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酒劍四方 > 第七百二十五章 盡力而為
  輾轉十幾日,身邊多了位小銅球,云仲倒并不曾生出甚膩煩心思,反而是那頭青牛厭煩得緊,原本好歹還算是收束了些許身為劣馬時的脾氣,如今又是隔三岔五便犯起抗拒心思,時常撂挑子不愿再動彈半步,且時常要同小銅球哼哼幾聲,很是不懷好意將足有碗口粗細后蹄調轉,眼見得便是要踢上一腳,但每每都是被云仲瞧出端倪來,朝青檸腦門上頭狠狠削過兩掌,依舊收效甚微。

  不過憑云仲的心思,這頭由劣馬無端變幻的青牛,雖是靈智不低,可惜同人比將起來,還是要差上許多去。雖說是牛皮厚重,接二連三遞掌出拳都不見得能將這頭青牛打得服帖,便又是琢磨出個損招,一連兩三日都不曾急于趕路,而是住到一處小城中落腳,牽著青牛四處打聽,可否有賣上好馬匹的地界,同人攀談時節,還時常有意無意點到身后那頭青牛,說是那牛兒性情躁戾最喜傷人,過后買著匹好馬,大抵便是要將這青牛送到處百姓家中耕田,并不愿再花心思。

  起初青牛倒是不覺有異,始終跟到云仲身后,雙唇翻動嚼草,但很快云仲便是尋著一處馬欄,由打包裹當中翻找銀錢,當即便是有些驚惶,連忙銜起云仲袖口,生生拖過十幾步去到對街檐下,兩眼惡狠狠盯起。

  “總是不撞南墻不曉得回頭二字如何寫,這點脾性,同我相仿。”云仲好容易才由打青牛口中拽出袖口來,沒好氣白過兩眼,拍打兩下袖口,抱臂望向青牛,好整以暇笑道,“留你在跟前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你這秉性難移,始終總要想著如何壓過旁人一頭,如何都吃不得虧。小銅球本就乃是孫掌柜托付與我,不過是因背上多添了位孩童,又何苦處處針鋒相對,總惦記著踢上一回。”

  青牛悻悻,將兩眼四下轉悠許久,這才再度盯向云仲,遲疑片刻,上下晃晃腦袋,很是不情愿。

  云仲又是想了想,周遭人聲鼎沸,于是湊到青牛耳根處,“無端多加一人,自然是心生厭煩,想來倒是我有些疏漏,不妨這般,只讓小銅球一人身在牛背上頭,憑我腳力,想來也可勉強跟上,將小銅球送至呂圣手處安置妥當,過后再騎牛歸南公,這般如何?”

  青牛眼神詫異,上下打量打量一身白衣的云仲,似乎是默默盤算一番,小銅球分量比起云仲,終究還是輕快得多,當即便是忙不迭點頭,使腦門使勁蹭了蹭云仲臂膀,很是討好諂媚,生怕是云仲反悔。

  大抵同屬疏懶貨色,心意最是能相通。

  這些日以來云仲并不急于趕路,反而是牽起馱著小銅球的青牛,沿路閑逛,遇城則入見景則停,路程足足行了六七日,銀錢卻耗費得極多。

  原是小銅球平日里只曉得同自家師父外出采藥學醫,連宣化城中大半都是不曾逛過兩回,只依稀曉得從城門前去到藥鋪當中,大抵應當如何走,除此以外,什么喚作糖球蜜漿,哪個稱是花餅,皆是見所未見,既是云仲將銀錢拱手遞到商賈攤販手上,小銅球起初倒還佯裝并不在意,但終究是孩童心性占大,自也是擱置下醫書,歡歡喜喜唱過許多吃食,見過許多景致。

  “云少俠,此去那位呂圣手家中,還余幾日路途?”

  這夜時節,周遭并無甚城池人家,云仲便是將厚氈扯起,四周碎木草桿盡數除去,又拽過刀來斬下幾枚枝條撐起厚氈,以免夜里驟雨突來,生起篝火,旋即便是坐到小銅球身側,卻不料后者無端問起這么一句,當即便有些為難應當如何作答。

  “游興一起,反而是能發不能收,倒已經是許久沒瞧地勢圖卷,大概少說也還有很多時間的路途,不過好在囊中尚有余銀,也就自然不勞費心。”

  小銅球放下手頭醫書,詫異看過云仲兩眼。

  “師父前些年同我絮叨過,說是這位呂圣手乃是位大隱,終生大概也不曾走過幾回遠路,幾日之前,我便自行打聽過,距那位呂圣手隱居城池,也不過數里的路途,為何眼下幾日已然逛遍周遭景,唯獨不曾去到過那座城中。”

  孩童伸手指指山下那座大城,狐疑看向云仲。

  到底還是不曾隱瞞過,云仲也是許久無言,撓撓發髻,吞吞吐吐答來,“你家師父離去前,曾同我長談數度,提及其余事倒還是平淡,唯獨說起你這弟子的時節,很是意氣風發,說是老夫少時好斗鷹走馬,散去家財,暮年時節又總覺自身并無甚治病救人的天資,唯獨收了這么位好弟子,可同人吹噓一二。”

  “你家師父瞧著很是嚴苛不假,更是言語刁鉆,就連我這功底,吵將起來都未必能取什么便宜,無論怎么看,好像都只是個再煩人不過,無趣的老郎中,但同我說的那番話,如今都覺得很是驚訝。你師父說,他終生所學所悟的醫術,半點也未曾保留,盡數交到你手上,但就是有一件事,如何都覺得對你不起。”

  孫掌柜曾言,自個兒行醫大半生,起初求的便是一個心安,于是將什么賞景遠游,已然當做是不務正業,同那些豢養鷹犬終日無所事事之人也相差無幾,每每瞧見,總能想起自己少年時做得蠢事,故而寧肯屈居一隅常年不出,兩耳不聞窗外事,這才將醫術研究得越發透徹。但唯獨自個兒這位弟子,本就過慣了苦日子,自打前來宣化城中認了他這便宜師父,就從來也不曾好生看看外頭天地,好生嘗嘗市井之中頂好吃的吃食,算是他這做師父的考量不周,險些將一位年紀尚幼的徒兒,教成個老氣橫秋的古板先生。

  “你家師父既是如此說了,又怎能置之不理,不舍得懷中銀錢。”

  云仲笑了笑,揉揉一旁小銅球的腦袋,意味深長道來,“在我看來,你師父乃是個頂古板的人,連泡茶功夫都未必有多高明,更是不通什么旁門左道,活得很是無味,可在你看來,不應當是如此,起碼連他自己都不愿做的事,擱在你身上,想得卻是極細。”

  小銅球肩頭微抖,將腦袋縮起,許久也沒言語。

  云仲也是不再說起什么,合上兩眼,周遭風吹草動,已是漸清。

  分明是在此停留不下半載,乃至已近七八月,風中也仍舊是暖意極濃厚,絲毫沒有丁點入秋的跡象,照常理這等時節,理應已是秋寒料峭,乃至要見到冬時飛雪,但入夜清風仍是和暢,照夜月光,依舊潤極。

  “其實我曉得云哥心頭始終有件事不曾做,卻依舊是攜我四處周游,但奈何還是面皮薄,不愿出口提及,也是因存了些私心,畢竟直到如今,也不曾玩賞得如此盡興。”

  小銅球抹干眼眶,抬頭酸澀笑道,“云哥時常由打懷中掏出兩半鐵卷拓本來,仔仔細細撫摸端詳,連日暮將至都是不曉得,我曾隨師父學過字,雖說是從未瞧過那鐵卷上頭所勾紋路,想來也大抵是女子執筆。”

  遭旁人點破心思,云仲大抵心中還算是舒坦些,可眼下遭孩童戳破心跡,當即便很是有幾分面皮掛不住,悻悻咧嘴,可如何都沒法抵賴,半晌才是憋出一句頂干澀的話來,“小小年紀懂個甚的喜歡,還不如早早歇下,明兒個再多轉悠一陣,閑話不說也可。”

  小銅球無辜攤開兩手,沖云仲眨眨眼,“我可沒說你喜歡那姑娘,自個兒說的,犯不上找我過錯。”

  孩童終究是易困,才是又瞧過兩頁醫書,便耷下頭來沉沉睡去,連不遠處青牛,都是不知從哪學來的睡相,縮起四蹄窩到灌木當中,起初牛尾翻飛,還顧著趕去蚊蠅,到眼下這般夜色時節,已然是無心去管,本就是皮糙肉厚,壓根無妨,且是將兩耳合起,望了眼守著未熄篝火怔怔出神的白衣少俠,很是不耐煩扭頭睡去。

  溫瑜入陣道已是年頭算不上短,故而勾描此處鐵卷拓本的時節,已然很是精熟于心,故而縱使是許久也沒修補,兩半鐵卷之中紋路依舊圓潤流暢,很是惹人眼。當初悟陣的時節,還是顏先生相助才堪堪穩住那方陣,只是可惜借此拓本施展陣法神通,實在是不可估其后果,才使得這枚物件震成兩端,可惜時時忙碌,竟是直到如今也不曾補好。

  “我總以為行事時節無愧于心,無愧于行才算是最妙,只可惜現如今才發覺,想要無愧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少年低聲喃喃,捧起兩截鐵卷,仔仔細細端詳。

  “生來時欠過天地氣,去時總覺還未曾將事做得圓滿,虧欠后輩,執于修行練劍,山中事山外事,又覺得虧欠爹娘,許久也不曾騰出功夫來還鄉瞧上兩眼。取舍事多,又豈能求無愧二字。”

  “盡力而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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