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帳篷很大,可以容納幾十個人,床榻很寬。周圍上了年歲的老人就坐在那,手搭在桌邊,桌上都是茶和茶點。

    底下放著一溜十幾張矮桌子,地上鋪著毛毯,席地而坐。

    沈南槿便坐在身側陪著,他得到陛下賞識是一個意外。

    這源于第一場狩獵,幾番追逐下來,最后將獵物平攤在面,三皇子險勝眾人。

    第二名是邵家的邵鈞,陛下最近才提拔上來的新人,如今在沈家三叔的手底下當差。算是新人當中比較有能力,又憑借自己的功勛爬上來的人。

    第三名則是五皇子,往年拿第一,今年落到了第三,成為了陪襯。

    皇帝自然而然的給前十名發了表彰,但大家最關注的還是第一名,自今年開始,南宮慕脫穎而出,列于眾人之前,頻頻得到皇帝嘉獎。

    這也許是一個信號,也可能是一個虛晃。

    在表彰了諸位能拉弓射箭的英雄少年以后,陛下畫風一轉:“雖說今日是來打獵的,卻也不能只顧著打獵,文能治國,武能安邦,缺一不可。就以……朕不應該打獵為題,隨便發表一下意見吧。”

    皇帝就坐在這,卻說皇帝不應該打獵的題目,這是什么古怪的題目?好生刁鉆。

    一時間面面相覷,竟是無人敢上前回答。

    皇帝見無人回答,索性就點名:“太傅學識淵博,子嗣后代也應不俗,既然無人回答,那就沈家子弟先起個頭吧。”

    沈南槿就這么被點到了名。

    他于射獵一道并不精通,此次來了,自覺更是濫竽充數,只在人群中一站,并不和眾人一般像皇帝邀功。萬萬沒想到如此低調,居然還被點了名,只得走上前一步。

    陛下身邊秦貴妃怡妃陪在左右,怡妃笑盈盈的說:“我聽說這沈家的二公子是過繼來的。”

    早在之前,李令儀就已經向怡妃告狀,說沈家女兒然欺負她,亦非對沈家的印象并不好,也擔心九皇子更偏向于沈家。

    秦貴妃不緊不慢的說:“既然是過繼到族譜上的,那就是沈家的人。”

    一位得皇帝敬重,一位得皇帝寵愛,兩個人打了個照面,火花四濺,猶若無其事的分開,不再多言。

    皇帝的視線落在沈南槿身上:“聽說你課業很好,你三弟不如你,你大哥亦不如你,一炷香的時間可夠?”

    沈南槿既然站出來了,就斷然沒有墮了沈家顏面的道理。

    他一拱手:“不必了,現在便能說。”

    左右的人都在小聲議論,也是沒想到竟如此迅速的時間,就心有詩詞歌賦。

    “講。”

    “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不能用,枯木朽枝盡為難矣。是胡越起于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沈南槿不緊不慢,有條有序。反倒是其他聽著人有些跟不上,尤其是,一聽到皇帝點名沈家子弟,脖子就往后一縮,退了好幾步的沈君昊。

    沈君昊小聲問道:“我哥在說什么?”

    旁邊的人看他有些怒其不爭,明明是沈家嫡系,結果不如一個過繼去的二公子。

    燕承無奈的給解釋道:“說,臣子聽說物有族類相同而能力不一樣的,所以力氣要稱譽烏獲,速度要說起慶忌,勇敢要數到孟賁、夏育。”

    “臣子愚蠢,私下認為人確實有這種力士勇士,獸類也應該是這樣。現在陛下喜歡登險峻難行之處,射獵猛獸,要是突然遇到特別兇猛的野獸,它們因無藏身之地而驚起,冒犯了您圣駕車騎的正常前進,車子來不及掉頭,人來不及隨機應變,即使有烏獲、逢蒙的技術也施展不開,枯樹朽枝全都成了障礙。”

    “這就像胡人越人從車輪下竄出,羌人夷人緊跟在車子后面,豈不危險啊!”

    “即使一切安全不會有危險,但這類事本來不是皇上應該接近的啊。”

    沈君昊瞠目結舌:“二哥可真敢說。”

    燕承點了點頭,這一次的科舉考試,他高居第四名,也是少有的青年才俊,不得不承認一句,這沈家二少爺的確有些本事。

    甭管底下的人怎么看,沈南槿話還沒說完,繼續侃侃而談道:“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馳,猶時有銜橛之變。況乎涉豐草,騁丘虛,前有利獸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其為害也不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樂出萬有一危之途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

    七皇子是實打實的文人,給諸位武夫解釋:“清掃了道路而后行車,馳騁在大路中間,尚且不時會出現拉斷了馬嚼子、滑出了車鉤心之類的事故。何況在密層層的草叢里穿過,在小丘土堆里奔馳,前面有獵獲野獸的快樂在引誘,心里卻沒有應付事故的準備,這樣造成禍害也就不難了,看輕皇帝的貴重不以為安逸,樂于外出到可能發生萬一的危險道路上去以為有趣,臣子以為陛下這樣不可取。”

    沈君昊感嘆道:“武夫殺人用一刀一劍,文人殺人,靠一張嘴將人繞暈。我是暈了。”

    他左右看看,暈的人挺多,專注的聽著的人也很多。

    “蓋明者遠見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無形,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聰明的人在事端尚未萌生時就能預見到,智慧的人在危險還未露頭時就能避開它,災禍本來就多藏在隱蔽細微之處,而暴發在人忽視它的時候。

    所以俗語說:“家里積聚了千金,就不坐在近屋檐的地方。”

    “這說的雖是小事,卻可以引申到大的問題上。臣子希望陛下留意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