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的隊伍中還有如趙瓔珞這樣知道內情的人,她一路跟在這兩個男人身邊,更是強忍著拔劍砍了這兩位戲精的沖動。
即便她長在深宮之中,見慣了大宋君臣之間的官場往還,可今天這出戲,這二位的表演,比之汴京城里最紅的戲班表演也不遑多讓——她自幼與這位九哥相熟,卻沒想到他能做“禮賢下士”的姿態到如此程度!
——還有那與她一路廝殺過來的顧淵!
她也沒想到那位時而飛揚、時而輕佻、時而又沉穩堅毅的年輕參議,明明曾經眼中是根本懶得抑制的不屑與野心,今日在這行在文武們面前卻居然能裝出一份粉身碎骨無以為報的忠臣模樣。
趙構說他與顧淵是君臣相知、相見恨晚;
顧淵就說官家孚山河之望、是舉火之人……
趙構說顧節度此次提兵北上堪比郭子儀、李光弼,是扶危定難的事業;
顧淵就說官家這回南下有如龍入滄海,鶴立九霄,是再造華夏的功績……
到了最后,兩個人互飆演技上了癮,頗有些戲精附體的意思。
趙官家行到最后,搜腸刮肚,終于覺得面前這位顧節度不愧是私鹽販子出身,這一張嘴忒地伶俐,說起冠冕堂皇的鬼話來讓他都有點招架不住。
可他這中興之主、千古明君的戲一朝飆起來,確實又不愿意就此戛然而止!
于是這位建炎朝的新君,就在身后文武重臣們驚詫的目光之下,執手淚眼,扶著顧淵一身漆黑的鱗甲,將自己腰間玉帶解下來!而后不由分說地拴在了顧淵腰上,鄭重勉勵道:
“神州天頃之時,幸有顧卿這等英雄立于天地間,要做這補天之人!
這幾日金人驟然發動,諸軍敗績不斷,朕只覺得坐立難安,直到今天扶著顧卿這一身森然鐵甲,方才回來了些許膽氣!顧卿、顧卿,真乃朕的腰膽!向使天下英雄,皆如顧卿這般,勠力抗金,我大宋安有靖康之難!”
這一番操作下來,就連同樣飆戲上癮的顧淵也傻了眼——
臥槽……這特么……套路玩得這么溜?
這廝該不會是穿越而來的滄州趙玖吧!
他難以置信地瞪著眼睛,裝出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可已經醞釀好的情緒,卻再難抑制,伴隨著演技滿溢而出!
這位當朝新君剛將玉帶拴好在自己腰間,他便痛哭流涕出來,穿著那身黑漆的魚鱗甲,毫不猶豫地咣當一聲就跪了下去,以至于趙構彎腰扶都沒有將他扶住,還差點被帶了個趔趄。
“官家!”可能是覺得自己再也擠不出幾滴眼淚來,顧淵干脆順勢直接叩首,用哭嚎掩飾自己止不住的笑意,卻偏偏吐字清晰,讓周圍行在文武都聽了個真切:
“臣本汴京天頃時一潰軍,不過是路旁敗犬!若非僥幸,如何能受此重任!如今跟從官家,也如這天崩地裂之時,找到了明燈炬火!
官家此去但自向南,金人大軍臣自在此,同京東兩路軍民以身當之!官家,臣不敢說能不讓金人越雷池半步,但卻愿替官家做這北地星火,南望王師,以待燎原!”
聽得他這鏗鏘有力的一番哭訴,自趙構以降,行在文武無不動容。
就算知道是假的又如何!
金兵來犯,京東兩路需要英雄!他們這匆匆成立的小朝廷需要英雄!甚至整個天下也需要這位漢家英雄,能夠再次打起血浸的戰旗,逆軍一戰!
四周聚攏的人們看著這前所未有的強兵,聽著這位新晉節度氣壯山河的慷慨陳詞,初時也是一愣,而后這歡呼之聲卻越來越高。
“你看看人家勝捷軍!這甲械、這軍勢,只怕比起東京城里捧日軍也不遑多讓?”
“東京禁軍早就廢了!現在我大宋柱石乃是西軍!當年他們南下剿方臘的時候我看過一眼,那威風勁頭,哪里是咱們杭州府這些廂軍可以比的?只是顧節度著勝捷軍,一水的鐵甲鐵騎,這等軍勢,怕是連西軍也趕不上那!”
“是啊,有這樣一支軍隊北上,總該能把那些女真韃子逐回去了吧?”
人群在紛紛議論,都說這位顧節度此去怕是要成就一番衛、霍一般的功業。
可簇擁在黃潛善、汪伯彥兩位行在大員周圍的文臣幕府們卻也在身后指指點點——
“好大的威勢!”
“好駭人的兵馬!”
“好深重的心機!”
“手中握有這樣的鐵甲,如何剛開始的時候不亮出來充入御前班直!此刻拿出來北上與金人一戰,他顧節度真舍得?”
“只怕北上抗金是假!借此機會割據一方才是真,這位來路不正的顧節度,當真是野心勃勃,想要去做大宋的王莽、曹操!”
可顧淵只是冷眼看著他們作態,卻毫不在乎。
他跪在地上,狠狠地磕了幾個當先策馬而出,然后回首,看著滿城送行的士民,目光如電!
他終于踏出了來此一世的第一步!
從前讀宋史的時候他經常掩卷沉思,究竟是怎樣的君王和朝臣才能在百年之間締造這樣一個富庶帝國,堪稱中世紀文明的燈塔!
卻又在短短幾年之間,通過整個文官集團和昏庸帝王們的不懈努力,送掉了幾十萬野戰精銳,將好大一個帝國敗得一干二凈。
甚至于趙構這樣的帝王,只要什么都不做,單單憑借著韓、岳、吳、劉這樣不世出的良將就能北進中原時,居然選擇了自毀長城,靠一紙輕飄飄的和約來為自己提供安全保障!
他都不想想,那《紹興和議》可是在戰場上打出來的!
當時他與戰友們言辭激烈,立下了一個就算是豬來當這個皇帝都比完顏構強的flag。其最直接的結果就是自己一朝被人暗算,眨眼就被扔了過來,檢驗一下他究竟是不是比豬強。
如今他置身于這東平府下,身旁是自己一手拉起來的軍隊,匯成滾滾鐵流,那位半推半就留在隊伍里的潑韓五甚至在向官家辭行之后還怪叫了一聲,帶著一彪輕騎向北絕塵而去……
看著這一切,顧淵忽然覺得九百年時光交疊起來,讓他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就好像這不過是一場大夢,他從夢中醒來依然會在自己租來的那個小屋中。
空調、wifi、西瓜,享受著現代文明的一切,依然可以透過屏幕和文字來想象這場對于華夏文明來說最慘烈的浩劫。
靖康國恥,神州陸沉!
想到這里,他只覺得胸中郁氣如潮,翻身上馬,也不顧官家就在身側,不自覺地順勢從鞍側拔出斷刀!
刀勢劃過冬日陽光,利刃出鞘的清越金鳴在冷風間回蕩。
他穩穩地舉著刀,沒有去看身旁的皇帝,而是朝著身側兒郎朗聲說道:“女真入寇,官家詔天下兵馬勤王!顧某不才,今逢國難,愿率我漢家英雄,與金人會獵于京東、于河北、于汴京!咱們此去——碰一碰那天下聞名的女真鐵騎!
今日揚旗北向,望父母兄弟勿以我等為念!
待他日——凱旋來還!”
那些絡繹而行的馬上騎士見他如此姿態,也紛紛高舉馬槊,山呼海嘯一般高呼“威武”!
“顧節度英雄豪杰!只是那女真人兵鋒正盛,可不是我們這些兵馬可比的。”
圍觀的人群里也有江湖好漢抱拳出列,鄭重以對:“——那金國二太子麾下鐵浮屠更是屠滅了萬里遼國的滅國之軍!據說他們并排沖鋒起來,能讓乾坤倒轉、天地破碎!節度此去,萬望珍重!”
“這位英雄提醒的是!”
顧淵聞言也是一笑,卻并不在意。
他在馬上與他抱拳行禮,算是謝過他的好意。轉而卻張狂地揚起佩刀,再一次遙遙北指。
“揚旗,出征!”
兩千八百鐵甲揚起他們的戰旗,匯同上千雇來的民夫隊伍就在這冬日晴空之下開拔。
而隔著這些軍旗、甲胄、戰馬、兒郎,顧淵終于對上了那雙一直注視著自己的目光。
那位帝姬拔出云紋鋼的長劍,指向北方,卻緊抿著嘴不發一語。
而顧淵則還以她一個很是飛揚的笑意。
——是啊,滅國之軍又如何?
鐵浮屠又如何?
甚至于那些最擅長禮義廉恥掀起輿論風潮的大宋文臣又能拿我這穿越而來的一縷幽魂如何?
他們若是將乾坤倒轉,我便要將這乾坤再復!
他們若是能把那天地踏碎,我顧淵又何嘗不能試手補天!
踏過時空的漣漪,我正為此而來,也將為此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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