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曇頁漫卷 > 第61章 楝子樹和扁竹蘭
  沈黎十五歲那年的五月。

  她往院子外那棵楝子樹下倒腌制的豆豉,一大玻璃罐子的豆豉,放得久了,沒來得及吃完,生了一層白醭。將玻璃罐子倒立,豆豉沒有多少水分,堵在罐口依依不舍。

  頭頂傳來輕輕的笑,“你找根棍子再試試。”

  枝頭上的楝花作堆,草葉郁蔥,碎碎的陽光順著葉縫灑下,一縷縷的苦澀掠過鼻翼和指尖,似有若無,仿佛在訴說什么。一抬臉兒,沈黎望見了那個躺在枝干的少年,樹影綽綽遮面,只瞧得見小巧的下頜,和他口中銜著那一枝淡淡白紫色的扁竹蘭。

  他似乎才睡醒,聲音中透著稍許慵懶的意味,白色襯衫襯得其氣質素凈淡雅,與柔條舒展的楝樹葉相映生輝。

  沈黎臉頰有些癢熱,下意識抱緊了懷中的玻璃罐子,反問他:“師父上山砍木頭,你怎么不去幫他?”

  “老頭子不讓。”

  看穿了少女眼神中的好奇,藺誠如沒掩飾自己的缺陷,陽光下,他的皮膚白如雪,五指細長,其中食指的一截指節消失不見,邊緣一圈白色斑痕,十分明顯,讓人惋惜。

  沈黎原本上蹦下跳的心,忽然撞了樹。

  她從未想過,擅長手藝活的藺老爹居然會有一個身殘的兒子,這就是他一直隱藏的秘密。

  “吃杏子?”藺誠如倒是好心情,翻身落地,他從兜里抓了幾個青杏,一一放在沈黎掌心,看了眼天空,才道:“日頭高了,我先回屋,你也早些回去吧。”

  五月的青杏味道有些發澀,咬在嘴里滿口生津,沈黎心道:“這個人可真怪。”

  沒想到時間一晃就是多少年過去了。

  時隔五年半,回到古漪村的第三日,沈黎大清早就醒了,推開木窗,院子外一棵快二十米高的苦楝樹花開香溢,看見這棵樹,她的心情好了許多。

  她昨夜做了個夢,夢醒后難免惆悵,緩了緩情緒,被蒲葵葉割傷的傷口有些發炎,這會兒疼痛難忍,準備再去找村醫拿點止疼藥吃。

  半路上,幾個約莫十八九歲青蔥年紀的少年迎面走來,走在后頭的男生年紀稍大些,也不過二十四五的樣子,拿著一人臂長的支架和手機,邊走邊打鬧。

  沈黎與他們錯身而過的瞬間,抬眼看了眼其中一個個子稍高的男生,戴著一頂鴨舌帽,看身形有些眼熟。“嗨,你知道村里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嗎?”

  這人取下頭上的鴨舌帽,烏黑茂密的頭發,五官清俊,笑起來的時候像個小太陽一樣耀眼明媚,青春的活力撲面而來。

  “不太清楚。”看清來人是誰后,沈黎索然無趣,怎么是這個人,真像一塊牛皮糖,之前在京市兩個人粘了許久,好不容易回一趟老家,他怎么也跟來了。

  “好吧……”陸舟行的眼神黯淡了一點,前些日子,兩人因為灑云紙的事情大吵了一架,他覺得自己造紙簡直就是件異想天開的事情,可沈黎仍然固執己見,沒辦法,只好找了個借口跟過來。

  他也沒有想到,沈黎居然還在生氣中,看樣子并不想搭理自己,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旁邊的一位少年主動邀約道:“姐姐,我們是來這里拍生存挑戰viog的up主,你要是沒什么事兒的話,可以跟著我們一起去山里探險。”

  “今天不行,我待會兒要下地檢查一下中藥草苗。”沈黎淺笑著婉拒了少年,她知道古漪村的山上有不少野生動物,為防止上次她被卡在蒲葵葉中的情況出現,好意對旁邊的陸舟行提醒道:“山上情況復雜,你們對于地形不熟悉,最好請個當地村民一塊兒上山。”

  “行,那我們待會兒去問問其他人。”陸舟行依依不舍地頻頻回顧,惹得身旁的幾個少年取笑他,追問兩人是否認識。

  “給你帶了幾片止疼藥,你要是傷口疼的厲害,可以吃一片。”原來一大早藺誠如就去村醫那兒給她買止疼藥去了,沈黎看完信息將手機重新踹入兜里,心里好似一團火燒,輕呼出一口濁氣,她從未想過傷害藺誠如,可現在的情況就是——他的確因她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即便這并非她所愿。

  沈黎想為他做些什么,也讓自己心里好受些。

  山腳下的那幾畝地都在余婕手里,沈黎回憶了一下她家方位,轉身回老宅子拎了一箱牛奶和一禮盒裝的華夫餅上門。

  鄉下的人大多沒有睡懶覺的習慣,余婕家里人口不多,家里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十二歲的小妹和八十多歲半癱的爺爺。她沒有什么別的本事,干農活倒是一把好手,趁著還沒上日頭,扛著鋤頭在自家院子前的地里除草。

  沈黎到的時候,余婕正把挖出來的一堆管管草甩在公路邊上曬干,頭也沒抬,機械地重復自己之前的動作,挖土,扯草。

  “余姐,忙著呢。”

  沈黎態度熱情,把牛奶和華夫餅放在公路邊,撩起衣袖準備下地幫忙。

  “別下來,地里稀的很,把你鞋子搞臟了。”余婕想著這個女娃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搓了下手指間的泥土,把鋤頭磕去多余的泥土,往沈黎的方向走來。

  土地離公路大概有半米多高,下去容易上去難,沈黎看她過來,適時伸出手拉了一把。

  “還是把你手搞臟了。”余婕有些不好意思,往家門走去,她邊走邊說道:“你來找我肯定是有事,我從來不搞虛的,有啥子事你直接說,能幫忙的,我肯定幫。”

  “這件事還真只有余姐你能幫上我。”沈黎眼眸濕潤,記憶中有一年正好趕上藺老爹60歲大壽,他下定決心挑選接班人,來藺家的學徒不下十個。

  正當青春年少的一幫大小伙子,胃口大如牛,光是吃飯就成了個大問題。

  傅家沒女眷,請了村里的嬢嬢來幫廚,還是忙不過來,經常一鍋菜剛炒出來,下一刻就沒了。沈黎是個女娃娃,個子小巧,又不愛跟人交流,經常搶不到飯菜吃,只能餓得肚子咕咕叫。

  藺老爹看見后決定給她單獨開小灶,大手一揮將她交托給了余婕家,每天吃中晚兩頓飯。

  余婕是個勤勞樸實人,待沈黎一直不錯,總是想辦法給她做好吃的。

  院子里散養著雞鴨,余婕放下鋤頭,把雞鴨都趕到角落里用竹篾圍上,簡單清掃了一下,才請沈黎進來坐。

  端了杯清水,余婕直接坦言:“種地不像你想的丟顆種子、灑灑肥料這么簡單,況且你想種的霽崖是山上才有的珍稀中草藥,我以前倒是常看到有老人挖了賣錢,現在很少看到了。暫且不說你找不找得到那么多的霽崖,就算順利移栽下山,你從來沒種過地,曉得怎么養活它嗎?”

  她的話說的如此直白,沈黎來之前便料想到了此番場景,先是說明自己和伙伴為了制作曇頁裝書費了多少心血,又談論到了如今灑云紙一頁難求,實在是沒辦法才回來求師父藺老爹重新造紙。

  隨后她扶著余婕的手臂,聲音溫軟,像是怕被拒絕似的,眼眸中含了不少霧氣。

  “如今我就只有余姐可以依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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