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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四章怪異

  巧娘心中急切,卻不知如何是好。她只知釗哥兒是難得的好人,不能被劉家兄弟害了。

  急切之下,便舍命攔在其身前。心中思忖著,若是劉家兄弟欺負鄉鄰,鄉黨自然不干;可若欺辱的是外人,鄉黨大抵都會袖手旁觀吧?

  她急得額頭沁出汗珠,便在此時,一只手輕輕推在她肩頭。她身形便朝一旁挪了一小步,扭頭便見釗哥兒一步邁出。

  “說了半晌也沒聽明白,你要如何?”他笑吟吟問道。

  劉二撇嘴道:“額來送你投胎,來世額做你大,誒呀,美滴很美滴很啊!”

  劉六也道:“那女娃子嫽俏滴很,正好給額做婆姨咧!”

  薛釗點點頭:“長得丑,想得倒挺美。”

  “啥?”

  錚——

  薛釗朝著伸手探手,便聽得長劍出鞘,摧嵬自竹屋飛出,落入其手。面前四人略略錯愕,還不曾反應,一道白虹閃過。

  身前劉二詫異捂著脖頸,倒退兩步窒息著倒地翻騰。

  “哥!”

  “二哥!”

  劉六、劉七睚眥欲裂,叫嚷一聲,提著砍刀、長棍糾纏過來。

  既然動了手,薛釗又哪里肯收手?

  這劉六、劉七兄弟二人好似練過莊稼把式,出招倒是有些章法。奈何走不過兩招,便被長劍刺中,紛紛捂著脖頸委頓,步了劉二后塵。

  剩下一人亡魂大冒,丟了柴刀扭頭就跑。薛釗足尖挑起砍刀,長劍一振抽在刀柄,砍刀旋轉著,徑直摜入那人后心。

  兔起鷹落間,四條漢子已然斃命。

  巧娘駭得捂著嘴不知所措,香奴捂著口鼻湊過來嫌棄道:“院子臟了,道士你該引到外面再動手。”

  “嗯,下次注意。”

  薛釗轉身,便見月色下的巧娘驚愕地看著自己。

  “怎么了?”

  “你……”巧娘忽而醒悟。

  面前的男子平素溫潤如玉,卻可談笑間揮劍殺人。他不是哪家的文弱公子哥,反倒是行事無畏的偉丈夫!

  甩手摧嵬自行回返,薛釗笑道:“是覺著我不該殺了他們?”

  “是。”巧娘聲如蚊蠅。

  薛釗便嘆息著說道:“所以他們殺上門來,我若手無縛雞之力,就活該被殺;我若是有些武力,就該擒下他們,押到鄉老面前討公道?”

  巧娘被說中了心思,說不出話來。

  “巧娘想差了一件事——”他若有所思道:“——我雖心善,可狠起來的時候比惡人還要狠,不如此,豈不是總有不開眼的要欺負到我頭上?”

  巧娘愕然。

  是了,憑什么只許劉家兄弟這等惡人欺上門來,不許釗哥兒這等好人反手屠雞宰狗一般將劉家兄弟斬殺?

  轉念一想,她又擔憂道:“可是……若是官府……”

  “出都出不去,哪來的官府?”

  “那鄉老……”

  “呵,鄉老不敢開罪劉家兄弟,你覺得如今鄉老敢來尋我對峙?”

  眨眨眼,巧娘盈盈一福:“釗哥兒想的通透,是我想差了。”

  “嗯,想明白就好。”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聲響,薛釗轉頭,便見死去的幾人扭曲著站立起來。

  香奴詫異道:“咦?又活了!”

  薛釗肅容觀量,卻見月下四條身形軀體模糊,好似涂抹了濃墨一般分辨不出面孔。他上前一步,探掌便印在一人胸口。

  掌落無聲,薛釗便覺這一掌好似印在了軟泥之間也似。

  古怪!

  那人形動作遲緩,掄臂砸來,薛釗抽身而退。探手召來摧嵬長劍,一劍斬去,那身形頭顱掉落,卻不曾噴出血跡。

  落地的頭顱好似爛泥一般,融入其腿部,繼而脖頸上又長出一顆頭顱來。

  “好生古怪,看我全都拍扁啦!”

  香奴呼喊一聲,雀躍而來,縱起來三尺,從天而降。

  轟——

  雙掌落下,那身形頓時被拍在地上,癱成了爛泥。

  “誒嘿嘿,再來!”

  她跳來躍去,幾下便將四條身形盡數拍扁。

  結果一扭頭,先前拍扁的身形又恢復如初,扭曲著站立起來。

  香奴撓撓頭,嚷道:“道士,放火燒了他!”

  薛釗搖搖頭:“放火沒用。”

  人死之后,理應三魂離體。可方才這四人明明已經死了,卻不見三魂遁出。

  要么是此地古怪,拘束三魂不得離體;要么……這四人根本就沒有三魂!

  暗掐法訣,衣袖揮舞,便有陰陽索遁出,頃刻間將那四條身形捆了個嚴實。

  那四條身形掙扎一番,任憑陰陽索勒入軀體,竟脫身而出!

  薛釗的陰陽縛神索,上捆正神,下捆陰魂,從無落失。這等情形,便只能證實眼前的怪異,并無魂魄!

  陰陽索收回,那四條身形蹣跚而來,目標卻不是薛釗,反倒是其身旁的巧娘。

  巧娘駭得半邊身子躲在薛釗身后:“釗哥兒,這……如何是好?”

  薛釗沒言語,手中法訣變換,墊步上前,劍指點在當先一條身形胸口:“榨!”

  千斤榨使出,那怪異頓時被壓成黑泥餅,蠕動半晌卻動彈不得。

  薛釗又依法炮制,須臾便將四個怪異定在了遠處。

  香奴蹦蹦跳跳過來,伸腳踩了踩泥團,蹙眉道:“道士,這是什么東西?”

  薛釗搖了搖頭:“沒準不是東西。”

  “哈?”

  有意識而無神魂,這等爛泥從未聽聞。那日一丈紅留宿,倒是提了一嘴妖魔。說妖魔本領怪異,極難斬殺。

  這四團爛泥形似妖魔,可薛釗卻不曾從其身上感知到魔炁。如此想來,便只剩下一個可能了。

  思忖罷,薛釗走近巧娘,說道:“巧娘今日怕是要留在此處了……我觀那四個怪異方才是奔著巧娘而來。”

  巧娘心中戰戰,慌亂道:“怎會如此?”

  “巧娘,先前村中死人,可曾有這等怪事?”

  “從未聽聞。”巧娘連連搖頭:“月前死的那貨郎,撈出來時身子腫脹,雖然駭人,卻也不曾有這等怪異。”

  薛釗搬了藤椅讓巧娘落座,他坐在巧娘對向,思忖著內中關竅。

  那邊廂,香奴提了裙角蹲下身來,尋了根棍子捅著幾團爛泥。耍玩了片刻又覺得無趣,便又去屋中逗弄幾只狗兒蟲。

  月下人如玉,巧娘心思稍定,瞥見薛釗顏色,頓時又生自慚形穢之心。她扭了頭,只將完好的半邊臉對著薛釗,囁嚅半晌,絮絮叨叨說了下河口村中的瑣屑。

  東家長、西家短。

  那貨郎一個月前死了,前幾日王家媳婦便生了個嬰孩,模樣尚且沒長開,但都說與那貨郎極像。

  又說村中米價騰貴,都是因著前些時日沉了一艘鈔船。鄉黨打撈上來,將滿船銀子一掃而空,如今這村中隨便哪一家都有個百多兩銀子。劉家三兄弟仗著身強力壯,更是搶了幾千兩的現銀。

  巧娘還說,傳聞幾十年前下河口也是許進不許出,足足過了半載才恢復如常,也不知此番要延續多久。

  月上梢頭,晚風習習。

  白日里勞累了一天,晚間又受了驚嚇,巧娘忍不住困倦起來。

  薛釗瞥見,便道:“巧娘乏了,不若先去睡吧。”

  “唔……你呢?”

  他指了指四灘黑泥:“我得看著。”

  巧娘想著,即便自己忍著不睡,好似也幫不上手,便應承下來。她進到屋中,摸黑上了床榻。

  薄被卷在身上,一股男子氣息撲鼻,她又生出別樣心思。想著薛釗的模樣,巧娘逐漸癡將起來。

  蛐蛐聲陣陣,蛙鳴相和,一聲悶哼,床榻上的薄被抖動一番,繼而是長長一嘆。被子裹了腦袋,俄爾便沒了聲息。

  月到中天,薛釗起身重新施了千斤榨,又挪步坐回藤椅。

  他探手自懷中摸索出龜甲,輕輕拋起,探掌,那龜甲便懸停在掌中滴溜溜旋轉不休。

  良久,薛釗收了龜甲,嘆了口氣。

  洞天自成小天地,此間自然測不得其余龜甲所在。奈何過時不候,這次機會算是白白浪費了。

  香奴蹦蹦跳跳而來,壓低聲音道:“道士,這里好似沒有魔炁。”

  “嗯。洞天福地,靈炁自生,自然沒有魔炁。香奴不如勤快些,多多修行。”

  “貪多嚼不爛,每日兩個時辰剛好,再多也是無益。”

  “唔,也對。”薛釗說道:“今夜不睡了?”

  香奴搖頭,拉過藤椅與其并坐一處,癱在藤椅里說道:“你不睡,我便陪著你。”

  “等你完全化形,這黑白顛倒的習慣可得改改。”

  “那等我完全化形再說。”頓了頓,又瞥見幾灘黑泥,香奴努努嘴道:“那到底是何物?”

  薛釗抬頭看著滿月,道:“都說了沒準不是東西。或許我倆進了這洞天,便被施了幻術。”

  “幻術?”

  “嗯,很厲害的幻術。”他指著四周道:“假作真時真亦假啊,嘖嘖。”

  “道士,我要聽女鬼的故事。”

  “好。話說有一書生名寧采臣,科舉不第,便做了賬房,替人收賬……”

  夏天夜短,雞鳴三遍,天色已亮。

  香奴忍不住打起了哈欠,忽而揉揉眼,嚷道:“奇了,爛泥不見了!”

  薛釗扭頭,果然不見了四灘黑泥。

  這東西莫非怕陽光?怎么好似跟柴如意一個樣?

  “道士!”香奴的聲音又從里間傳來:“巧娘也不見了!”

  這等事香奴自然不會扯謊,薛釗只覺得頭大如斗,這鬼地方真是越來越怪異了!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惟妙惟肖

  百花盈枝頭,山風輕拂,自有幽香流過。

  薛釗起身踱步進入屋內,果然便如香奴所言,床榻上空空如也,唯有那薄被胡亂卷作一團。

  香奴鼻頭聳動,禁不住道:“好古怪的味道!”

  薛釗便將薄被抱了出去,晾曬在門前。

  待他回到屋中,便見恢復原形的香奴蹲踞在凌亂的衣裳上,粗大的尾巴甩動,仰頭等著薛釗處置。

  “哈~”薛釗打了個哈欠:“嗯,先睡覺。”

  “哈?不去尋巧娘問問?”

  “睡醒了再說。”

  他脫了外裳覆在身上,倒在床榻上便閉目睡將起來。香奴將衣裳挪到一旁,昨夜一直不曾睡,這會也困倦起來,便挨著薛釗睡了過去。

  日上三竿猶在眠,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知了聲吵人,香奴便卷了身子,毛茸茸的腦袋埋在他的懷里。不知過了多久,外間蟬鳴漸息,忽而砰的一聲重物落地。

  香奴自酣睡中驚醒。

  她茫然抬頭,便見昨日送禮的那頭蒼鷹啼鳴著盤旋而去。墜下床榻,蹣跚到門前,待瞥見院子里的東西,香奴頓時調轉身形跑了回來。

  “道士道士!”

  她爬上床榻推搡著薛釗。

  “嗯……”

  薛釗應了一聲,卻不曾睜開眼睛。

  “道士,那蒼鷹送了頭小豬。”

  薛釗揉著惺忪睡眼,清醒過來道:“總不好一直收人家東西,回頭總要送一些回禮……香奴,你那蜜汁肉脯分一些給蒼鷹如何?”

  “好。”香奴極為通情達理,眨著眼睛道:“道士,晚間做紅燒肉。”

  “沒有糖啊。”

  “有的,”香奴道:“包袱里還藏了一小包黃糖。”

  薛釗便笑著挼了挼香奴的腦袋。小東西見天想著吃,也不知化形圓滿時能不能開竅。

  他舒展身形起了身,去到院子里打量了一番,野豬不大,大抵不到三十斤。做紅燒肉有些浪費,不如弄成烤乳豬。

  不過既然香奴要吃,那就做紅燒肉好了。

  水缸里沒了水,薛釗便提著兩只木桶出了門。循著昨日巧娘的指點,他果然在林中尋到了一處清泉。

  木桶丟在一旁,掬了一捧喝了一口,這清泉入口清澈回甘,他便挪過木桶接起水來。

  身后腳步聲沙沙,他扭頭觀量,便見一襲水田衣自林中穿梭,一條扁擔挑了兩只木桶。微風浮動,白紗掀起,于是露出半邊清麗的面孔。

  女子腳步略略遲疑,復又如常,只是攏了面紗,待到了近前招呼道:“薛……釗哥兒。”

  薛釗瞇著眼笑道:“巧娘也來取水?”

  “嗯。”

  “這水果然跟巧娘說的一般,清澈回甘。”

  巧娘便道:“村中鄉黨除非犯了懶,不然都在此處取水。”

  “嗯。巧娘可還記得昨日情形?”

  “嗯?釗哥兒說的什么情形?”

  “就是那劉家三兄弟找上門來……”

  巧娘古怪道:“自然記得,釗哥兒為何問這個?是了,險些忘記告訴釗哥兒,那劉家兄弟一早去尋了齊老,想要逼走釗哥兒。齊老心疼房錢就沒理會。

  釗哥兒,那劉家兄弟不是善類,你……你還是小心一些的好。”

  薛釗沉聲問道:“劉家兄弟……沒死?”

  “哈?”巧娘更為驚奇:“釗哥兒昨夜是教訓了劉家兄弟一通,不過是吃了些拳腳,為何會死?”

  “哈,這等惡人,我自然巴不得老天收了。”隨口應承一嘴,薛釗暗自思忖。

  如此說來,劉家兄弟死而復生不說,連帶巧娘的記憶也被篡改。真是古怪!

  水桶接滿,薛釗挪開,又幫著巧娘接水。忽而想到一節,又道:“對了,那貨郎如何了?”

  “什么貨郎?”

  “就是昨夜與劉家兄弟一起打上門的貨郎。”

  巧娘怔住,說道:“釗哥兒莫非發了癔癥?村中倒是來過貨郎,可月前相約泅水而走,結果都沉在了河底……嘶,莫非是魘到了?山上有土地廟,釗哥兒不如取一些草香拜拜。很靈的!”

  薛釗笑著將裝滿水的木桶掛在挑子上,口中說道:“好,回頭我就去。要不我來挑?”

  “這等活計奴家做慣了,不勞釗哥兒。”她矮下身挑了挑子,起身行了兩步,回首又道:“奴家家中就有草香,釗哥兒若是去拜神,去奴家那里取便是。”

  “嗯。”

  巧娘挑著水緩緩而行,須臾便在林中若隱若現。薛釗提了水桶回返,卻不急著去那土地廟。

  他先是去到村中,便惹得各家婦人、女子指指點點。待到了劉家房前,那劉二正蹲在門前用匕首刮著魚鱗。

  抬頭,半張臉腫起來老高,劉二瞥見薛釗,頓時駭得丟了匕首,一屁股坐在門檻上。

  “你……你又來作甚?”

  薛釗負手而立,笑瞇瞇道:“我來看看你死沒死。”

  他說得輕描淡寫,那劉二心中更慌,抄起匕首比劃著:“莫……莫要過來!老六、老七,那惡賊打上門咧!”

  門里一陣慌亂,俄爾那劉六、劉七便操刀持棍,戰戰兢兢堵在門前,卻只是緊張兮兮看著,不曾越過門檻。

  薛釗朝前邁出一步,那三人齊齊后仰;再近一步,三人頓時化作滾地葫蘆,跌進門檻之內。

  看此三人反應,分明是昨夜被自己暴揍了一通,這才患上了……坯體愛思帝?

  坯體愛思帝又是什么?

  他正思忖著,忽而內中一聲嚎,一大肚婦人自院內奔出。

  “殺千刀的欺負上門咧,額跟你拼咧!”

  劉二趕忙從地上爬起,抱住婦人,急道:“噫!你要作甚?”

  “作甚?嫁了個瓜慫,旁人打上門都不敢還手。你怕挨打,額不怕,額就不信他敢動手!”

  “莫沖動!”

  “你撒開,額就不信莫地方說理咧!”

  “哈哈哈——”薛釗仰天而笑,合掌輕輕拍打。

  笑聲讓劉家兄弟與那婦人盡皆懵然,卻見薛釗笑瞇瞇說道:“不錯不錯,若無昨夜那一遭,我都瞧不出你們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咧!你全家都不是人!”

  婦人破口大罵,薛釗卻不理會,調轉身形施施然而去。

  這洞天果然玄妙,明明不是人,卻將尋常人的喜怒哀樂演繹得惟妙惟肖。

  劉家如此,這村中旁人不知是否也是如此。

  他正思忖著,轉過巷子迎面便撞見了齊老。

  薛釗迎過來,遙遙拱手:“齊老……這是遛彎曬太陽?”

  “額遛個甚地彎……咳咳,這個……薛公子啊,老朽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薛釗不答反問:“不知齊老高壽?”

  “老朽今年八十有四。”

  “八十四,齊老這般年歲還未活通透啊。”

  齊老訝然:“此話怎講?”

  薛釗便道:“交淺言深,我每每有拿不準主意,不知該不該講之言,便會壓在心里。不知該不該,那就是不該啊。”

  齊老被噎得半晌無言。

  “齊老既然無話,那回見。”

  “哎哎哎?薛公子且慢!”曲木拐杖攔住薛釗身形,齊老面沉如水道:“老朽想了想,這話還是當說。”

  “那齊老便說。”

  “薛公子新來,不知村中情形,可莫要仗著拳腳了得便仗勢欺人。”

  “嗯嗯,”薛釗神情玩味:“齊老繼續說。”

  “這外間道路不知何時打通,說不得薛公子就得多留一些時日。如此,薛公子也算鄉黨……這鄉黨嘛就該當齊心協力,可老話說的好,難免鍋碗碰瓢盆……這鄉黨之間有了糾葛,不好動拳腳。還是要找地方說理才是。”

  薛釗心思轉動,略略明悟過來,拱手道:“我知道了,下次再有這等事,我先來尋齊老。”

  齊老極為欣慰,頻頻頷首,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贊許道:“薛公子一看就是明事理。老朽還要去尋劉家兄弟說道說道,實在不像話!”

  辭別齊老,薛釗行出幾步回頭觀量,便見那齊老健步如飛,昂首闊步進了劉家宅院。

  又行幾步,忽有婦人攔住去路。

  “薛公子,莫走莫走,額有好事情與你商量咧。”

  那女子身形粗壯,面上涂脂抹粉,發髻上還插了一朵紫堇。

  “這位……大娘?”

  帕子揮動,一股膩人香風撲面,那婦人笑道:“薛公子莫要客套,鄉黨都稱額曲三娘。”

  “哦,曲三娘。”薛釗拱手。

  那曲三娘便壓低聲音道:“額悄聲問一嘴,薛公子可曾婚配?”

  “倒是定下了親事。”

  曲三娘一怔,擺手便道:“外間不算,那就是沒有。薛公子一看便是出身富貴人家,可到了這下河口,便是金銀再多,也是坐吃山空。額有個打算,能讓薛公子不用坐吃山空。”

  “哦?不知是何打算?”

  “咯咯咯,薛公子裝糊涂咧。”她一努嘴,薛釗順勢瞥過去,便見前方一戶人家大門里探出半個身子,卻是個身形豐碩的女子。

  見薛釗瞥過來,那女子頓時嚶嚀一聲閃身躲進門內。

  曲三娘便道:“王家二女瞧上薛公子咧,那王家富庶,說好了陪嫁單單糧食就兩石咧!”

  薛釗面色不變,笑著道:“倒是好打算……可惜我早有婚約,只好辜負曲三娘美意了。”

  “噫,這鬼地方都出不去,薛公子莫要執拗。”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謝絕了曲三娘好意,薛釗經過那門前,便隱隱聽得女子低沉啜泣之聲。

  他信步回返,心中卻若有所思。待經過巧娘家門前,隔著柳枝,便聽得自家傳來吵嚷聲。

  “……額帶你去看后山。那景兒可好看咧!”

  “不看!”

  “還有果子咧,褲襠果,甜甜滴,吃到嘴里美滴很。”

  “不吃!”

  “荒坡還種了高粱,眼下折了吃起來比蜜糖還甜咧。”

  “額……那也不去!快走快走,再不走我拍扁你!”

  從楊柳樹后轉出來,薛釗便見那牽著牛的牛倌兒小哥隔著柴門朝香奴獻殷勤。

  瞥見薛釗回返,小哥臉上訕訕,腆著臉招呼道:“薛公子回來咧?”

  “嗯。”

  “公子這婢女脾氣差滴很。”

  薛釗玩味道:“誰說她是我婢女了?”

  “那她是——”

  香奴在院中蹲踞著,身上衣裳倒是齊整,只是泛黃的頭發散亂著,裙裾抻起,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難怪這牛倌兒看得眼熱。

  “道侶。”香奴悶聲回應。

  牛倌兒懵然:“甚地是道侶?”

  薛釗便板著臉正色道:“童養媳。”

  “額……額還有事,走咧走咧。”

  牛倌兒小哥倉惶而去,香奴便長出一口氣,蹙著眉頭煩躁道:“那人好生厭惡,過來搭話,沒完沒了的。方才險些忍不住將他拍扁!”

  “你下次穿好褲子……算了,走。”

  “去哪?”香奴仰頭。

  薛釗便過去,從袖袋里取出一截紅繩,給香奴綁了個馬尾。先前倒是每次都給她梳頭,可每次化形半晌便要恢復原形,下次依舊要梳頭。

  香奴煩,薛釗懶,于是干脆扎了高馬尾。

  “巧娘說后山有土地廟。”

  香奴頓時來了興致:“此地也有土地老倌兒?快走快走!”她又想起了八面山中的好日子,那土地老倌兒人好,每次都會指點蜂巢所在。

  一人一妖穿過一片林木,地勢頓時陡峭起來。踩著羊腸小道一路上行,便在半山腰處發現了一處小小的土地廟。

  那廟橫豎不過三尺,內中泥塑小巧,兩側有楹聯:南畝北疇,我老漢時不時要去幾次;上村下里,爾鄉民年對年才來一回。

  薛釗只瞥了兩眼便沒了興致。泥塑上不曾附著香火,更不曾有正神氣息。他站在半山腰放眼觀量,但見一側山勢高聳偉岸,一側卻溫潤瑰麗。可謂移步換景,美不勝收。

  香奴湊過去,對那泥塑捏捏、敲敲,俄爾便喪氣道:“土地老倌兒不在家。”

  “是此方根本就沒有土地。”

  香奴撇下土地廟,四下游蕩一番,忽而指著一片灌木道:“褲襠果!”

  她瘋跑過去,俄爾便捧了一把紅彤彤的果子回來。

  薛釗一瞧,卻是此前吃過的,那形似屁股一般的果子。

  “道士要吃嗎?”

  “你吃吧。”

  薛釗領著香奴回返,還不到半途,那一捧果子便盡數進了小女娘的肚子。忽而瞥見一片高粱地,小女娘咬著手指問道:“道士,牛倌兒說那東西很甜。”

  薛釗停步,扭頭去到高粱地里,尋了兩根折了,自己嘗過又遞給香奴。

  香奴剝了高粱桿青澀的外皮,咬了一口頓時眉眼彎彎:“果然很甜。”

  小女娘蹦蹦跳跳行了一陣,又停步轉頭回望了一番,想來是要記下這高粱地所在。

  快出林子時,他與香奴又遇到了巧娘。

  依舊是那身水田衣,頭戴斗笠,手中多了根套著紗網的桿子,高高舉起在那樹上捉著什么。

  香奴便湊過去仰頭觀望:“巧娘要這蟬做什么?”

  “捉了來吃。”

  “吃?”

  “洗干凈用菜油炸了,很香的。”

  香奴若有所思:“我好像吃過。”久遠的記憶浮出腦海,她搖了搖頭皺眉道:“不太好吃。”

  薛釗與那巧娘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也停下來仰頭觀望。他心中思忖,想來巧娘又斷了糧,這才打這蟬的主意。

  他便說道:“朋友又送了一頭小野豬,我跟香奴吃不了,巧娘若是一會無事,不若來幫忙處置了。”

  巧娘頓了下,納悶道:“下午時鬧出好大動靜,額出來觀望,就見蒼鷹從你家飛出來……那野豬莫非是蒼鷹送的?”

  “嗯,是。”

  “蒼鷹為何要送……釗哥兒東西?”

  “許是我面善吧。”薛釗心中也不得其解。他笑了笑,錯身而過,又回頭道:“說好了,一會過來幫忙處置了。正好好久沒吃過油炸蟬,別忘了帶些過來。”

  巧娘囁嚅,到底還是應承下來:“好。”

  巧娘又捉了些蟬,回家洗干凈用菜油炸過,用粗瓷海碗裝了,這才去到薛釗家中。

  院子里腥臊味充盈,薛釗與香奴商議了半晌,香奴終于不再吵著要吃紅燒肉。

  這野豬不曾騸過,又是被那蒼鷹生生摔死,淤血放不出來,燒的時候只能放足了佐料壓住那腥臊之味。

  灶上燒了熱水,巧娘招呼一聲,放下炸過的蟬,正要幫手,卻一眼瞥見了竹竿上挑著的薄被。

  白紗下的面孔登時騰起紅云,她一時間站在那里手足無措。

  “巧娘快來幫手。”

  巧娘回神,悶著頭擼了衣袖,蹲踞下來幫著宰殺野豬。斗笠下,雙眸跟著白紗不時的瞥向房前掛著的薄被。

  薛釗回頭瞥了一眼,便說道:“被子有些潮,趁著陽光足,干脆掛出來曬曬。”頓了頓,又叫道:“香奴,將被子抱進去。”

  “哦。”小女娘應了一聲,不緊不慢行出來,捧著被子嗅了嗅,欣喜道:“果然沒味道了。”

  薛釗身側的巧娘聞言更是頭也不敢抬,只盼著尋個地縫鉆進去。

  薛釗只道是巧娘心中過意不去,與她說了些閑話,轉頭便燜了一鍋鹵肉。

  也不知巧娘是如何想的,草草吃過一口,便倉惶回返。

  薛釗與香奴心中莫名,香奴便胡亂揣測起來。

  “道士,巧娘是沒洗澡,弄臟了被子,心里才過意不去嗎?”

  “瞎說。”

  “那是為何?”

  “嗯,或許是不想占人便宜吧。”

  香奴癱坐在藤椅上,那炸好的蟬就擺在面前。她忍不住捏起一只丟進嘴里,嚼了兩下頓時頗為意外道:“好吃!”

  “道士,我們何時離開這村子?”

  “總還要一些時日吧……香奴待煩了?”

  香奴就嘟嘴道:“還不如七里坪大,山中也沒好頑的。”

  “那我想想法子,”薛釗捏起一枚蟬丟進嘴里,巧娘手藝不錯,那蟬炸得酥脆。他尋思道:“方才忘了說,明日尋巧娘討一塊破布。”

  “破布?”

  “嗯,挑個幡子出來,充一回游方郎中。”

  “道士會看病?”

  “不太會,但可以冒充會。”

  “那有什么用?”

  薛釗低聲道:“總要一一分辨過去,看看哪些是人,哪些是怪異,此后才好動手啊。”

  “動手?”

  “尋不到陣眼,明日我試試將這些怪異盡數斬殺,看看能否露出破綻來。”

  香奴尋思了一番,忽而道:“若是巧娘也不是人呢?”

  薛釗沉默著沒言語。

  他忽而有些明悟,游歷紅塵便是踏入紅塵,結識了一些人,有喜有厭,厭棄的如過眼云煙,欣喜的留存心中。前者自不用提,后者便成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情誼。

  巧娘若也是怪異,他又該如何?

  薛釗思忖半晌拿不出兩全之法,便暫且不去再想。

  “再說吧。”

  斗轉星移,轉眼又是一天。

  清早薛釗便去到巧娘家中,說明所求,巧娘極為訝異。

  “釗哥兒還會行醫?”

  “略知一二,”薛釗道:“總不好坐吃山空,這兩日便想著尋個營生。”

  巧娘好似忘卻了昨日的忐忑,欣喜道:“釗哥兒此舉大善,村子偏僻,尋醫問藥本就不便,近來又道路隔絕,好些人家得了病癥都在咬牙撐著呢。釗哥兒生意一定紅火。”

  “借你吉言。”

  “那釗哥兒稍待。”巧娘一陣風也似快步入得屋中,俄爾回返,手中捧了疊好的一塊土色單子。

  “這顏色正好。”薛釗探手接過。

  巧娘又不知何故別過頭去,低聲道:“釗哥兒別嫌棄就好……這……這是縫在褥子上的……”

  “哈,謝還來不及,哪里會嫌棄?”

  薛釗捧著布單回返,用匕首裁了一塊,提筆寫下幾個還算看得過眼的大字,又用竹竿挑了,待日上三竿便舉著幡子去到了村里。

  曲三娘瞥見他遠遠舉幡而來,遙遙便嚷道:“薛公子這是要作甚?”

  薛釗探手一指幡子:“治病救人。在下誤入此間,總不好坐吃山空。思來想去,想著還會些許岐黃之術,是以干脆挑了幡子做一回郎中。”

  “郎中?”曲三娘驚詫道:“薛公子還會看病?”

  “略懂略懂。”

  曲三娘頓時熱切道:“就是不知,這診金如何算。”

  薛釗笑道:“前三日義診,不要錢。”

  “誒呀呀,額滴天爺爺,大好事嘛!”

  薛釗抬手一指遠處:“三娘看好了,我便在那槐樹下等候,還請三娘廣而告之。”

  “薛公子放心,此事包在額身上咧!”

  曲三娘撒腿就跑,跑出去幾步又停下:“先說好,待會可要給額先瞧瞧。額這腿一到下雨天就疼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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