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酒劍四方 > 第七百一十章 他鄉故知
  繼宣化城中風波兩三月后,還是時常有人提及此事,上至八方街中杯酒百十金的堂皇酒樓,下至宣化城中不消幾枚銅錢就可將肚皮灌至飽漲的茶館,其中皆不乏議論,風潮一時無兩,足足三月也不見得褪去半分。

  茶樓上頭人來人往,三教九流之人盡匯于此,南來北往打尖犒勞口腹的更是屢見不鮮,尤其是那等居無定所的江湖人,閑暇時節最是中意前來這等地界探聽宣化城周遭江湖事,即便到了也無插手的能耐,權當是圖些新鮮,也算在可消磨一時光陰。莫說是那等功夫稀松尋常的江湖人,身在宣化城中終日無事可做的布衣百姓,閑來無事時節也極喜前去茶樓外頭攤點,討一壺已同碎末無二的糙茶茶湯,倒入碗中,時常飲上幾口,恨不得后腦多生出幾枚招風耳來,多聽聽周遭人議論,權當是借取吹噓本錢。

  凡江湖人貧時飲茶富時吃酒,半錢油水逛花樓,已是變為宣化城中的順口詞,不見得多高明,卻是與實情相差無幾。

  接連七八月皆是暑氣未消,身在宣化城周遭之人卻早是習以為常,起先倒是尚有零星幾人抱怨,經接連半載酷暑,倒也已是無人提及此事,頂多是找尋處四下無人的清凈地界,將衣袖抻開,或是索性赤膊,本就是那等城中金貴人家姑娘斷然不會前來的地段,當然無甚憂心處,只管自個兒舒坦與否。

  “聽聽人家所說,這八方街八成是已然廢去了六七成,縱使是城主親自前去八方街中穩固形勢,估摸著到底也是不曾將那些位八方街中眼界極高明的老爺心思安置下來,這八方街此番,看來還真是要倒將下去,再難見往日光彩。”

  距宣化城門樓最近的一處茶樓當中,今日雖是落雨,依舊近乎滿座,二層樓上兩位面上橫肉分明的漢子,索性是不攜斗笠蓑衣而來,恰好指望著這場急雨,可將縛住周身多時的燥熱氣緩去些,也不顧渾身浸透雨水,要上兩壺茶湯,便挑了一角坐下,攀談起來。角落近窗欞的地界,本就是最為搶手處,奈何這兩位漢子面相實在兇惡,原本賴于此間無茶可飲的兩三位精瘦潑皮瞧見,紛紛收斂方才張揚,一言不發便起身離去,替兩人騰出座位來。

  “那可不盡然,”另一位漢子捧起碗來,瞬息就已是將茶水灌入喉中,擰干衣角雨水撇嘴道,“甭管那位街主遭仇家卸成十幾段,還是不愿再理會塵世間事,隨便找個由頭脫身離去,八方街還是那座八方街,只不過是換個主子。興許街中有些富貴人家存了要搬將出去的心思,可誰又愿由打安身許多年頭的地界抽身出外,更休說不曾傷著根基,鐵打八方街,流水的街主,在我看吶,八方街倒不得。”

  二層樓中早早就坐著位少年模樣的江湖人,桌案上頭擺的卻并非是茶壺,而是足足一壇酒水,單臂提壇,不時向杯盞之中倒去,酒水淌落極緩,但這人的手卻是紋絲不動,穩當得緊,不消旁人開口言語,便知是手段高深莫測。

  茶館里頭終日人形形色色,見微知著察言觀色的本事,自然皆是不俗,都曉得這位看似平平無奇頭戴斗笠的少年,多半是位大有來頭的能人,就憑這一手掂重若輕的能耐,也是不比那等所謂的江湖高手弱上幾分,故而從小二至周遭的江湖人,并無一人膽敢湊到近處。

  但聽聞過兩位漢子這番言語之后,那位端壇的戴斗笠少俠,舉動卻是微微一停,有意無意之間朝兩人方向望去。

  “瞅啥?”先開口的漢子扭過頭來,滿臉不善,嘴角同眉頭一同挑將起來,看向那位戴斗笠的少俠,很是不耐煩。

  “樓里還要戴斗笠,裝腔作勢,倒不曉得你這般歲數,究竟有甚本事。”

  一身黑衣頭戴斗笠的少年雖是瞧不出面容來,可依舊能聽聞輕笑聲響。

  于是身在二層樓飲茶眾人,多少皆是將目光撇向此處,僅剩余兩三口茶湯的,便急忙飲罷,起身走到遠處瞧著,實指望這兩位漢子同那少俠酣暢打上一場,甭管是那少俠挨了幾回拳腳,還是那兩位漢子遭前者扔到樓下,都是個相當解悶的大戲。

  可黑衣斗笠少俠無甚舉動,只是將面前兩枚杯盞取來,使酒壇倒得滿當,彈指有二,那兩枚杯盞便是瞬息落在兩人之中桌案面上,一滴不漏。

  “久聞宣化城中江湖人多,也曉得既是江湖人,一言不合便要分個勝負輸贏,可在下并未曾有這等心思,只不過好奇兩位方才所說言語,唐突偷聽,權以此酒賠個不是。”

  饒是這兩位漢子再不知深淺,也曉得這等推杯功夫,能一滴不漏,大抵整座宣化城中也無兩三數目,皆曉得撞見了狠茬,一時左右為難,面皮陰晴不定,實在不好決斷舉動應當如何。

  “酒不算好,但相當干凈,斷然無那等一言不合便使下作本事的道理。”

  少俠又開口,且聽不出絲毫惱火氣。

  兩漢子相視一眼,竟是當真托起杯盞一飲而盡,竟是流露出些許笑意。

  故而心中大憾的飲茶之人,紛紛都是散去,心中暗道個晦氣,全然不曾瞧見什么高深手段,也未曾見著兩撥人賭斗,扔將兩人下樓,三人卻是坐到一處拼酒,最是無趣。

  “我兩人初來乍到,不過在宣化城周遭混跡了幾月,自詡是從家中學來的一手摘花掌落葉腿,起碼這拳腳功夫不賴,能在此地奪魁,最好是開處武館教人習武,可真到此間,雖還不曾碰上幾位有真本事的,屢屢得勝,但此間百姓都言說,即便我兩人功夫不淺,也勝不過早已出城離去的兩人,就連百瓊樓那兩位朱蒯高庸,都不見得能取上風。”

  “大兄,咱的確是沒贏過高庸朱蒯那兩人,拳腳忒硬朗,摘花不濟事,落葉也掃不得,堪堪行在五六,當然是生意做不紅火。”年歲微淺那位漢子低聲嘀咕兩句,旋即卻是被自家兄長擰住腿跟,當即便是咧嘴不止,再不敢多言兩句。

  戴斗笠的年輕人嘴角噙笑,聽著很是有些故作高深的意味,點頭稱贊,“朱蒯高庸兩人的拳,確是各有千秋,唯獨有一點可惜之處,便是如此多年固步自封,往難聽里說,常在八方街中連個尋釁滋事的高手也未必撞見,拳招顯然是失了鋒銳,雖多年以來不曾怠慢拳腳修行,到頭也是遠不如身在江湖中,進境最快。”

  年紀淺那漢子分明是腹誹,剛要張口,卻是被一旁自家大兄以眼神壓下,于是也未曾開口,而是靜靜托起杯盞,灌酒兩三杯,將話頭強行摁死到喉中。

  畢竟是不如自家大兄涉足江湖時日長久,鋒芒猶有過之,最是難壓住話語,可分明曉得自家這位大兄揣測出了這位少俠的些許來頭,故而即便是心頭百般不忿,也只好將心思憋到胸中。

  “我聽兄弟這話的意思,是與朱蒯高庸過手了幾回,但近些年來聽旁人說,此二人并無什么敗績,到底是百瓊樓中一等一的高手,小兄弟年紀不大,手段卻很是叫人心顫。”

  大漢瞇起眼來,卻總也是瞧不穿少年斗笠周邊黑紗,神情也是許久陰晴不定。

  “謬贊了,”黑衣年輕人輕笑,籠黑紗擎杯盞一飲而盡杯中物,舒坦吐出口氣來,“我見兩位像極了兩位并無多少交情的故人,卻是唐突,而今但憑杯酒攀些交情,日后倘若留于城中,也好多照應著些。”

  早已經瞧出那年紀淺些漢子坐將不住,黑衫人也是了然,簡短開口,“朱蒯的拳勢高明,可惜多年來磨平大半棱角,若是有兩三回生死之境,定能迎風扶搖,高庸的拳腳凌厲迅捷,說句不甚好聽的,弱在體魄筋骨,干瘦身形,自然是無法將拳腳當中力道盡數遞出。”

  兩三炷香后,黑衣人告退,將斗笠扶穩,步步走下樓去,末了朝樓上望去一眼,想起那兩位很是有意思的漢子,微微一笑。

  當年身在采仙灘中,聽自家師父與閻寺關說起過,曾經有替那章慶守門的大漢,乃是兄弟倆,一位喚作金鎖,一位喚作金門,也是膀大腰圓,瞧著便力道奇足,同方才那兩位不知底細不清姓名的漢子,無論是身形還是性情,皆很是有些相似。

  卻不知這兩人如今置身何處,是否已然投軍而去,于不知名的地界鎮守邊關,或是策馬擎戟。

  “這大概也算是他鄉遇故知?”云仲仰起頭,最后看向八方街方向,便再也不言語,拎著滿滿一葫蘆酒水,徑直出城而去。

  朱蒯高庸兩人身在城外的時節,并未用出真本事,饒是云仲也難猜測出緣由來,不過既然是不曾傾力出手,也算是能借那兩位兄弟的口提點兩句,權當謝禮。

  青牛悠然,搖搖晃晃,離宣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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