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十丈紅塵長生仙 > 第二十一章 原來早已歸
  生當復歸來,死當長相思。

  薛釗幽幽一嘆。海棠樹下有海棠,那目光里的望眼欲穿,有希望,有絕望,個中哀婉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你……貴派孫彥良……孫仙長可還健在?”

  薛釗看向出聲的曇云法師,她臉上罕見露出一絲慌亂,說道:“海云寺得孫仙長恩惠,家師一直記掛在心——”

  薛釗搖了搖頭:“我不是玄元觀傳人。”

  曇云深吸兩口氣,神情平復下來,雙手合十道:“貧尼心亂了。”

  薛釗點點頭,不再理會女尼,只看著眼前的幽魂。

  良久,掐訣劍指點出,陰火罩重新將幽魂護佑起來。

  待幽魂身形凝實,瞥見薛釗身形,他才說道:“陳娘子可知你已死了?”

  幽魂驚駭,身形飄忽晃動:“我……死了?”

  薛釗行了兩步,穿過幽魂,探手撫了下海棠樹,轉過身形靠在樹干上,說道:“你死時是天成十一年,距今已過去了八十一年。”

  幽魂面色凄苦:“原來……我已死了。是了,城中大疫,公婆相繼故去,我也染了時疫……”

  她身形愈發虛幻,好似下一刻便要消散。

  薛釗出言道:“陳娘子死后化作幽魂,在這海棠樹下苦等八十一年,為的就是再見一見你的夫君——陳可為。”

  “夫君——”

  幽魂身形凝實了兩分,陳娘子俯身一拜:“這位郎君可識得奴家夫君?”

  “并不識得,不過聽聞戰死在了釣魚城。”

  “夫君——”幽魂掩面而泣,身形又變得虛幻。

  薛釗趕忙道:“陳娘子可知永寧將軍張永壽?”

  “奴家知曉,夫君便是隨著張將軍出征,去了釣魚城。”

  “張永壽死后化作幽魂,積功被封為渝城城隍廟下金甲侍衛。”

  陳娘子又生出一份希冀來,問道:“那奴家夫君呢?他可是……可是成了鬼?能否請這位仙長帶我見一見奴家夫君?”

  薛釗搖頭道:“你夫君……并無張將軍的運氣。死后魂飛魄散,只怕早已轉生。”

  “嗚嗚嗚……”陳娘子悲從心來,慟哭不已。

  薛釗又道:“我與張將軍有幾分交情,得知陳書辦戰死前,曾留下書信一封。”

  “書信?”

  “雖然城破了,書信不曾帶出來,但張將軍尚且記得其中內容。”

  陳娘子止住慟哭,看向薛釗:“仙長可否告知書信內容?”

  薛釗嘆息著點點頭:“貧道就是為此而來。”

  頓了頓,他沉聲誦讀道:“海棠卿卿如晤:

  蒙兀攻城日緊,城破在旦夕之間。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吾本意七尺之軀,當仗義死節。

  然臨死之際,兩股戰戰,涕淚自流,閉目思卿,幾欲擱筆。

  轉念思之,吾今日不死,來日城破,蒙兀南下,遍地腥云,滿街狼犬。吾今日偷生,來日牽連卿卿,思之不忍也!

  天下人不當死而死與不愿離而離者,不可數計,鐘情如我輩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顧汝也。

  身死之時,吾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聲,當哭相和也。

  盼陰司慈悲,放吾魂歸,與汝夢中相會。

  紙短情長,不能盡書。思之大慟!

  ”

  “夫君啊——”陳娘子委頓在地,掩面慟哭。

  薛釗凝眉觀望,見其身形雖不穩,卻不曾消散。

  這一哭,就不知過去了多少光景。待哭聲止住,陳娘子突然問道:“仙長——”

  “貧道在。”

  “張將軍可曾說過,奴家夫君死時……可還英勇?”

  薛釗道:“陳書辦初次上陣,身中數刀,攜敵墜城而亡。可稱勇烈!”

  陳娘子哭著露出笑容:“夫君瘦弱,心地也善,平素連殺雞都不敢的。他……嗚嗚……他卻總要逞能……呵……”

  嗚咽兩聲,擦了擦眼淚,陳娘子道:“也好,夫君得償所愿,奴家好歹也知曉了夫君的下落……仙長?”

  “陳娘子請說。”

  “蒙兀后來可南下了?”

  薛釗頓住,看向曇云法師。

  曇云法師開口道:“天成十一年秋,神武帝親率西北邊軍截斷蒙兀大軍退路,魏國公領西南狼兵進駐渝城。兩軍圍攻,蒙兀大敗,斬首三萬余,尸橫遍野。”

  陳娘子輕笑一聲:“好,夫君沒白死……沒白死……就是不知可曾有人替夫君收尸,總不好做個孤魂野鬼。”

  曇云道:“魏國公復釣魚城,遣士卒收斂陣亡烈士遺骸,于城外立衣冠冢。天成十二年春,神武帝班師還朝,于金陵設忠烈祠,釣魚城陣亡將士,有名有姓者盡列石碑之上。”

  “如此,奴家便放心了。”陳娘子看向薛釗:“奴家渾渾噩噩,在此游蕩不知多少年頭,仙長此番可是為了收攝奴家而來?奴家心事已了,請仙長動手吧。”

  薛釗看著身形凝實的陳娘子,心道這哪里是心事已了的樣子?

  “不忙,陳娘子心中可還有未竟之事?”

  陳娘子搖了搖頭:“奴家只是想再見夫君一面……想來是不能了。”

  薛釗沉默了下,說道:“陳娘子小字海棠?”

  “是。”

  薛釗指了指海棠樹,道:“陳娘子可記得這株海棠是何時有的?”

  陳娘子面露困惑之色,想了想,說道:“奴家也不記得了……只記得早前這里是沒有海棠的。”

  “嗯——”

  “仙長為何問起這個?”

  薛釗道:“尋常幽魂,抵不過罡風侵蝕,須臾便要消散。可陳娘子卻頂著罡風足足八十一年——”探手撫了撫樹干:“——貧道只是好奇,既然陳娘子不記得這海棠,那海棠為何要護佑陳娘子足足八十一年?”

  陳娘子怔住,癡癡地看著斑駁的樹干,枝頭的紅粉,幽幽道:“夫君曾說過,若是……若是他死了,便化作一株海棠,開出滿樹紅粉,為奴家遮風擋雨……”

  “阿彌陀佛,佛曰:一飲一琢,莫非前定,蘭因絮果,必有來因。”曇云法師待要再說,看著薛釗搖頭,便止住話頭,只幽幽一嘆。

  陳娘子掙扎著起身,癡癡地撫著斑駁樹干,道:“仙長,夫君是化作了這海棠嗎?”

  薛釗沉默著點點頭。

  陳娘子喜極而泣:“原來夫君早已歸來,奴家卻不知。”

  她面上笑容和煦,帶著一分滿足,環臂抱住海棠樹。俄爾,身形一點點消散,只留下好似夢囈一般的聲音:“夫君——”

  薛釗踱步,停在曇云法師身旁,轉身看向海棠樹。好半晌,那幽魂再沒從樹中走出。想來,陳娘子不會再出現了吧?

  木魚聲停息,曇云法師道:“道長誑騙陳娘子……不太好。”

  薛釗釋然一笑:“原來法師也不信輪回報應之說啊。”

  曇云口誦佛號,對其怒目而視。

  所以,這便是薛釗不喜佛門的緣故。明知是假的,自己不信,偏偏要百姓去信。

  世間或許真有輪回,那輪回也不是如佛經說辭那般運轉。七魄消散,三魂離散。縱然機緣巧合,投胎時依舊是原本的三魂,可失了前世記憶,又與前世何干?

  薛釗暗忖,那自己又算什么?零星的前世記憶,小時只當做那是光怪陸離的怪夢。

  薛釗短暫離去,回來時手中多了一柄鋤頭。悶聲不言,去到樹下胡亂掘土。

  曇云看了半晌,忍不住道:“道長又要做什么?”

  薛釗鋤頭不停,頭也不抬道:“這海棠樹只是尋常,哪里護佑得了陳娘子八十一年?我倒要看看這樹下到底藏著何物。”

  曇云默然,卻也不曾離去,只是端坐一旁靜靜的看著。

  過了許久,四周的泥土堆起老高,薛釗突然停了下來。丟下鋤頭,探手扒開泥土,從中拾起一枚烏黑的物什。

  那物什好似錐形,烏黑而有光澤。

  薛釗縱身跳出土坑,舉著東西笑道:“有了。”

  曇云只看了一眼,當即神色為之一變,驚道:“定魂珠!”

  “法師認識此物?”

  曇云點點頭,神色復雜道:“此為高僧舍利子所煉化法器,名為定魂珠,佩戴此珠可防邪魔,護佑神魂……”

  曇云怔住,原來是因著此物,那陳娘子才在樹下苦等了八十一年。

  薛釗看了看手中捏著的定魂珠,心中有些嫌棄。他行過去,將定魂珠塞到茫然的曇云手中。

  “你——”

  “既是佛門法器,我留了也沒用處,便送與法師了,勉強算得上是物歸原主。”

  曇云深吸一口氣,攥緊定魂珠,不敢置信道:“阿彌陀佛,道長可知定魂珠珍貴?”

  “嗯。”

  “那道長為何平白送與貧尼?”

  薛釗笑道:“我說了啊,既然是佛門的,那就物歸原主。”

  倘若是一柄法劍,薛釗或許就留下了。這佛門的東西,用不上不說,還會招惹和尚們嫉恨,不如送了出去。

  且玄甲經有云:修行之道,外力不可憑,外物不可恃,久之必損修行。

  揮揮手,薛釗返身而行:“乏了,法師回見。”

  曇云握著定魂珠心神不穩,好半晌才舒出一口氣,定住心性。繼而瞥見那碩大的土坑,便撿起鋤頭,一點點的填土復原。

  轉過天來,薛釗晨起才從書墨口中得知,馬世清今早才宿醉而歸,如今正在酣睡。

  剛練過樁功,改稱半夏的杏花娘便提著食盒一陣風也似的沖進了庭院。

  “釗哥兒釗哥兒,那石橋邊的海棠樹花敗了,菘藍姐姐說小姐過兩日就搬回云秀樓,到時我得了空就來尋你……與香奴。”

  小女娘笑顏如花,薛釗卻極為詫異:“海棠樹上的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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