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言言還清晰記得自己見娘娘最后一面的那個傍晚。
那時候,被一眾宮女撐著,她翻上了高高的宮墻。
趴伏在墻頭,莊言言沉默往下看,就見蒹葭宮的望秋把一個紙包遞過來。
望秋強忍著淚意,啞著嗓子道:“你把這份點心帶給娘娘吧,這是她愛吃的荷花酥。”
這話一出,所有宮婢都忍不住低低抽泣起來。
莊言言不明白她們為什么要哭。
但是她還是接過了。
莊言言是將門之女,在整個后宮攀爬身手最好,所以理所當然是她偷偷去見娘娘。
她身上還帶了好幾件看著就很貴的首飾,是麗妃塞給她的,這個計劃也是由她所定。莊言言不知道她怎么偷藏下這些東西,不過這個女人向來心機很深,考慮周全。
“如果被那些叛軍發現,不要魯莽動手起沖突,用這些賄賂他們。”
溫虞沉默了一會,又道:“替我轉告宋初晴,就說——”她苦笑一聲,突然紅了眼眶,“算了。”
繞過重重守衛,莊言言到蒹葭宮時,已經是夕陽西下。
漫天紅霞似是竭力燃燒的大火,被暮風拂上殿宇,點燃層層疊疊的琉璃瓦,化作流動的鮮血。
昔日熱鬧輕松的蒹葭宮一片冷清肅殺,莊言言本就比同齡人瘦小輕盈,她對這里又太熟悉,所以很輕松溜到了主殿,剛從打開的窗子貓進去,后領一緊,就被提到了梁上。
是她很熟悉的魏公公。
莊言言喜歡爬樹,而且會爬得很高去看看風景。有時候娘娘遠遠看到,就會招呼她一起去吃點心,等她點頭同意后,才笑著請魏公公將她帶下來。
她就知道,陛下這次出遠門,肯定會把什么都留給娘娘,有魏公公這樣的高手在,娘娘就不會有事了。
莊言言趴在梁上,認真把那包荷花酥揣好。
然后莊言言看到了獨自坐在屏風后的皇后娘娘。
她撐頭坐在她自己最喜歡的那張椅子里,就像自己每次來找她時一樣,姿態隨意放松,或許是因為沒有人幫忙打理長發,也不耐煩戴繁重的鳳冠,只是用一根玉簪子簡單利落挽著,穿著玄色褖衣,裙裾散開,從上方看去,如同寂寂綻放的花。
“你完全可以自保。”
說話的人是屏風外的徐大人,也是惠妃的父親,莊言言記得這個老頭,據說他是什么大儒,她卻知道他在陛下那里告娘娘的狀,所以心里很討厭他。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六方玉璽全在你手里,禁衛軍聽從你的調令,大內高手潛伏左右……陛下只是生死不明,你完全可以守到確切消息傳來,進可繼續做你的寵后,退可以用手中籌碼換取安平。”
“輕容是我親自教導的孩子,她心高氣傲,很難服氣一個人,所以我知道,你絕非外界傳那么荒唐,反而非常聰明。我想不通,你為什么會說出那樣的話。”
不知為何,莊言言一下明白了這老頭指的是哪些話。
——你們說,皇上已經駕崩。你們又說了,按律,沒有子女的嬪妃一宮都該陪葬。
——可是,我與陛下約定好了,如果有下一世,我們還要在一起。從此只有我們兩個人。她們生前就沒斗過我,死后還要來陵里打擾我與陛下,豈不是便宜了她們。
——所以,要殉葬,我一個人就夠了。
皇后笑了。
她笑起來就像莊言言在樹梢吹到的暮風,柔軟而溫暖。
“是小容遞出消息,請您來勸說我的吧。也多虧您這些日子裝作來問責,他們顧忌您這位鴻儒的面子,本宮還能過得像以前一樣體面。”
“徐公一片慈父心腸,可是,這后宮之中,幾個人有您這樣身居高位還體貼女兒的父親呢?他們當初能把孩子塞到這宮里來,或許還盼著孩子出事情,好從中博弈,賺取好處。”
“眾生不一定平等,可落到任何人自己的頭上,生死都一定是件大事。”
“一人之命與萬條性命。任誰都知道該怎么選吧?”
徐大人只是沉默聽著,想到這背后牽扯,最后以國士大禮拜服于地。
“老臣明白了,請娘娘保重。”
徐大人離開后,皇后靜靜坐在那好一會才回身,似乎發現了自己的存在,輕喚道:“言言?”
莊言言連忙溜下來,可能是趴得太久,腳步突然變得很沉重。
“娘娘。”
她湊過去,摸出那個紙包,動作很笨拙打開,卻發現那份本來就不太新鮮的荷花酥已經被壓得不成型了。
皇后自然接了過去,她吃得很慢,姿態依舊雍容鎮定,甚至同她微笑道:“謝謝你跑一趟替我帶來點心。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就好像明天之后她們還能再見一樣。
莊言言突然很想哭。
但是被父親從戰場的死人堆中找回來后,她已經很多年沒哭過了,連笑也是娘娘教會她的,因為娘娘很喜歡笑。
于是莊言言也沖著她笑。
她告訴她,各宮上下的人都很好,有禁衛軍看守,無人敢對她們造次,她又說了很多不明所以的家常話,她還說,麗妃托自己轉告娘娘“就說,算了”。
皇后聽到這里忍俊不禁,在沒點燈的昏暗里看上去依舊灼目耀眼,就像是過去無數次一樣摸了摸她的腦袋。
“別怕。”
“明天記得不要出門,小孩子可不適合看那些東西,你就當做……我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吧。”
這是她對莊言言說的最后一句話。
娘娘從來不會騙她。
娘娘果然沒有騙她。
莊言言抱著失而復得的日光,頭一次哭得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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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忙腳亂把人安慰好,看著捏了自己衣角、抹著淚不撒手的莊言言,一邊還杵著詫異看著她們、似乎還沒回神的李楨,初晴有些頭疼。
她得先把人帶回去。
于是她干脆把問題交給了問題。
初晴道:“我回去道別一下,你能幫我照看一會言言嗎?”
李楨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點頭同意了。
似乎根本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請求,只要她看向自己,心跳就不由自主加速,連世界都顛倒旋轉。
這種感覺很新奇。
他不禁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孩子也多了一分關注。
“你叫言言?”
莊言言不想搭理說話和打扮都很古怪的皇帝,鼓著臉別開頭。
“那是你姐姐嗎?”
涉及到初晴,莊言言終于有了反應,還是沉默不語,卻像狼崽子一樣狠狠瞪他,目光里滿是實質性的譴責和討厭。
另一邊,說了事出突然,和羅美彤一眾抱歉告辭后,初晴走回那座小花園,就見兩個人不尷不尬杵在那里。
“走吧,我們回去。”
她說。
莊言言應了一聲,走過來乖巧牽住她的手,結果提著的長長衣裙又拖在了石子路上。
——今天問不到名字和聯系方式,就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了。
腦子里飛快閃過這個念頭,李楨不由脫口挽留道:“需要幫忙嗎?”
他想趁機說送她們回去,可是想到社會案件那么多,現在的女孩子都很警覺,恐怕不會愿意坐陌生人的車。
還未察覺自己的心思,他已經像是慕艾守禮的書生一般踟躕,結果初晴看向他,直截道:“請問你方便送我們一趟嗎?”
李楨鬼使神差道:“好。”
果然,他沒法拒絕她。
+
冬天的天黑得很快,街燈亮起,和歸家的車流匯聚,像是一條長長的星河。
附近的世界這么陌生,莊言言不問也不吵,安靜坐在后排,完全不在意那些飛馳倒退的高樓大廈,只是幽幽瞪著前排開車的人。
初晴忍不住慶幸起來。
她也沒想到穿越的契機不是出租屋,而是李楨給她的那塊玉佩。
幸好自己走出來了,要是在酒桌上空降一個太監團,那個畫面她想都不敢想,別說自己怎么把一堆人拉回去,光這群男人為什么都被閹了,就夠他們一起上社會版頭條。
車里很安靜。
李楨沒有說話,只是在偶爾等候車燈時看一眼身邊的人,見她心事頗重看著窗外,整個人朦著神秘憂郁,對她更加好奇起來。
直到他們進了一座荒僻無人的創意園。
盯著在夜里愈加詭異的園區,李楨一瞬間懷疑這是五叔給他安排的美人計。
然后美人邀請道:“辛苦你了,要不要上樓坐坐?”
……是,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好。”
李楨面上冷靜而迅速道。
一個深陷感情漩渦,一個惦記著身邊人,還有一個對這種相處模式習以為常。
三個人都不覺得這個展開過于詭異,就這樣各懷心事走到了辰頌門口。
發現這里是一家經紀公司,屋內似乎還亮著燈,李楨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失落松了口氣。
難怪那個叫言言的小姑娘穿著戲服了。
她是這家公司的藝人嗎?
他很快就顧不上這些念頭了。
只見初晴拿出鑰匙打開門,展示在他眼前的,是滿滿一屋子,看上去至少有二十個姑娘,她們都整齊端正坐著,還有一個差不多大的姑娘正在白板上寫拼音。
李楨:???
為什么一個娛樂公司會辦夜間補習班。
看到初晴進來,正在講課的盼冬微笑開口,剛要說話,看到緊跟在她身后走進來的男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陛——”
聽見這句話,初晴看過來,笑得很溫柔:“什么?”
幾乎感覺到了岌岌可危的月俸,盼冬頭皮一緊,“陛——畢竟外面有些冷,要不要喝杯熱茶?”
李楨不禁在心中感慨了一句:這個公司雖然看上去規模不大,沒想到還挺有人情味的。
看著呆滯的一眾宮女,想著還是要多演習幾遍,把失憶的皇帝交給她們,初晴帶莊言言去換衣服。
融春畢恭畢敬端著一杯熱茶走進來,因為自己曾經做過無數遍,下意識脫口道:“您和娘娘——”
李楨驚訝看過來。
“您——晾晾再喝,小心燙。”
李楨:“……”
nl不分,難怪大晚上還在集訓學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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