妙筆閣 > 天唐錦繡 > 第三千五十四章 一只耳朵
    一直以來,程咬金行事風格率性不羈、任意妄為,動輒火冒三丈誰的面子也不賣,即便當年一同自玄武門下血戰的袍澤,除去李勣等寥寥數人之外,亦是說翻臉就翻臉。

    貪權、斂財、甚至賣官鬻爵,每年里御史臺彈劾的奏疏三尺高,朝中文武打殺聲不絕。

    然而時至今日,程咬金依舊高官得做、駿馬得騎,皆因李二陛下對其萬分信任,寵溺非常……

    即便當初儲位之爭在超爺之間不斷掀起波浪,廢黜太子另立魏王亦或晉王的傳聞甚囂塵上,程咬金依舊穩穩當當不偏不倚,他不管誰的威望高,也不管誰的勢力盛,他只站在李二陛下身后。

    沒有人懷疑程咬金的忠心,旁人也對他能夠堅持立場不為動搖的心志表達贊賞,畢竟身在朝中,并不是你不想站隊就可以不站隊的,想要隨心所欲,殊為不易。

    然而私底下,程咬金卻絕非看上去那般中立。

    時不時與東宮走得近一些,與房俊這等東宮柱石有著密切的商業往來,時不時又對晉王頗多親近,甚至就連魏王也動輒成為程家的座上賓……

    愈發使得程咬金的立場撲朔迷離,甚少有人能夠看透。

    ……

    面對李承乾的詢問,房俊也摸不準,只得道:“盧國公對陛下的忠心母庸置疑,只要有詔書在,微臣認為其必然遵旨行事,誰也不能左右。”

    可如果沒有遺詔呢?

    看似李承乾乃名正言順的儲君,大義所在的帝國繼承人,但畢竟李二陛下的心意早已想要廢黜另立,故而對于程咬金這樣只忠于陛下、不在乎社稷的人來說,毫無約束力。

    他想著站哪邊就站哪邊,什么名分大義,什么社稷天下,他才不會放在眼里,他只在乎自己的爵位權力能否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

    李承乾愁眉苦臉,連連嘆氣。

    由此觀之,父皇當初舍棄東宮六率、玄甲鐵騎以及其余十六衛軍隊獨獨命令程咬金率軍進駐長安之舉措,實在是高瞻遠矚。畢竟程咬金統率其麾下右侯衛宿衛京畿駐扎在長安城內,猶如一柄尖刀插在帝國中樞,這個混不吝的誰的賬也不買、誰也不得罪,但誰敢妄動一下,就要冒著被割傷的危險。

    無論東宮亦或晉王府,誰想在這個時候殲滅對方登頂大寶,誰就得直面程咬金,以及其麾下如狼似虎的左武衛……

    他很想問一句:若是沒有遺詔呢?

    不過這話沒問出口,因為他自己知道答桉。若有遺詔也就罷了,不管誰甘心、誰認命、誰逆天而行,總之派系儼然、涇渭分明,最終分個勝負而已,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可若是沒有遺詔,他這個看上去名正言順的太子根本沒有那個威望去震懾群臣、睥睨天下,到時候那些平素道德儼然的臣子們支持誰就很難說了。

    想了想,他最終問道:“若果然到了那一步,咱們當真要掀起內戰,無視這神州大地億兆生靈?”

    房俊搖搖頭,一字字道:“若有遺詔傳位于晉王,咱們偃旗息鼓,遵旨而行,竭盡全力扶保殿下安危。若無遺詔,則殿下乃名正言順之儲君,登基即位順理成章,乃大義名分所在,自當召集天下軍隊勤王,蕩平所有逆臣,維系帝國正朔。”

    以李二陛下之威望,一旦留有遺詔傳位于晉王,則天下人必定紛紛響應,朝中文武更絕大部分會站在晉王那邊,東宮就算拼至最后一兵一卒,也毫無半分勝算。

    一位英明神武、雄才偉略的帝王,即便死了,也一樣影響帝國二十年。

    但若無遺詔,則太子依舊是儲君,即便所有人都知道李二陛下的心思是想要廢黜太子另立晉王,到底并未成行,天下人的心思便未必皆尊從陛下心意,天然的會形成兩派。

    如此,東宮才有機會……

    *****

    武德殿后身有一排兩進房舍組成的院落,原是宮中有品階的內侍居住之所,不過自從太極宮遭受戰火荼毒幾乎毀于一旦大規模重建,這些內侍便不得不搬遷至玄武門附近暫居,將此處空了出來。

    及至李二陛下回京,因整座太極宮唯有武德殿這邊修繕完成,故而駐蹕于此,一些貼身禁衛、內侍便將此處房舍占據。

    一座院落的倒座房內,褚遂良形容憔悴、憑窗仰望尺許天空上堆積的烏云,心情猶如鉛墜一般透不過氣。

    自遼東返回, 返回,入宮之后便被陛下軟禁于此,雖然一直未曾有所懲罰,但卻禁止他面見家人,此間房舍,形同牢獄,不知何時會降下的懲罰就好似懸在頭頂的一柄利刃,隨時都會掉下來,將他刺個窟窿。

    然后,陛下驟然暈厥,還是不長的時日內連續兩次……

    這念頭書籍貴乏,讀書人往往什么書都讀,醫卜星相皆有涉獵,對于醫術大抵都有一些淺顯的認知,明白陛下如此險惡之病情基本沒有痊愈之可能,而就此殞命的概率無限之高。

    褚遂良整日里面上帶著擔憂,心里卻非常興奮。

    這天下若說有人最最希望陛下就此昏睡不醒直至殯天,那大概就是他褚遂良了……或許還是太子。

    他是因為陛下就此死去可以免除責罰,畢竟當初自己可是生出了“弒君”的念頭,雖然最后一步沒有邁出去,可哪個皇帝能容得下他這樣的逆賊?始作俑者長孫無忌已經自戕,只要陛下一死,那件事再也無人知曉,他便徹底安全了。

    而太子這些年面對陛下動輒升起的易儲之心早已惶惶不可終日,只要陛下活著,易儲乃是遲早之事。且不說這天下至尊的皇權任誰距離一步之遙都不肯放棄,單只是廢黜之后所需面對的危險,就足以使得太子發瘋。

    如今陛下若驟然駕崩,太子的儲位就算是保住了。

    即便陛下留有遺詔又能怎么樣?只要不是在陛下活著的時候明發天下,那么這份詔書東宮那邊大可不認,甚至反過來指責晉王矯詔——這種事歷史上發生過很多次,很多人都會相信。

    甚至相信與否也不重要,太子上位也罷,晉王等級也好,總之代表的是中樞權力階層的再次構建,這期間不知多少人收益,也不知多少人失望,支持誰、反對誰,也不過是因自身之利益而取舍。

    至于到底應該是誰繼位……誰在乎?

    門外腳步聲響,將褚遂良從思緒當中驚醒,他扭頭看去,便見到陛下身邊那個猶如毒蛇一般陰翳毒辣的王瘦石出現在門口,然后極其失禮的信步而入,笑吟吟來到褚遂良面前,將手中一個牛皮口袋放在桉幾上。

    褚遂良一顆心沉了下去。

    他只想著一旦陛下駕崩,那么他所做的事情便無人知曉,但卻忘了這個王瘦石乃陛下隱藏在黑暗當中觸手,替陛下去做一切見不得光的事情,那么自己于遼東試圖謀害陛下之舉措,陛下是否會告知此人?

    王瘦石枯樹皮一般堆砌的臉上笑容難看,一雙眼睛更好似毒蛇一般盯著褚遂良,對這位陛下身邊的黃門侍郎毫無半分敬意。

    褚遂良意識到有些不妙,將目光從王瘦石臉上挪開,看向桉幾上的牛皮口袋,問道:“此乃何物?”

    王瘦石聲音尖銳短促,有如湯匙刮盤子:“褚黃門不妨打開看看。”

    褚遂良蹙眉,想了想,猶豫一下,還是伸手解開牛皮口袋封口的麻繩,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涌了出來,使得褚遂良干嘔一聲,待看清牛皮口袋里的東西,一張臉愈發蒼白,手一抖,牛皮口袋掉在桉幾上,里邊的東西看的愈發清晰。

    居然是一只染滿血污的耳朵……

    褚遂良又驚又怒,怒叱道:“吾乃朝廷命官,汝不過一介閹豎,安敢如此消遣于吾?簡直混賬!”

    王瘦石瘦小的身體句僂著,笑容愈盛:“素聞府上小郎天子聰慧、過目不忘,褚黃門愛若珍寶,時常對左右言及‘次子他日必振興門楣’,動輒同榻而臥……卻不知原來傳聞當不得真,你這般愛護的小郎,卻連他的耳朵都不認得……話說自家孩子的耳朵上如果有個痦子,家人應當熟悉才對。”

    咣當!

    好似一口大鐘驟然在耳畔敲響,震得褚遂良心旌搖曳、兩眼發花,倉促間俯身去看,果然那滿是血污的耳朵小巧細嫩,耳廓上一個明顯的痦子……一顆心瞬間墜入冰窖,手足發冷。

    他兩個兒子都不大成器,平素不愛習文,整日里夾鷹斗狗眠花宿柳,乃是長安城內一等一的紈绔,褚遂良時常惱怒,卻又奈何不得。但是嫡長孫褚祔小小年級卻聰穎好學、天資極佳,眼看著兩個兒子在敗家的路上狂奔,褚遂良只能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這個孫兒身上。

    不僅將一腔心血全部傾注,且延請名師教導,孩子也出息,所有師傅皆交口稱贊,稱為“神童”。

    眼下,那愛若珍寶的孫兒卻被人送來一只耳朵……

    褚遂良強抑著心底的滔天巨浪翻滾怒火,抬頭死死盯著王瘦石:“吾孫兒現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