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人在死牢馬甲成圣 > 第213章 畫心(5000大章)
  這一次北蠻之亂長達五年。

  野心勃勃的北蠻王本想驅狼逐虎,借西域三十六國的兵力擾亂大乾南部,讓大乾顧此失彼,緩解北方戰線的壓力。

  天靖二十五年。

  民間傳:天外飛星,落于大漠之西,天誅西域敵軍萬人。

  這件喜事不知怎的很快傳遍了大乾南北大地,民間直呼“天佑大乾”;而同時,自最大的亂黨“楚山軍”首領楚成風不知何故失蹤后,楚山軍余黨不成氣候。

  朝廷適時再次發布“詔安令”,條件豐厚,高官進爵,堪稱“一人入伍全家光榮后代無憂”。種種條件下來,令叛軍難以拒絕,人心渙散,紛紛投靠朝廷。如今大乾內部在極短的時間內穩定下來,南部安定,朝廷將曾經的叛軍亂黨另編一軍,稱“鎮蠻軍”。

  鎮蠻軍由“平西將軍”謝云流統領。

  謝云流統領五萬鎮蠻軍,揮師北上,與鎮國四將之一,鄭將軍匯合。

  同年,鎮蠻軍抵達前線,與鄭將軍并肩作戰,開始反攻。

  以鎮蠻軍、鄭將軍為箭頭,在前線打出了一個巨大的突破口。鄭將軍與謝云流二人聯手,神勇無敵,在前線斬下北蠻王雙手。

  北蠻王不敵退去,鄭將軍與謝云流追敵千里,甚至深入蠻國內部,險些打穿了蠻國的“圣山”巴格那莫山——在北蠻語中,“巴格那莫”有著“生生不息”的蘊意,生生不息都差點被打熄了。

  天靖二十八年,因輜重車難以深入敵國,補給困難,再加上北蠻軍全線后撤,早已被打沒了脾氣。謝云流與鄭將軍指揮殘余軍隊,返回大乾疆域。

  同年,朝廷一道加急軍令,為防北蠻卷土重來,在國師的暗示下,兵部發文,命鄭與謝二位將軍暫時鎮守邊疆。

  天靖二十九年,北蠻軍的失敗已成定局,大勢已定。

  鄭氏世代忠烈,鄭將軍自是欣然領命。

  謝將軍悍然抗命,當著數千將士的面,灑然一笑,卸下甲胄,脫下戰盔,騎馬離去。

  兵部得知此事,謝云流此舉本是抗命,當了逃將。然功過相抵,兵部將此事上奏,新帝為穩軍心,決定不予追究,功過相抵,削去謝云流軍籍,從此軍中再無謝云流此人。

  天靖三十年。

  隨著國內朝綱穩固,新帝為先帝補辦小殮、大殮、守喪、祭天等繁瑣的殯葬儀式后。次年三月三,新帝正式登基,不知從哪里摸出一份先帝留下的“遺詔”,宣告天下。

  新的國號:永恭。

  永恭一年,新帝大赦天下,復興百業,以賀天下太平。

  緊接著,新帝開始匯集朝中史官,在史書上,編寫那“波瀾壯闊”的二十年。

  史書上,刪去了密廠,刪去了樓夢空,刪去了武林俠客作亂,刪去了程囂殺死先帝。在史書中,先帝勵精圖治,嘔心瀝血,最終得了重病駕崩。如此,史書還了先帝一個響當當的顏面,還了帝王家的清白。作為皇帝,絕不能讓人斬了頭。

  如此,世態變遷。

  青山依舊,夕陽故紅,是非成敗已成空。

  永恭二年。

  一位光頭猛漢騎著不堪重負的小馬,來到一座無人問津的小城。

  夕陽西下,長長的余暉投在那顆光頭上,熠熠生輝。光頭猛漢神情滿是疲憊,城門旁的官兵倚著長槍昏昏欲睡。

  “請問,你們見過一個人么。他雙足殘缺,年近四十,喜好丹青,養著一只橘色的小貓。”

  是和尚。

  他四處打聽著大哥的住處。

  很快,他打聽到了。

  一位好心的大娘告訴了他:

  “這位爺,你說的那位怪人就住鎮上,喏,沿著這條道走,第五個路口右轉,第七條巷你會見到一個破舊的小院子……”

  大娘說,那是一個怪人,深居簡出,明明沒有養貓,卻成天說自己養了一頭貓,瘋瘋癲癲的,屋里成天燒東西,鄰里都怕了他。

  院子的門沒有鎖,和尚推門而入時,里面傳出嘶啞的罵聲:

  “不對!不對!都不對!這是錯的!錯的!”

  撕拉!

  屋內,兩根拄拐隨意遺棄在一旁,紙張飛揚,有的落在喵兒身上,喵兒苦著臉翻了一個身,用鄙視的目光看著屋中焦躁的男人。

  男人披頭散發,胡子凌亂,幾乎遮住了他整張臉。和尚入內時,他正歇斯底里地發著脾氣,目光陰鷙,煩躁地撕去一張張“半成品”,渾身散發著死氣沉沉的味道。

  “和尚!你回來了!”

  看見和尚的瞬間,男人面露喜色,摔倒在地,卻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在地上焦急地朝和尚爬去,爬出幾步,男人那臟兮兮的衣服上又沾了一層墨水。和尚見狀,立即上前攙扶。男人眉目中透出的滄桑與疲憊,讓以謝云流的身份從軍多年的和尚,不禁流下了眼淚。

  這仗一打便是五年,當初和尚說不想去。可男人不讓,他說,和尚是謝云流,他必須繼續當謝云流,謝云流一生與公孫陌糾纏極深,若和尚不當謝云流,公孫陌很有可能無法畫出那副畫,那么,他的一切努力將付諸東流。

  所以,在打勝仗時,和尚才第一時間舍棄了“謝云流”的身份,舍棄了高官厚祿,舍棄榮耀,解甲歸田,回家找他的好大哥。

  “你怎么……”

  男人擺擺手:“無妨,快說說,在‘我’不曾經歷的風景里,你可察覺到異樣?”

  和尚扶著男人在床上坐下,床上傳來難聞的臭味,上面鋪了一層廢棄的紙張。和尚默然,他難以想象失去了雙腿的男人,這五年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執著,他入迷,他瘋狂,他自責,只為畫出那一副傳說中的“食人畫”。

  屋內所有窗戶都被木板釘死,昏暗無光。和尚找出了油燈,點亮后,他便將這些年的從軍經歷一一說出。說到最后,和尚說出了他的想法:“除了你爺爺之外,其余將士讓小僧覺得,與其說他們沉默寡言,不如說更像是行尸走肉。”

  “那是鄭某的高祖父,”男人用力咬著指甲,隨口糾正和尚的說辭。和尚這才注意到男人的指甲坑坑洼洼的,有的指頭有血跡殘留。男人聽到這里,被長發遮住的臉龐后,陰鷙的雙眼漸漸地放出光:“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隨著‘我’的畫在世間廣為流傳,每有一人見過那副畫,便會中了深藏在畫中的‘攝魂’之術!”

  “攝魂不會將魂中的‘意’完全帶走,可只要攝去一絲一縷,輔以畫術,以畫成形,便能讓一個人像,在畫中世界看起來……像一個人!”

  “這是對的!我最開始的想法是對的!這是食人畫的根本!是畫出食人畫的基礎!”

  “在這個世上,‘我’從未見過高祖父!他之所以能畫出,是因為高祖父的傳說在世間廣為流傳。他的勇武,他的善戰,他的仗義,他的一切都流傳在每一位百姓的口中,他的形象活在了百姓的心里!每一位看過‘畫’的人心中,都有一位‘鄭將軍’,正是所有的‘鄭將軍’,在畫中自行豐滿,組成了你所看見、與謝云流并肩作戰的鄭將軍!”

  “大量的人魂可以讓常闇與常世靠近,形成交界……鬼蜮!或許,未必一定需要大量的人魂!每個人只攝取一點點,不影響其性命與魂意的一點點……用數量去彌補質量!或許,也可以!”

  “所以,‘我’并不需要畫出這個世界的點點滴滴,我只需要,以我畫筆,創造出一個似是而非的虛假世界,如此,便成了!”

  “成了!可成!都可成!假的便成!”

  男人雙手舞動吃吃大笑著。

  “喵!”這時沉默的小鳳喵抬起了頭,兩顆眼睛亮亮的,無聲跳上男人的肩膀,用爪子輕輕拍著男人的頭發,像是認可了他的說法。

  男人越說越激動,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的和尚,面色卻越來越陰沉,聽到喵叫后,和尚忽然怒目圓睜,喉嚨間發出一聲猶如受傷野獸般的低吼,他猛然起身,掄起巴掌,狠狠地煽在男人臉上。

  “啪!”

  和尚一巴掌將男人的臉煽得擺去了一邊,男人肩膀的小鳳喵嚇得從男人身上躍下,瞪著喵眼,兩爪捂著臉,呆呆地看著突然打起來的二人,那動作仿佛是感同身受,連它也覺得疼。

  揮掌打完男人后,和尚也有點懵,看著自己煽紅了的掌心久久沒回過神,看著看著,和尚茫然抬頭,又看見男人紅腫的臉與嘴角流下的鮮血,驀地哭了:“這話小僧不愛聽!”

  “怎么假了!怎么就是假的呢?小僧當時雖然不記得從前過往,只記得自己成了年輕時的師傅,可是啊,老楚、老蕭、百曉胖他們,當年千里迢迢跨越黃沙,只為與小僧并肩一戰,這是假的么?”

  “沙前月下,小僧與他們暢飲共醉,共話世態炎涼,人生無常,這是假的么!”

  和尚越說越激動,他上前死死揪住男人的衣領,眼淚鼻涕滿面:“老楚他說,他早已看開了江湖恩怨,他知道自己錯了!他還說,他從大漠回去后,就與溫姑娘再生一對雙胞胎!他也想過著兒孫滿堂、與溫姑娘白頭偕老的日子!這也是假的么!”

  “他們回不去了!老楚和溫姑娘,用他們的命,將小僧從那處救了出來!難道,這份情義在你看來,也是假的么!”

  “你與我妹……不,謝洛河……不,鳳北姑娘的那十年,你們同床共枕的那十年,你莫非也認為那是假的么!”

  “小僧不懂這些,小僧不懂丹青,可小僧認為,即便我們陷于此處,經歷種種劫難,里面的人或許是兩百年前那位畫鬼用詭秘奇術畫出,但小僧所經歷的一切,小僧看見的他們,小僧飲過的酒,小僧說過的話,都是真的!即便所有都是假的,那份情定是真的!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鄭大哥,你醒一醒!小僧即便再傻再愚鈍,也能分得清是非黑白!若連你也不認為他們的情是真的,那他們便白白死了!”

  男人被和尚抓著衣領,目光茫然,漸漸地將頭低了下去。

  和尚用力擦去臉上的鼻涕眼淚,哭著罵了一通,他心情平復些許,他摸摸光頭,看著坐地上頹然的男人,口唇抖動,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二人沉默許久,小鳳喵又喵了一聲。

  和尚看了小鳳喵一眼,雙手合十,嘆息一聲:

  “人的一生有三次‘新生’,一是出生時,二是成人時,三則是載入史冊時;人的一生也有著三次‘死亡’,一是在心跳停止時,二則是在背負罵名被千夫所指時,第三次,則是被世人徹底遺忘的時候。”

  男人聞言,低垂的頭顱猛然抬起,從頭發縫隙間,不可置信的目光死死盯著和尚。

  和尚微微一笑,臉上淚痕未消:“這是‘妹妹’曾對我說過的話。鄭大哥,無論那人是謝洛河還是鳳北,她終歸是她,若連你也忘了她,她便是真的死了。”

  男人渾身一震。

  和尚又摸摸光頭:“小僧這些年的經歷你也看見了,小僧慘遭心魔之苦,懵懵懂懂過了好多年,鄭大哥你是否想過,由始至終,出現在鄭大哥面前的,并非兩百年前真正存在過的謝洛河,而是,產生了‘謝洛河心魔’的鳳姑娘?”

  男人愕然,片刻后,他淚流滿面。

  翌日。

  艷陽高照,洗去晦氣。

  院前,和尚仔細地為男人擦拭身體,修剪頭發,刮凈胡須,穿上嶄新的衣袍。他用這些年累積的軍餉,買了一輛馬車,將男人背起,坐在馬上,吆喝一聲,馬車搖搖晃晃地離開了這座小城。

  車廂內,男人頭發黑中夾著白發,遠看像是滿頭的銀絲。和尚將他的銀發梳整齊了束起,讓他看起來容光煥發,只是那消瘦的面容,深陷的眼窩,英俊不復當年。

  “大哥,我們去哪?”

  出了城,和尚高興地問。他很開心大哥能走出頹勢。

  “回家。”車廂中,男人緊抿雙唇,漠然說了一句,指了方向。

  一路顛簸,二人結伴,和尚照顧斷腿男人的生活起居,一路向東,三月后,氣候溫暖,他們來到了東海之濱,那里有一片鳥語花香的山谷,谷中霧靄朦朧,隱約可見樓臺飛拱,谷外鎮上傳,那里曾住著一家隱世高人,如今沒落了,家中荒蕪。

  沿著小路,馬車停駐,和尚背著男人,走上了山。山腰坐落著一個大宅,大宅門庭冷落,墻垣爬滿青苔,木門上長滿了霉斑,門上鑲嵌著兩只活靈活現的銅獅,獅口銜著門環,上面鋪了一層厚厚的銅綠,銹跡斑斑。

  和尚上前拉動門環,咔,門環斷了。和尚手足無措地回頭看了男人一眼,他肩頭上的小鳳喵仿佛覺得很有趣,吃吃地笑。

  “無妨,進去。”

  大宅之外無人打理,里面庭院卻落葉成堆,顯然有人在住。和尚吆喝幾聲,很快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從內堂走出,她瞇著眼睛看了二人一眼,先是說道:“公孫家十年前已不會客,若你們想……”

  當她看清和尚背后那中年人時,瞇著的雙眼猛然睜開:“少、少爺?”

  “公孫世家”的一切對男人而言只是陌生的記憶,他并未真正在此生活過。然而當老嫗哭著抱住斷了雙腿的他時,一股莫名的懷念涌上心頭,這一刻,他成了離家多年的公孫陌,游子歸家。

  盞茶功夫后,男人在祠堂分別為列祖列宗上了香。他記憶中的“人”,都整齊地列在了那處,成了冷冰冰的靈位。

  老嫗是公孫陌的奶娘,照料公孫父子多年,如今已是白發蒼蒼、背脊佝僂,物是人非。

  “公孫世家,誰也無法逃去活不過五十的天命。”轉身別過列祖列宗的靈位,男人對年邁的梅娘道:“梅娘,這些年,苦了你。”

  老嫗擦去眼角的淚,咧嘴一笑:“不要緊,少爺回來就好,人回來就好!老爺泉下有知,定是高興得很。只是,這些年苦了少爺了……少爺的腿,唉!”

  “不過就是一雙無用的腿罷了,慶幸的是,我的手還在。”男人問:“不知梅娘是否知道,當年,無論是爺爺還是爹爹,都反復叮囑,公孫世家的后人絕不可畫人,那是為何?”

  老嫗搖頭:“少爺,老身可不懂這些。不過,從前老身替老爺研墨時,老爺卻嘀咕過一些奇怪的話,老身至今仍記憶猶新。”

  “老爺說過,畫骨畫皮難畫心,橫看豎看都畫得不像,不如不畫。”

  “他說呀,畫人可不能僅僅畫得像,要畫魂,畫出神,說簡單,不簡單,可說難,也不難!”

  “老身當時聽著老爺說了這句,心道奇怪,便鼓起勇氣多問了一嘴。”

  仿佛是想起老爺年輕時的風采,老嫗臉上浮現出一抹久違的紅暈。

  “老爺說,畫人得畫‘心’。可是要畫出‘人心’,畫著畫著很容易將自己的‘心’搭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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