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霓裳鐵衣曲 > 第二十七章 兄弟
  “那大將軍那邊呢?”信使是泉淵男建的心腹,小心問道:“您這里如果降了,要不要給大將軍也知會一聲?”

  “不錯!”泉淵男建點了點頭:“我方寸已亂,幸虧你提醒了我!拿紙筆來,我給三弟寫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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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羅,述川城。

  屋子很暖和。

  石壁掛滿了厚實的壁毯,在遮擋住光線的同時,也擋住了石頭縫隙吹入的冷風。雖然案幾上有油燈,但房間的大部分地方還是沉浸于黑暗之中,兩個火盆將房間烤的暖烘烘的,唯一的問題就是空氣中總是有一種令人作嘔的怪味。但是金仁問無法抱怨,和絕大部分山城一樣,述川城的絕大部分房屋都并不舒適——陰冷、潮濕、透風,這已經是最適合病人的地方了。

  當金仁問回到述川城的時候,他就立刻倒下了,箭傷和發燒雙倍的折磨著他,唇上都是破裂的血泡,火盆和雙層錦被暖意也不能阻止顫抖。也許我將不久于人世,他記得自己曾這樣想,我會死在這個陰暗的石屋里。

  但在醫生的細心照料下,金仁問逐漸恢復了過來,大夫小心的處理了傷口,涂抹藥膏,喂他灑了很多大蒜末的魚粥和藥湯,逐漸他不再咳嗽,嘴唇上的血泡也消失了,終于清醒了過來。

  “現在什么時候了!”金仁問睜開雙眼,向正在替自己檢查身體的醫生問道。

  “六月十四日!大角干!”醫生的聲音有點沙啞。

  “六月十四日?我竟然已經躺了這么久了?”金仁問吃了一驚,他試圖坐起身來,但大腿傳來的劇痛讓他發出一聲慘叫,他想起來了,自己的大腿在戰斗中被人射中,一旁的醫生趕忙攙扶住金仁問:“大角干,您小心些,傷口還沒有愈合,您這樣會把傷口重新撕裂的!”

  “該死的!”金仁問苦笑道:“軍隊已經被打敗,君王正憂慮萬分,友軍陷于危難,而我卻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像個娘們一樣!”

  醫生的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神色,就好像聽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卻又不敢笑一樣,他小心的答道:“大角干,其實您不用這么著急下床,現在的情況已經好轉了!”

  “好轉了?什么意思?高句麗人退兵了?”

  “是的!”醫生點了點頭:“高句麗人沒有追擊!”

  “那就是圍攻王文佐去了!”金仁問嘆了口氣:“希望三郎能夠迅速退兵,不然就麻煩了!”

  “王都督沒有退兵!”醫生道:“他已經攻下平壤城,高句麗人已經向他投降了!”

  “什么?”金仁問張大了嘴巴,許久沒有合上,他似乎覺得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王都督已經攻下了平壤城,高句麗人都向他投降了!戰爭已經結束了,高句麗已經完蛋了!”

  金仁問死死的盯著醫生的臉,耗費了幾分鐘確認對方沒有在開玩笑,最后道:“說吧,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

  “……,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這么多,如果您想要知道更多,可以向將領們詢問!”

  聽完了醫生的講述,金仁問抱住了自己的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的抬起頭來:“你出去告訴將領們來我這里!”

  醫生聽到金仁問的命令,卻沒有離開,他小心的答道:“大王已經到了,將領們都在大王那兒!”

  “大王他來了,什么時候來的?”

  “八天前!”

  “八天前?”金仁問稍一估算,發現金法敏應該是得知自己被高句麗人擊敗后就立刻離開都城趕來了,他吐出一口長氣:“那好,叫一副擔架來,送我去見王兄!”

  幾分鐘后,擔架送來了,金仁問坐起身來,試圖爬到擔架上,但他卻從床上滑了下來,腿腳搖晃,天旋地轉,他慌忙抓住醫生的手臂,差點跌個狗吃屎。“該死!”金仁問能夠感覺到大腿上的箭傷,劇烈的疼痛就好像有一頭無形的猛獸在嚙咬自己,他痛恨自己現在的樣子,這讓他感覺到羞恥而又憤怒:“花郎,我的花郎呢?”他叫著自己寵物的名字。

  “花郎?”醫生茫然的看著金仁問:“對不起,我不知道花郎是誰!”

  “我的黑豹,我的寵物!”金仁問喝道:“它在哪兒?帶到我的身邊來!”

  “請原諒!”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一名軍官走了進來:“您的那頭黑豹它太兇猛了,您昏迷之后,它不讓任何人靠近您,就連醫生都沒法替您處理傷口,我們只有把它用繩網拖走了!”

  “那它現在在哪兒?”

  “在城門口的附近的犬舍里,我派了幾個人去伺候它,請您放心!”

  “馬上帶到我這里來!”

  “大角干,那頭畜生現在還是很激動,是否過幾天再——”那軍官還想說些什么,但已經超出了金仁問忍耐的極限:“我剛才說的是馬上!”

  那軍官的舌頭被金仁問的目光凍住了,他本能的低下頭向后退去,走出門外。這時金仁問才嘆了口氣:“來人,幫我換衣服!”

  等到金仁問換好了衣服,黑豹被送了回來,它被關在鐵籠里,原本油光發亮的皮毛變得骯臟而又多傷,焦躁的在鐵籠里打著轉,不斷發出低沉的咆哮聲,直到發現金仁問,它停止咆哮。

  “把鐵籠打開!”金仁問將佩刀橫放在胸口,命令道。

  “這頭畜生現在很危險!”軍官竭力解釋道。

  “對于我的敵人,它越危險越好!”金仁問答道:“打開鐵籠!”

  軍官無奈的搖了搖頭,他向身后的士兵做了個手勢,那士兵小心的上前,用長矛撥動鐵籠的卡扣,隨著一聲輕響,鐵籠打開了。黑豹立刻沖了出來,來到擔架旁,用頭緊貼金仁問的掌心,喉嚨發出仿佛小孩撒嬌一般的嗚咽聲。

  “很好,現在送我去見王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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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法敏的住所是述川城最堅固的地方,一座城中之城。射孔、女墻、箭樓一應俱全。金仁問抵達時,已是晚上,吊橋升了起來,鐵甲衛士站在橡木大門前。

  “打開門,我要拜見王兄!”金仁問道。

  “天色已晚,大王不見外客了!”守門校尉道。

  “我不是外客!我是陛下的親兄弟!”金仁問道:“除此之外,我還是大唐遼東道安撫副使,右驍衛大將軍,你不可以阻擋我見陛下!”

  金仁問的話產生了魔力。守門校尉一邊不滿咕噥,一邊下達指示,橡木大門被打開了。擔架被抬進了門,面前是一個狹窄的螺旋樓梯,擔架沒法上去。金仁問只得下了擔架,搭著醫生的肩膀一瘸一拐的走了上去。他推開房門,金法敏坐在窗下,就著蠟燭書寫信件,聽到門閂的聲音,才抬了抬眼。“仁壽,是你!”他平靜地說,一邊放下手中的毛筆。

  “看到王兄您身體康泰,臣弟當真是喜不自勝。由于腿上有傷,無法行禮,還請王兄恕罪!”金仁問松開醫生,一瘸一拐的上前,他的黑豹跟在一旁,他突然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

  “醫生!”金法敏道:“在我和大角干交談的時候,你最好在外面等候!”

  醫生鞠了個躬,如蒙大赦一般退出,金法敏將目光轉移到黑豹上,金仁問權當沒有注意到。沉重的大門在他們身后緊閉,只剩下兄弟二人單獨面對彼此,現在是夜晚,雖然窗戶都關上了,屋子里依舊很冷。我該說些什么呢?金仁問心中暗想。

  國王的身體和登基之前一般結實硬朗,濃密的胡須掩蓋了他的下顎,襯托出一張威武的臉、一張緊閉的嘴巴,他穿的十分樸素,左手食指上的印戒是唯一能把他和國王聯系起來的東西。

  “見到您真高興,哥哥,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您!”金仁問笑道:“在距離前線這么近的地方!”

  國王不理他話中帶刺,“你給我坐下。這么著急地離開病床,明智嗎?”

  “我已經躺夠了!”金仁問竭力讓自己站的筆直:“我聽說您八天前就來這里了,真是不敢相信,您居然來的這么快,就好像早有準備一般!”

  “我有什么辦法?使者說你打了打敗仗,還受了箭傷,昏迷不醒生死不知。要么我,要么庾信公來指揮大軍,庾信公已經七十了,除了我還有誰?”

  “這么說來這些都是我的錯了?”金仁問怒道:“您來這里是來治我的罪了?那要治我什么罪?鞭打、杖責、流放、幽禁還是處死?”

  “你來這里就是為了和我耍小孩子脾氣?”金法敏皺起了眉頭:“省省力氣吧!我還有很多重要事情要做!”

  “重要的事件?”金仁問冷笑道:“什么重要的事件?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了,你知道,我也知道,高句麗人已經屈膝投降,你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

  “唐人的戰爭可能已經打完了,而我們新羅人的麻煩可能才真正開始!刀劍的戰爭結束,毛筆的戰爭才開始!”金法敏已經重新坐回到了書桌后:“好啦!我知道你是來指責我的,別遮遮掩掩,我曾經去看望過你,醫生說了,你死不了!”

  “指責?不錯,我的確是來指責你的!”金仁問只覺得胸中一口氣始終發泄不出來,難受的緊:“因為你,讓我打了敗仗,毀了我的聲望,現在你又奪走我的榮譽!”

  “因為我讓你打了敗仗?”金法敏笑了起來:“這個從何說起,從一開始我都呆在金城,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金欽純!”金仁問冷笑道:“從一開始他就不聽我指揮,故意讓我軍和唐軍保持距離,還希望利用高句麗人來消滅唐人,結果反而被高句麗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那你為什么不殺了他?”金法敏問道。

  “什么?”

  “你為什么不殺了他!”金法敏問道:“你是主將,他不過是副將,如果他妨礙你的指揮,你為什么不殺了他?”

  金仁問張開嘴,卻不知道如何回答,金法敏繼續道:“你是不是想說他的身份很重要?但這是戰爭,你是一軍之主,應該怎么做用不著我來教你吧?你打了敗仗,我來替你收拾殘局,然后你跑來責問我,說我導致你打了敗仗,你覺得這很有道理?”

  金法敏的話就好像一記記無形的鐵拳,打在金仁問的臉上,讓他說不出話來。金法敏看了他一眼:“至于你我毀壞了你的聲望,沒錯,你的聲望的確已經完蛋了。拜你所賜,父王和庾信公幾十年的心血已經毀于一旦,新羅國已經非常危險!”

  “什么意思?”金仁問警惕的反問道。

  “你沒發現嗎?這一仗下來,我軍大敗,甲仗器械損失無數;唐軍不戰而下平壤,高句麗軍幾乎是全師投降。如果唐人以高句麗降兵為前驅來討伐新羅的話,我能用什么來抵抗?那時九泉之下的父王只怕也要后悔莫及了!當然,仁壽你恐怕是唯一能從中獲益之人,大唐太子那么寵幸你,恐怕會讓你來替我稱王的!”

  正如金法敏所說的,這場錯綜復雜的紛爭之后,高句麗雖然亡國,但實際上卻保全了絕大部分軍隊和國力,從某種意義上能夠投入在朝鮮半島上的兵力反而增多了,因為其無須再在遼東防衛唐軍了。而唯一受到傷害的就是新羅人,更重要的是,新羅現在必須正面面對大唐的壓力了——朝鮮半島上他已經是唯一獨立的國家了,甚至連隔海相望的倭國現在都已經成為了潛在的敵人。這比起當初金春秋去大唐乞盟來應對高句麗、百濟、倭國同盟時的情況更糟糕,畢竟現在新羅已經沒地方找盟友了。

  “這都是你的臆想!”金仁問無力的反駁道:“唐人至少在現在還沒有這么做!”

  “是,這是我的臆想!不過有一件事情不是臆想,我原本打算等你們和高句麗苦戰的時候,從背后進攻熊津都督府,奪取百濟故地的,現在已經不可能了!”

  討論區里有人抱怨故事突然發展的太快了。但是戰爭就是這樣的,變化無常,而不是勻速直線運動。舉個例子,1948年底華野南下準備打黃百韜的時候,能想到幾個月后就準備過長江,解放全中國嗎?想不到,而這就是歷史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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