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酒劍四方 > 第七百九十九章 恨苦難言
  誰都沒想到這一場堪稱肆意囂狂的秋雨,能持續足足六日。

  江山煙水氣茫茫,正是辭夏迎秋的好暗喻,借場數日秋雨催人添衣,借萬物蕭瑟滅盡人心僥幸。

  世人往往不如自己所想那般自覺自悟,必要是等到揣慶幸能避讓的禍端亂象摧垮僥幸,才想起要添秋日衣裳,才想起必來的事不去想,到頭來也要無可奈何瞧見收尾。

  鴻廬當鋪到底是盤踞邊關多年的大勢力,饒是近來屢屢受創,更有人心浮動離心的危急場面,更是已然有人打算借風勢自立門戶,或是前去爭上一爭,可只是區區幾日的功夫,整座鴻廬當鋪,已然變得有條不紊,自上而下人心穩固起來,起碼無人再敢有甚出格舉動。當鋪當中許多人披起麻衣,叩頭守靈,祭拜身死當家,而后紛紛出言,請從前并無多少實權的彭三章接過當家大任。

  這等場面擱在往日,只怕無人會信,但偏偏就是這位從來無權勢且心性城府短缺的彭三章,僅憑幾日光景披麻衣便使得整座鴻廬當鋪鎮住,意圖另起爐灶,或是打算引人前去投奔別處之人,大多皆是被彭三章誅殺,干凈利落,不留余地。

  可是在明面之上,彭三章雖是暗地頻出雷霆手段,依舊是令鴻廬當鋪瞧來上下狼藉,更是不乏親信之人欲要出走,真真假假,倒令當鋪之中多半人仍舊以為,這位從來不曾親權的彭三章,并無多少能耐將鴻廬當鋪把持得猶如鐵桶金山,也無幾人篤定,能同彭三章那位兄長一般手段卓絕。

  秋雨最后一日,其勢漸微。這一日彭三章不再四處奔走,而是離了鴻廬當鋪靈堂,去到外頭灌木叢中那座新起的低矮土丘處,仍舊不忘叫上溫瑜行丁兩人,小姑娘喬玄稍染風寒,于鴻廬當鋪周遭宅邸當中歇息,并未跟來。

  “還是要謝過兩位恩公相助,雖然到頭來還是沒能徹底將鴻廬當鋪危難解去,但直到今日,才發現這里頭牽扯諸事,并不在小,承蒙傾力,待到此間事了,必報恩情。”

  一身素麻衣的彭三章跪坐到土丘前,抓起幾捧土蓋在土丘上,原本厚實面頰,如今消瘦下來,倒的確是有了幾分威勢,同往日不同。

  “看來你大兄臨去前的心思,的確是算準了你的秉性。”

  溫瑜不撐傘,單指輕彈斗笠邊沿,雨水就瞬息震落在地不少,望向分明很是疲倦,卻強撐著未曾歇息的彭三章,與身前土丘。

  彭三吾剩余最后半口氣的時節,分明是令自家三弟出手誅殺自己這等弒手足的惡人,但到頭來卻沒等后者出手,自行了斷,為的便是消去后者心頭罪孽之感,也好令后者無需掛念,盡可恨他這大兄,最好不生出半點掣肘來,令彭三章一肩擔起鴻廬當鋪。而如今看來,其實這般舉動,收效不淺。

  彭三章干澀笑笑,兩手撐住身形,對于溫瑜這等很是有些不合時宜的言語,不曾生出半點怨怒,“形單影只,心思也比往日靈光不少,近日才知曉大兄用意,慚愧。”

  “前日彭三器遇刺時節,其實能出手搭救,但還是不曾出手,可曾怨我?”

  “該來的遲早該來,大兄走的是條斷頭路,若拿鴻廬當鋪來日景象同二兄性命比,大概無論再選多少回,始終如一。”

  溫瑜一笑。

  這幾日之間,彭三章手上染過不少人的血,但除卻所謂殺伐果決之外,最令溫瑜刮目相看的,還是這位從向來少經世事的年輕人,憑極短的時日就琢磨出了些許門道,于是暗地里頭逐個試探忠心之人,且將近些年月彭三吾所安置極深的眼線盡數召回,千挑萬選找尋出數人商議大事,索性將其余手有實權之人盡數排在外頭,近乎是憑寥寥幾人定下日后鴻廬當鋪走向路數。種種舉動,皆未避嫌,而是始終沒隱瞞溫瑜行丁兩人,當中的講究可謂極深。

  當初的鴻廬當鋪還只不過是邊關外譬如牛毛勢力當中不小的一處勢力,而近些年非但勢力愈大,且已然同官家牽連到一處,彭三吾同那位分明是官家安插的老仆同歸于盡,但斷然不可同官家站到對立上去。畢竟鴻廬當鋪雖勢大,仍舊抵不得兩座江山當中的官家,況且即便是人人心頭皆有數,但那位老仆聽誰人號令,終究不能挑破。何況彭三吾身死過后,由紫昊夏松皆有來使吊唁,早已是撇得一干二凈,縱使是捏緊鼻頭禮數周全,也照舊無法做那等螳臂當車的舉動。既是如此場面,彭三章能當機立斷,變改整座鴻廬當鋪中人手頭權勢分量,在溫瑜看來,一來可避過官家置于當鋪之中的諸多暗棋眼線,二來可使整座風雨飄搖的鴻廬當鋪瞬息之間穩住陣腳,雖仍有關關險阻,但實屬上上之策。

  “長大了,但還不夠,你如今的深淺遠勝往昔,要對付官家,差得還是天塹鴻溝。”

  彭三章朝土丘叩首有三,而后起身,歪頭自嘲笑道:“在下從來沒想過對付官家,報仇雪恨這四字,從我少時沒少贊嘆艷羨過,同那些所謂仙家一手擎岳一般向往得緊,但要是這山岳過于廣大,誰還能生出單手擎之的念想?繞路而行,柳暗花明豈不正好。”

  年輕人面皮生得并不出眾,唯獨一對眉眼端詳別人的時節,黑白分明,顯得很是認真正經,此刻已是登臨當家位的彭三章,眼神還是如往常那般認真平和,連溫瑜都沒怎么瞧出異樣。

  一朝開悟,天高地遠任我行。

  到頭來彭三章也沒忘卻差遣人手替溫瑜幾人引路,自己則是身穿麻衣坐在鴻廬當鋪最高的一層樓上,舉目望去,天高云闊,驟雨初歇。

  身旁卻只站有幾位親信之人,大多是鬢發花白,替鴻廬當鋪效力幾十年的老伙計,身穿麻衣立在彭三章身后,心中忐忑,經這幾日以來卻無端消去大半,不知是這位年輕人的手段初顯令人心安,還是塵埃落定,這座鴻廬當鋪還是穩固下來,這才心頭稍定。彭三章所定的規矩,無異于將這幾人性命同這座當鋪牽連到一處,前數日雷霆手段,早已是鎮住幾人,因而如今環繞左右的時節,無論誰人都不曾敢有半分僭越,皆是規規矩矩垂手而立。

  麻衣年輕人閉目養神,手頭不閑著,將兩枚長命鎖放在掌心當中,緩緩摩挲,尚無半點喜怒。

  “當家的,今日那兩位外鄉恩公離去,我等合該相送,雖鴻廬當鋪不如以往勢大,面子照舊要給,更莫說清理當鋪上下時,這兩位多有相助,不去恐有失禮。”

  幾人面面相覷,還是有人壯膽上前,躬身行禮問詢。

  “蜚老多慮,面子對于那兩位而言,并不值錢,雪中送炭才是頂頂值錢的事,何況經此事之后,無非兩個下場,一是晚輩心黑,欲要除之,二來鴻廬當鋪同他二人,同命相連,人家知曉鴻廬當鋪之中的底細,我也知曉這兩人懷揣著何等駭人的心意,與其做足表面功夫,還不如將鴻廬當鋪治理得蒸蒸日上,日后添份臂助。”

  言語聲音很是疲倦,這時周遭幾人才是發覺,這位新當家近幾日都不曾好生歇息,而是東奔西走,強行令整座鴻廬當鋪穩住陣腳,于是紛紛來勸,卻不料坐在窗前的彭三章擺擺手,并不理會。

  “大兄心思比我縝密高明,更是才氣過人,唯獨腳步邁得過急,也是被逼無奈,晚輩不及兩位兄長高明,身手不濟事,亦是少智,所以只能用愚笨的法子來,官家既然要的是一個只曉得唯唯諾諾的走狗當家,那這走狗晚輩來做,不寒磣,日后鴻廬當鋪唯有一條規矩,那便是不顯山不露水,不論用何等重罰立威的手段,需幾位規矩好當鋪中人的心思舉動,如有差池,秋后螞蚱且拴在同一根繩上,誰人也落不得好,還望幾位盡心。”

  不等幾人表忠,彭三章已然擺手送客,孤身一人坐在窗前,低眉打量那兩枚長命鎖。

  對幾位替鴻廬當鋪效力多年的老者而言,幾日之間這位新當家的手段,已算是出乎預料,故而紛紛告退,無人去勸彭三章勿需悲慟過度,而是任由其一人獨坐高樓,但不可荒廢過久時日。

  銀鎖上頭一個器字,一個吾字,添上彭三章那枚章字,剛好湊足三個。

  “父親說我等這些個小人物,活著不易,有時候還真未必能留什么人性,如今我才明白那幾位叔伯,到底為何離世,而這三枚長命鎖也并非只為保命祈福,不怨兩位兄長,是小弟遲遲不肯開竅,才沒料到有今日事。”

  “原來我才是那只蠱。”

  獨坐鴻廬當鋪最高一層樓的彭三章面皮顫抖,哭哭笑笑,但到頭也沒掉下淚來,小心翼翼使線穿過三枚長命鎖,懸在腰間,低頭半晌,始終也沒抬起頭。

  明日再明日,明日何其多,恨苦難言,形影相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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