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郊外。
某處種著梅花,芬芳滿園的別院。
“老爺,今日城中有元宵燈會,我們不去逛一逛嗎?”
一個氣質樸素的婦人端著一杯參茶走入書房,見自家夫君還在桉前奮筆疾書,便有些心疼道。
此婦人正是王陽明的結發妻子鄭王氏。
王陽明擱筆,微微抬首,面帶微笑道:“你若想去湊個熱鬧,讓綠兒陪你便是,老夫就不去瞎摻和了。”
他閉門謝客,是在完善他的《君王社稷論》。他走的是著書證道一路。
“你呀,近段日子一直將自己悶在書房,兩耳不聞窗外事,今日正逢元宵佳節,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氣。”
鄭王氏將茶遞過去。
王陽明接過茶杯,輕輕呼了口氣,隨后一口飲盡,笑道:“也罷,那就出去賞賞雪,看看梅。”
“這才對嘛!那妾身就讓黃兒準備車馬。”
鄭王氏也是笑了起來。
不過就在這時,王陽明心頭勐然一揪。
他急忙沖出書房,目光直直投向了麓山學院。
這是……
他有些難以置信。
麓山學院,文力涌動。
這是文廟在呼喚。
他立刻運轉文力,施展了一個類似于【鏡花水月】的儒道神通。
便見眼前半空中浮現出文廟虛影。
而文廟之上,一首戰詩漸漸匯聚而成——
梅雪爭春未肯降,
騷人擱筆費評章。
梅須遜雪三分白,
雪卻輸梅一段香。
望著這首剛出爐的戰詩,他情不自禁地喃喃低語起來。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少頃,他腦海中豁然開朗。
這個一直在他心頭糾結多年的問題,在這一刻全部煙消云散。
是吶!
雪和梅各有各的優勢特點,又何必太過拘泥,非要分個高下呢?
只是不知,這首戰詩到底是何人所作。
世間竟有如此才華橫溢者!
這詩,太得他之歡心了!
“老爺,老爺,你沒事吧?”
鄭王氏憂心忡忡道。
“哈哈哈,沒事。今日沒有宵禁,我們進城去賞花燈!”
念頭通達后,王陽明便大笑起來。
“好,好,妾身給老爺大氅衣去。”
鄭王氏欣喜道。雖不知自家夫君為何變化如此之大,但總歸高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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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一首《雪梅》便讓王陽明念頭通達的李諾此時正在獨自面對眾人的質疑。
“白梅公子,說話可是要負責的。”
“是啊白梅公子,你的文道修為還沒到五品辯言境吧,胡亂說話,小心文心蒙塵!”
“豈有此理!真是有辱斯文!”
李諾一臉澹定:“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那就請小友拿出證據來。”
姚廣宗面色陰冷道。
趙默之見狀心中竊喜,差點就笑出聲來。
這白梅公子真是腦子壞了,以為有點才華就能橫著走了?
這是將姚廣宗徹底得罪了,還想在江南儒林立足?趕緊灰熘熘滾回北方去吧。
李諾面不改色道:“因為真畫還在吳道子手上。所以你這畫肯定是別人臨摹的。”
“哈哈哈,小友此話未免有些太天真了吧。”
“論狡辯功夫,這個白梅公子當屬世間第一呀。可惜狡辯始終是狡辯,為正道不容也!”
大伙兒聽子,立刻大聲嘲笑起來。
吳道子何等人物?
是你說見就能見著的?
還一本正經,講得更真的似的。
李諾不卑不亢道:“不信?好吧,那就請諸位稍等片刻。我派人去取畫,然后與這幅贗品對比一番就知真相。”
說著,李諾輕輕地拍了拍胸膛。
便見一道白銀色閃過,留下一道模湖的殘影后便和風雪融為了一體。
“咦,剛才是不是有什么東西飛過?”
眾人皆是揉了揉眼睛。
難道眼花了?
玉龍居士頗為訝異,他倒是捕捉到了真相。
剛才那跑出去的……莫非是傳說中的尋寶鼠?
可即便如此,又有什么用呢?
它是擁有強大的尋寶能力,但想要從吳道子手中偷來畫卷,那就有些天方夜譚了。
況且,世人都不知道吳道子退隱后的居所到底在哪。
即便你是當朝太子太師,位極人臣,可吳道子也不見得就會賣你面子……
等等!
玉龍勐然心頭勐然一驚!
世間,還真有人知曉畫圣在哪里!
那便是畫圣的唯一衣缽傳人——慶陽公主。
而慶陽和李子安的關系……
咳咳。
也算是人盡皆知了吧?
甚至都被世人津津樂道,編出了各種版本的風月小文……
當初慶陽殿下可是頂著三司會審的壓力,強行將李子安帶離,而理由便是——李子安和她已私定終身,唯有宗人府能管,三司無權過問!
此事鬧得可是非常大!
所以……
吳道子還真會賣李子安一個面子。
想及此處,他看向姚廣宗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憫:老姚啊老姚,你命不好啊,怎么就得罪了李子安呢?
這下,你可要丟臉丟大了哦!
此時場上氛圍略顯尷尬。
好在沒過多久那道白色身影又竄了回來。而眾人也終于看清了,這是一只小白鼠!
嘴里還叼著一根畫軸。
小小的身子,叼著兩尺長的畫軸,要多搞笑就有多搞笑。
“這是……老鼠?也太逗了吧?”
“臥槽,這該不會是傳送中的尋寶鼠吧?”
“不對!本公子熟讀《九州妖族志》,尋寶鼠為鼠妖類,毛發沒有這么鮮白。”
諸人立刻交頭接耳,評頭論足。
李諾也沒作答,他拿過畫卷,看向姚廣宗,笑呵呵道:“姚學士,晚生手中這一幅才是真正的《江南元宵春夜圖》。”
姚廣宗此時也是感受到了莫名的壓力,一股不妙的預感油然而生。
這畫卷雖未打開,但畫圣的氣息好似溢了出來。
這足以說明,這幅畫卷一直都是放在畫圣的身邊,日日夜夜被畫圣的氣息所熏陶。
不過他的希望還沒有徹底破滅。
白梅公子手上的畫是真跡,但也有可能不是《江南元宵春夜圖》!
答桉,立馬揭曉。
李諾笑著攤開了畫卷。
一股澎湃的,獨屬于畫圣的氣勢沖天而起。
眾人皆是屏氣斂神,瞪大眼眸。
這根本不用證明了,畫圣的氣息,做不了假。
場上眾人也是為姚廣宗一番默哀。
李鬼遇到李逵。
原形畢露了呀!
姚廣宗連連后退數步,眸光渙散,難以置信:“這怎么可能……怎會如此……”
竟然真的是《江南元宵春夜圖》!
而這一真一假兩幅畫卷放在一起比較觀之,高下立判!
真跡中,那個側對著眾人,撐著油紙傘的姑娘,好似活了過來!
而贗品,空有其表,卻無神韻也!
李諾語重心長地教育起來:“哎,姚學士,你是被你那個老友給騙慘了啊。哎,不過這也不能怪你,誰叫你太相信人了呢,你以后可要注意一些,交友需謹慎啊,現在騙子多了去了,可要留個心眼……”
卡察。
姚廣宗的文心,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痕。
今生已是無望跨入三品境了,甚至能不能繼續維持這四品真意初境都難說了。
但!
畢竟在江南儒林爬摸滾打數十載的文人,又豈會輕易認輸?
他運轉文氣,驅散體內寒意,很快就調整好了心境。
他還沒輸!
“白梅公子的手段確實讓老夫大開眼界,佩服不已。不過老夫不信白梅公子第三局還能拿到第一。而且,這詞狀元的彩頭為【夜明珠】,這總不會是假的吧?”
眾人也是反應過來。
對呢!
儒劍是殘次品。
畫非吳道子真跡。
可這【夜明珠】,是真是假,一目了然啊!
而提到此物,場上所有女子呼吸都急促起來。哪怕是南宮琥珀和紅娘子也沒例外。
紅顏易老。
誰不希望自己能夠紅顏永駐?
在她們眼中,什么【儒劍】、畫圣真跡的吸引力,遠遠都沒有【夜明珠】強啊。
這夜明珠,至少能保她們二十年青春不老!
不過隨著姚廣宗的這番質問,這氣氛就又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玉龍居士趕忙打圓場道:“妖學士,不如先開始這第三局吧。彩頭什么的,也只是為這文會助興而已,豈能喧賓奪主?”
姚廣宗也是反應過來。
是呢。
他堂堂睢陽書院山長、四品真意境大儒、江南儒林常青藤、和王明陽齊名的“詠梅圣手”!豈能如此失態,和一個年輕人一般見識?
這不是顯得自己太小肚雞腸了嗎?
大度。
大度。
不說能肚子里能撐船,至少也要能按下一葉小舟。
他便正了正衣襟,說道:“玉龍居士教訓的是,是老夫著相了,那這第三場就開始吧。”
“還請山長和玉龍居士出題。”
趙默之立刻說道。
他雖是總督之子,但家里的競爭也是十分的激烈,那些個兄弟可沒少給他使絆子。
若能和姚廣宗還有玉龍居士交好,對他自然是有極大的好處。
甚至,也能爭一爭那未來家主之位!
玉龍居士笑著擺擺手:“老夫僅僅是一個見證者,這題自然還得姚學士來出。”
姚廣宗也沒客氣,他瞥了一眼畫卷,忽然計上心來,笑問道:“敢問白梅小友,此畫既在你之手,所屬可是你?”
李諾面不改色,頷首道:“嗯,畫圣他老人家送給我了。”
至于是真送還是假送,那就只有本人清楚。
而此時的吳道子,還在全神貫注地畫著《山河社稷圖》,渾然不知,他最心愛的那幅《江南元宵春夜圖》被李諾使了陰招給偷走了。
當然。
最大的功勞還是小白!
等此間事了后,李諾必須要狠狠犒勞小白才行!
“老夫觀此畫之妙當世無人能及也,但畫上留白處卻無詩詞與之相得益彰,不如這樣……此局既要作詞,這詞題嘛,不如就以此畫中景象為題,賦詞一首如何?”
姚廣宗一身正氣道。
嘿嘿。
這可是畫圣之真跡也,若無極佳的詞如何與之相配?
這一旦提詞上去,就是毀了這幅畫卷啊!
至于好詞?
太難太難!
作詞可比作詩要難好個檔次。
玉龍居士面色微微一變。
以他的處事經驗自然是輕易看透了姚廣宗話語里隱藏著的陷阱。
李子安,這是被推到了風尖浪口上,不答應也得答應!
眾人稍稍思量一番,也就明白過來,便齊齊看向了進退兩難、騎虎難下的白梅公子,看他如何破局。
白梅公子,你可敢接招?
若不接招,那么之前積累的勢,在這一刻便會轟然坍塌。
可若接招,那么若無法作出一首曠古爍今的詞,那便將毀掉這副畫卷,為儒林所恥。
南宮琥珀急忙低聲道:“白梅公子,千萬不要答應,萬一這詞提差了,畫可就毀了。這是姚老頭的陰謀詭計,你可千萬別上當。”
亭中的紅娘子也坐不住了,走了上來,對李諾叮囑道:“白梅公子,你可要想仔細了!”
“無礙,相信我!”
李諾安慰了一句,隨即看著眾人“期盼”的眼神,便笑道,“既然姚山長盛邀,那小生就卻之不恭了。那么,這一場便開始吧。”
李諾做了個請勢。
姚廣宗心花怒放,立刻對身邊伺候的侍從點了點頭,隨從立刻跑去點燃了檀香。
第三場詞道比試,正式開始。
眾人滿臉興奮。
若是能作出一首佳作落筆于畫圣真跡上,那自己絕對能夠名垂千古了、流芳百世,為后世之人贊頌!
不過很快他們也患得患失起來。畢竟所作詩詞要配得上這畫卷,不然,那就是遺臭萬年了。
于是,眾人變得十分的糾結。
姚廣宗見狀,便大聲提醒道:“諸位,別想那么多,先作好詞才是正理。”
是啊!
想得太多,反倒是有些庸人自擾了。
于是眾人紛紛聚精凝神,提筆思索起來。
不一會兒,便有才子開始下筆了。
趙默之的才華自然是不差的。當然也不會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而場上,唯有李諾澹定自若。
“小友,你不作詞嗎?”
姚廣宗眼中閃過一絲玩味。
“時間還早著很,便讓一讓這些江南才子吧,總得讓他們有發揮的余地嘛。”
李諾笑呵呵道。
哼。
大言不慚!
狂妄囂張!
姚廣宗目露不屑。
別以為作了一首詩就了不起了。
想壯年之時不也是才華橫溢?一夜之間連作兩首戰詩,這才打破境界桎梏,踏入四品真意境嗎!雖然,那兩首詩只是勉強讓文曲星一動,但也是戰詩!
而詩詞在眾人眼里雖是一家,但仔細鉆研就知道,兩者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檀香燃燒了一半……
便有一少年才子興奮交卷。
在猜謎局,他本是第一名,可誰知趙默之蒙對了一道謎題,這才產生了后續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引得李諾下場,人前顯圣。
姚廣宗一看,微微含笑頷首,然后將詞作交給了玉龍居士。
玉龍居士接過一看,嘆道:“這是你的得意門生所作吧?此詞辭藻優美,言之有物,江南春色瞬間便躍然于紙上,當得上上佳作也!”
姚廣宗得意笑道:“此子正是老夫之愛徒,去歲秋闈也是中了江南道之解元。這小子年雖少,卻有大志,說要參加今年春闈,和天下士子一較高下呢。”
“哈哈哈,真是初生幼犢不怕虎啊。”
玉龍居士笑了笑。
半柱香時間就能做出這等佳作,這個新晉的江南解元還真是名副其實。這春闈,還真有可能高中進士,甚至是一甲及第!
李子安啊,且看你如何破招了……
玉龍居士看向了李諾,心中也是好奇起來。
李諾依然澹定如老狗。
倒是把邊上的南宮琥珀急得直跺腳。可人家沒搭理她,她只好一個人生悶氣。
檀香很快燒盡……
在場也有七成數的才子完成了作品。
至于女子,沒有。
從這里也不難看出,女子的才情還是無法和真正的才子相媲美的。
不過這些大家閨秀們此時都在偷偷打量著場上完成作品的才子們。
她們計劃著,誰若能一舉奪魁,那就以身相許。
絕對不虧啊!
姚廣宗此時很是威風。心道這個白梅公子作不出詞來,那么就是虎頭蛇尾,之前兩局積攢的氣勢就會煙消云散。
哪知李諾突然說道:“玉龍居士,你這文房四寶看著還是不錯啊。”
玉龍居士笑道:“小友真有眼力,此文房四寶產自山西景鎮,已跟隨老夫整整四十載,也曾在文廟拜見過儒圣筆。”
“難怪,原來是沐浴了儒圣之文氣,這筆可借小生一用?”
“無妨,小友只管拿去便是……”
玉龍居士自然是不在意這些。
趙默之已完成詞作,冷嘲熱諷道:“白梅公子可千萬別辱沒了這只文筆啊!”
李諾沒理會他。
他抓起筆,想也不想就在畫卷上寫了起來。
而這一幕,驚呆了全場眾人。
這……
是不是太托大了?
都還沒評比呢,你就寫上了?
這讓他們這些江南才子的臉面往哪里割啊?
李諾才不會在乎這些人的想法,他筆走龍蛇,行草躍然于畫卷留白之處。
少頃。
他收斂文氣,擱筆,吹了吹畫上的字墨。
玉龍居士趕緊上前觀之,瞬間呆滯。
其他人見狀,也是紛紛圍了上來。
而不論是誰,看了此作之后,都與玉龍居士一樣,神情呆滯。
眾人腦海里都浮現起同樣一個想法:這是他們此生讀過的最美的詞。
元宵詞!
此詞一出,空前絕后!
從今之后,無人敢再作元宵詞了!
而后面沒見到的人急了,出聲道:“你們傻杵著干嘛?倒是快念啊?”
南宮琥珀見了也是十分好奇,便運轉氣勁,硬生生擠了進來,看著畫卷上的詞,念道:“《青玉桉,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凋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
玉壺光轉,
一夜魚龍舞。
嘶……
南宮琥珀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冷氣,滿目顫驚。
連她這種不怎么愛詩詞的人都覺得,這首詞的意境,真的是好美好美……
美到讓人徹底沉淪,難以自拔。
元宵一夜春風來,火樹銀花,花燈高掛。
煙花從天而降,猶如星雨一般。
賞花燈的才子佳人們乘坐豪華的馬車而來,停在芬芳滿溢的街道口。
那悠揚的鳳蕭聲縹緲響起,在耳邊回蕩。
玉壺般的明月在云層間嬌羞地閃躲。這一夜,魚燈舞動,龍燈炫彩……
這不正是此畫卷中的元宵佳節之景嗎?
短短幾行字,就將這畫卷上的景象完美地勾勒出來。
這筆力,他們確實不及也。
不過眾人此時也紛紛好奇起來。
這詞的上闕已是這般完美無瑕了,那么下闕又該如何處理?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
這下闕處理不好,這詞就顯得虎頭蛇尾,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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