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坐在車上，由忠叔開著車，漫無目的的在老街上游走。
他是來找房子的。
田曉青已經把她自己“賣”給了王林，他當然要給她找一處好的住房。
然而這年代的房子并不好找。
王林特意去看了外銷房。
在90年代，外銷房曾經是高大上的代名詞，加上要用外幣購買，又增添了幾分神秘感。外銷房集中的古北新區甚至被評為“90年代申城十大新景觀”之一。
當年外銷房的廣告上，總能找到這類字眼：“戶型設計與國際接軌”、“廚衛家具采用國際知名品牌”。
很多外銷房90年代開盤時，賣點就是現房全裝修和物業管理。
比如，屋內設備有進口日立空調、科勒潔具、對講機等。小區里設有24小時巡邏、錄像監控等。
這些配套放在今天來看，一點都不稀奇。但在二十多年前，很多人卻是第一次聽到。
畢竟當時大家對房屋的概念還停留在拎馬桶、亭子間，哪怕能住進煤衛獨用的兩室戶公房，就算很不錯了。
然而，王林看了外銷房后，卻連連搖頭，表示并不中意。
外商房面積大，戶型一般都在150到200平方米，價格當然昂貴，兩年前就要賣10萬人民幣一套，現在的價格又漲了不少，有些精裝修的外銷房，要賣到10萬美元一套。
再貴王林也買得起，問題是房子的性價比真的不高。
以戶型為例，為了達到國際化標準，很多外銷房都由歐洲或香江的設計師捉刀設計。
然而，因為生活習慣的不同，申城人最看重的朝向問題，在外銷房的戶型中卻往往不被重視。
廚房衛生間朝南、臥室朝北的房型頗為常見，甚至還有三角臥室、無窗房間等極其別扭的設計。
一些外銷房的樓道里設有直筒式垃圾通道。設計初衷是居民不用下樓，在樓梯轉角處就能把垃圾倒入集中的垃圾通道中。
但在王林看來，這種設計堪稱埋雷，因為時間長了，中式的廚余垃圾難免有異味，到了夏天簡直不要太酸爽！
而且小區不設圍墻，再加上面積普遍偏大、得房率低，房型又不好，幾乎沒有一處是讓王林滿意的。
王林果斷的放棄了購買外銷商的念頭。
這個年代的商品房，除了外銷房，就是房管中心推出的商品房。
和外銷商相比，國內的商品房，走的是另一個極端，房子面積小，簡單裝修，老式家具。
這種房子，怎么用來金屋藏嬌？
還不如住自己公司的集資房！
看來，只能找花園洋房。
在90年代以前，申城的房屋買賣很不活躍，一方面是政策不寬松，另一方面是群眾買房的積極性不高，因為手里沒錢。
1988年下半年，申城選定黃浦區作為出售舊公房的試點區，結果只有20戶購買了租住的舊公房。
很多職工想買房子，但買不起。
于是才有了1991年推出的公積金。
但申城的房地產市場的高速大發展，得等到1992年南方談話以后。
王林有些口渴，車上的水喝完了。
他看到路邊有一個賣豆漿的小攤，便喊忠叔停了車，問道：“忠叔，下車喝杯豆漿吧？”
忠叔搖頭道：“王總，我不渴。”
王林便下了車，來到賣豆漿的攤位前。
攤販賣的是冰豆漿，在這個季節喝雖然有些涼，但口味很獨特。
王林買了一杯冰豆漿喝，付了兩毛錢。
這時，一只可愛的小狗撒著歡快的腳步跑了過來。
這是一只活潑的小狗，它長著雪白雪白的毛，只有額頭上是淡褐色的，它有又尖又長的嘴巴，鋒利的牙齒和爪子，又紅又濕的鼻子，三角形的耳朵，明亮的大眼睛，就像一位白雪公主，美麗極了。
后面跟著一個穿長裙的美女，她一邊跑一邊喊：“歡歡！歡歡！”
那小狗回過頭，朝著美女搖尾巴。
美女走過來，蹲下身抱起小狗：“歡歡，你不可以亂跑！媽媽要追不上你了。”
“哈哈哈！”賣豆漿的攤販，忍不住大笑起來。
美女指著攤販道：“你笑什么？”
攤販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拿起一塊毛巾抹著攤位，笑道：“哪有人叫狗喊娘的？人能生出狗來嗎？”
美女生氣的跺腳：“你污辱人！我要告你誹謗！”
攤販見王林站在旁邊，連忙喊他作證：“同志，你也聽到了吧？是她自己說的，說她是這狗的媽媽！我可沒污辱她。”
王林一邊吃著豆漿，一邊笑道：“嗯，我聽到了。”
美女瞥了王林一眼：“好啊，你們是一伙的！兩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女人，算什么本事？哼！沒素質！不跟你們一般計較！歡歡，我們走，不理這些人。”
她抱著小狗轉身離開，那小狗的頭從女人的懷里探出來，看著后面的王林。
王林只顧著吃豆漿。
攤販笑著說道：“同志，你說，這叫什么人哪？未必生不出孩子來？把狗當孩子養？這狗能送她的終？能養她的老？”
王林笑著搖了搖頭：“大哥，你少說兩句吧！禍從口出！你管她把什么玩意當孩子養呢！人家又沒花你的錢！”
說完，他把喝完的豆漿杯子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里，然后上車，吩咐忠叔開車離開。
車子慢慢的往前開了一段路，王林忽然看到馬路旁邊一處別墅的圍墻上，掛著一塊很大的木牌子，上面寫了一行字：“吉屋出售，售價500萬，不予還價，非誠勿擾。”
王林不由得來了興趣，叫忠叔停了車子，他下了車，走到門前。
這是一扇歐式大鐵門，和吃粥館的鐵門差不多樣式，鐵門上面的黑漆也有八成新，看來保養得還不錯。
王林找到門鈴，按響。
一個傭人模樣的中年婦女從房里走出來，來到大門口，問道：“先生，請問你有什么事？”
王林指著圍墻上的牌子問道：“請問是哪里有房子出售？”
“就是我們這套房子。先生，你要買嗎？500萬，不講價。”
“500萬不算貴，我能進去看看嗎？”
傭人看了一眼馬路邊停著的奔馳車，點了點頭：“請進。”
她打開鐵門，放王林進來。
“先生，這邊請。”傭人在前面引路。
王林點點頭，掃目四顧。
這房子和吃粥館的布局差不多，一幢別墅加園子。
但這套的面積更大，維多利亞式的風格中融入我國的古典元素，尖塔高聳，凹凸不平的墻面上鑲嵌彩色瓷磚，遠遠望去宛若童話中的奇幻城堡。紅紅的瓦頂，黑白相間的木質結構，素雅的外墻，古樸的英格蘭式煙囪，有著濃濃的英格蘭貴族氣息。
滬上真正的大型花園洋房，都成了博物館或者少年宮之類的文化活動中心。
能交易的大型洋房并不多。
王林從商立文手里購買的那套王氏別業，算得上精品之作。
而這套別墅，介于王氏別業和吃粥館之間。
但這套房子叫價500萬，比王氏別業還要貴。
不過這樣的洋房可遇不可求。
王林現在看到了，不管貴不貴，他肯定是要買下來的。
挑高的寬敞明亮的大客廳里，坐著兩個男人，一個是外國人，一個是華人。
傭人上前說道：“先生，有人要看房。”
那個外國人哦了一聲，看向王林：“歡迎來到我家。這套房子我要出售，你可以隨便參觀。價格是500萬人民幣，一分也沒得少。”
王林道：“這套房子的主人是你？”
“當然是我的！這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房子！”外國人說一口很流利的漢語，“我的爺爺是英格蘭駐大清朝的大使！”
王林心想這就難怪了，又問道：“先生，請問你為什么要出售這套別墅？”
外國人很不耐煩的說道：“我要回國了！以后不會再來申城！就這么簡單！”
王林點了點頭，在傭人的帶領下參觀房子。
房子的裝修風格全是英式的，一切家具、電器用的都是進口貨。
木質的旋轉樓梯扶手，特別有味道。
來到二樓。
傭人敲了敲其中一間臥室的門，說道：“夫人，有人來看房子。”
房門開處，一只白毛小狗跑了出來。
緊接著走出來一個穿著長裙的女人，有著高挑窈窕的好身材，細細的腰肢，和胸前的風景不成比例。
“是你？”女人看到王林，一臉的嫌棄，“是你要買這幢房子？”
“是。”王林淡淡的點了點頭。
谷煔</span>女人跑到樓梯口，朝下面大喊道：“約翰！這房子不能賣給他！”
外國人約翰在下面客廳問道：“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能賣給他！我不喜歡他！”
“這是賣房子，用不著你喜歡！你給我閉嘴！我現在很煩惱！我需要錢！我需要大量的資金！你這個胸大無腦的蠢女人，閉上你的嘴！滾回你的房間去！”
“約翰！”
“滾！”
女人轉過身來，恨恨的看了王林一眼：“你買得起嗎？500萬呢！”
王林道：“只要我看中的東西，我就買得起！我覺得這房子很不錯，我買下了！”
“你、你！你是個壞人！你們都是壞男人！”女人跑著進了自己的房間，但她很快又跑了出來，把自己的小狗寶寶給抱了進去。
女傭對王林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王林輕輕搖頭。
他走下樓來，對約翰說道：“這幢樓，我買了！”
約翰臉上的暴躁情緒，瞬間得到了釋放，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太好了，先生！終于有人出得起價錢買我的別墅了！請問你什么時候可以交易？”
“我隨時可以。”
“那就今天吧？不用再等明天的太陽升起來！我們這就去房管中心辦理過戶手續！”
“可以！”王林也沒有廢話。
約翰對身邊的那個華人男子說道：“陳先生，你聽到沒有？我馬上就有錢了！你現在可以離開了吧？我會再聯系你的。”
陳姓男人微微一笑：“好，約翰先生。”
他抖了抖西裝，離開之前還朝王林點了點頭。
約翰看來等著這筆錢救急，生怕王林反悔不買，當即和王林前往房管所辦理手續。
王林打了個電話給公司的律師，請他過來一起協同辦理各項過戶手續。
我國從1950年開始，就頒布了《契稅暫行條例》，規定對土地，房屋買賣、典當、贈與和交換征收契稅。
契稅稅率為百分之三至百分之五。不同主體、不同地區、不同類型的住房的權屬轉移，存在一定的差別稅率。
手續辦起來很簡單，但需要交繳稅收以后才能完成交易。
整個交易一般不可能在一天內完成。
但是不知道約翰找了什么人，當天就繳納了相關的稅金，然后一天之內就辦完了交易手續。
王林當然巴不得越快越好。
拿到房本以后，這房子就屬于他的了。
完成交易后，約翰高興的握住王林的手：“很好！很感謝你。嗯，這樣，我們今天就搬走，你明天就可以住進來。”
“好！”王林說道，“那就這么說定了！”
辦完這一切，時間來到了下午三點鐘。
王林快回到公司時，接了個電話。
“喂？哪位？”王林拿起大哥大放到耳朵邊。
“王總，你好，我是陳小希。”
“小希！呵呵，你好。有事嗎？”
“王總，文秀和人吵起來了，吵得很兇火！你是不是過來看看？”
“什么？”王林忽然記起來，今天下午，李文秀要召開一次管理人員大會，就是為了立威。難道出什么岔子了嗎？
“文秀在禮堂開會，有十幾個人遲到。文秀說要扣除他們的獎金，今天開會的福利，這些人也沒有份。一個主任就惱火起來，和文秀爭執，雙方快要打起來了。”陳小希急切的說道，語氣緊迫。
王林沉聲道：“你喊保衛到現場去！保護文秀！不能讓她受到傷害！”
“嗯。好。”陳小希道，“王總，你來不來？”
“我已經在路上，馬上過來。”
王林掛斷電話。
不等王林吩咐，忠叔腳下的油門猛的一踩，加速前往申紡廠。
王林沒想到，居然真的有人這么不給李文秀面子！
廠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李文秀就是王林的妻子？
不給李文秀面子，就是不給王林面子！
王林嘴角，不由得浮起一抹冷笑。
下午時分，路上人行稀少。
忠叔開的車，又快又穩，很快就來到了申紡廠。
門衛看到王林的車過來，敬禮放行。
王林告訴忠叔，讓他把車子開到了工廠的大禮堂前。
大禮堂是一座紅磚建筑，雖然沒有什么粉刷，但別有一種工業風格。
禮堂的外墻上刷著醒目的大字標語和時代口號。
王林下了車，大步流星朝禮堂大門走去。
忠叔知道里面發生了沖突，他也下了車，跟上王林。
王林推開厚重的大木門，聽到里面激烈的爭吵聲。
一個男人扯著鴨公嗓子，大呼大叫：“李文秀，你算哪根蔥？你還不是仗著你有個當老總的男人？你有什么本事當廠長？你還敢在這里發號施令呢？這廠子里比你強的人多了去了！隨便一個人當廠長，也比你強得多！”
李文秀道：“我能當上代理廠長，這是局里的任命！誰敢不服？”
鴨公嗓子大聲吼道：“我就不服！你小小年紀，憑什么當廠長？”
李文秀冷笑道：“你想當廠長？只怕你還不夠資格！”
鴨公嗓子道：“我是不夠資格，但我們廠里有的是人！就算是我，我的工齡也比你長十幾年！我在廠里工作的時候，你還在外面玩泥巴呢！”
“哈哈哈！”有人爆發出大笑聲。
李文秀俏目中寒星一閃：“楊生發，你別進行人身攻擊！現在是講究學歷和能力的年代！你別拿著以前那一套論資排輩來說事！就算是論資排輩，也輪不到你！”
“我是沒有資格，但我們廠里的石福年石副廠長，總有資格吧？你要是沒有你男人撐腰，你能這么快當上廠長？你只怕還在整理車間當工段廠呢！”
“你別口口聲聲拿我男人說事！我能當上廠長，是我憑我的本事當上的！你有本事，你也當一個我看看？”
“李文秀，你還敢說你不是仗了王林的勢？如果沒有王林，你能當上廠長才怪！我們誰不知道你就是王林一手提起來的？”
雙方的爭執，越來越激烈，已經進入白熱化的階段。
兩個人直呼大名，也沒有什么尊重和禮貌，只想著在語言上打擊對方。
而讓人寒心的是，李文秀這個廠長被人攻擊，周邊卻全部是看熱鬧的人，沒有一個人上前幫李文秀說話。
王林本來走得很快的腳步，不由得放慢下來。
他意識到，廠里有人在搞事！
有人想上位，所以要先把李文秀拉下馬來。
那個人是不是石福年呢？
不過也不一定，說不定石福年也是被人當棋子在使。
因為直接和李文秀對壘的人，必定會撞得頭破血流。
而真正的幕后指使人，坐山觀虎斗，然后坐收漁人之利！
楊生發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車間主任，他和李文秀之間并沒有直接的利益沖突，誰當這個廠長，對他都沒有影響。
除非他是在為別人的上位而鋪路！
王林一念之間，閃過許多的想法和判斷。
他心里有了計較。
楊生發高舉雙手：“同志們，你們說是不是？李文秀就是有王林在后面撐腰，她才能這么快當上廠長！”
這時，一個沉著的聲音，猛的傳了過來：“你說得對！李文秀就是仗了我王林的勢，所以才能當上這個廠長！她能當上這個廠長，也的確是我運作的！”
陳小希高興的喊了一聲：“王總來了！王總來了！”
剛才還鬧哄哄的大禮堂，馬上就安靜下來。
全場瞬間靜默，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齊唰唰的轉過頭來，看著王林。
王林昂頭挺胸，大踏步的走到了李文秀面前。
李文秀看到他走過來，不知道為什么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她抿緊嘴唇，淚眼汪汪的看著王林。
王林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朝她點點頭，然后掃視全場，沉聲說道：“我就是李文秀背后的男人！我就是她的后臺！誰敢不服？給老子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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