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酒劍四方 > 第六百一十二章 坐忘
  一連三日,云仲皆是早早起身,先往村落之外百里桃林練劍,琢磨凌滕器所贈那卷拳書圖譜當中種種章法,時至清晨,收劍平拳,而后再是徑直邁步回酒館,吃上兩碟小菜,清粥點心,同才進門不久的小二隨意閑聊幾句,扯扯家常,或是問起桃苑島當中種種民風民俗,倒也是自在快意。

  不曉得是否乃是桃苑島此處水土上佳,才住過五日,少年原本塌陷消瘦面頰,漸漸已是恢復如初,再不復當初模樣,那位精瘦小二瞧到眼里,總覺得掌柜看這少俠時的神情有些不對滋味,便時常同燕哥提起,說萬萬得留心些,可休要讓人家終日走馬仗劍的白衣少年俠,將掌柜的心思都勾了去,過后倘若當真落得個兩情相悅,豈不是要白忙活許多年。

  不過對此,那位燕哥總是搖頭,壓根不曾放在心上,說下回不妨仔細瞧那云少俠雙眼,通透清澈,譬如此地大湖那般,似乎僅是兩三眼下去,都能一窺見底,這等人如無意外,想來必定是終生都是心念江湖,哪里有什么閑暇心思,更何況如若有那般閑心,自家這位掌柜,雖說相貌極好,不過也恐怕難入人家法眼。精瘦漢子不解,瞅瞅那位比平日來得更早些的掌柜,與言語溫和的云仲,終究是想不出究竟這少俠心中總有念想的女子,究竟得是何等風華絕代,面皮又該是如何的清麗絕塵。

  可那位燕哥說,其實云少俠心儀之人也未必是容貌頂頂尖的女子,但肯定是腰間挎刀,或是身后背劍,比起終日只曉得拎著枚酒舀四處高聲叫罵的潑辣掌柜,不曉得高出多少。精瘦小二還想著應和幾句,但略微一合計,還是不曾在背后損人,只是意興闌珊道來,看來這江湖人也沒啥了不起,其中男女不過是背來柄刀劍,騎著頭劣馬,況且時常還要增進身手,練武不止,每日醒的比他這小二還要早些,相當不自在。

  顏賈清這幾日,總是要飲酒無數,而后舒爽睡到天光大亮乃至晌午的時辰,可算暫且撇開在南公山下教書的營生,心境好上許多,倒是更為放浪,向來是不醉到雷動不驚,挨揍不醒的境地,才算是飲酒到量,偶爾閑散時節,便是將長褂洗罷,換上身整潔衣衫,外出前去走街串巷,最喜瞧桃苑島中街邊三五老者手談下棋,樂呵呵前去指點一二,壓根也不顧及什么觀棋不語規矩,立身一旁指手畫腳,同老者爭個面紅耳赤,得勝歸來,再將自個兒灌得爛醉,待到日暮時節云仲游湖歸來時節,再將已然爛醉的顏賈清拖到屋舍之中,睡上個日出三竿。

  日子一長,島中許多人都曉得,近來有兩位外鄉人來此,其中一位少年分明是行走江湖的練家子,一位卻是不知是何來頭,終日只曉得飲酒觀棋的酒鬼,先生打扮,不過聽起言語,絲毫未有尋常先生那般中意咬文嚼字,且行事并無規矩,棋術更是臭得驚世駭俗,連島中棋力最差的老者同他手談,都要被磨失心氣,讓九子開局,尚不能得勝。

  云仲仍舊是練劍罷后,要在舟中坐上近乎一日,雖說是那位守舟的老者向來不曾同云仲討要租舟銀錢,但云仲卻是時常攜來壺酒水或是鮮靈吃食,自個兒擎起酒囊,同老者對飲一陣,而后才登舟離去,輕舟閑庭信步似飄搖過蘆葦叢中,且往往是躺倒舟中使槳劃船,而向來不曾出錯。這手撐船的功夫,就連那靠湖船過活大半生的老者都是嘖嘖稱奇,逢人便說這小少俠倘若不曾習武,恐怕如今已然接連釣來兩三尾魚王,就算是靠湖吃湖,也定能賺得一份厚實家底,著實是有些不俗才氣。

  癲子依舊時常趁少年老者對飲的時節上前,云仲曾遞過酒囊,不過癲子略微抽抽鼻,便是搖頭往后退去,似乎相當不待見這酒水當中所蘊的辛辣沖鼻滋味,瞧得老漢大笑不已。待到登舟時節,癲子依舊是要問上那一句大爺大爺何時相通,而云仲依舊是未曾應答,反問癲子,后者拍打雙手撒歡離去,口中喊著正是今日,沿著湖畔跑遠。

  但云仲自個兒曉得,并非是不愿作答,而是當真無法作答。

  有時習武比起念想,當真要容易許多,對敵時節,多練過一招,便可決斷生死,偷懶不曾遞出過一劍,沒準勝負顛倒改換,世上習武練家子大多好言,兩兩身手不分高下,勝人一步,七分靈犀兩分苦練,剩余一分在于天運落在誰人頭頂,但倘若是那兩分苦練不及人,就算是天運靈犀皆至,也未必能言穩勝,一份功夫,十年功夫。

  但比起想清一件事,習武當真算是門不虧的買賣,多練一日,天資或高或低,皆是大多有收,唯獨胸中思量二字,想個通透之前,皆是死寂橫生,即便借這等時節,順帶捋順清許多其余細枝末節,未曾想分明前,便是滿心狐疑,推敲二字最難,而最難處在于孤身推敲,但眼下云仲只可自行解去此處疑惑,旁人所言,不過是為一者徒添些論據道理。

  可無論道理大小,人總歸還是要決斷出條路來,未必盡數靠道理兩字邁步決斷。

  云仲見過許多事,聽過許多事,更是于這短短兩載之間,結識過許多江湖中人,有的知名知姓,有的甚至到頭來也不曾知曉來歷,更是不知姓名,但做的選擇,往往是相差甚遠。或是因審時度勢明哲保身,選上條論理論念都是再好不過的一條路數,但到頭來未必舒坦;或是因執于一個義字與心之所向,邁步走上條斷頭路,終究無悔,只是許多人看來,不過是愚魯武夫一腔孤直,最是不智。

  云仲記性還算尚可,雖沒法同自家大師兄或是幼時學文那等過目不忘的大才相提并論,但終歸是年歲且淺,尚不能算是那等忘性奇大的一類,可若是想不通透分明,且覺始終擱置心頭勞心傷神時,少年總是會不由自主將種種所見所聞,拋諸腦后,暫且忘卻個一干二凈。這門不是神通卻近似神通的能耐,云仲極少同人說起,而是時常接天昏孤身時節,將種種駁雜念頭藏匿埋罷,過后待到想起時節,淺嘗輒止,盡己所能往好處轉去。

  更多時辰,少年都是覺得自個兒譬如那等手藝不精的雕玉匠,每每接過一事,覺察著憑自己手藝,恐怕唐突動手,只怕要浪費枚好玉,又是不愿同人提及,生怕人家瞧著自個兒這枚玉贊嘆不已,卻又因此怪罪自己手藝相當粗鄙低下,心生愧疚。

  而此刻借來巍巍大湖作胸懷,粼粼水光當雕刀,云仲無端便覺得,似乎可以試手兩三,于是便由原本平躺,緩緩坐起身來,突然想起大師兄柳傾曾傳過一門手段,乃是專為修陣所用,全然算不得神通法門,歸根到底化繁為簡,不過是找尋個靜謐所在,雙掌攤開,閉目松眉,舌不需抵上顎指無需捏印決,雙腳交疊盤坐更是無需講究上下,如何舒坦便可安心生念,心頭空明無塵,最是能修陣法。

  柳傾還給給這動作取過個名諱,喚作坐忘,畢竟是位向來不曉得麻煩為何意的出塵人,而今身在北煙澤中,尚不覺麻煩,時常有家書遞至南公山山間,竟是比起當初身在山上的時節,字跡更精。

  云仲也是記于心頭,只是總未曾用過。

  而今卻是猛然回想起此舉,連忙坐起身來,伸展腰背,雙肩落低,一時卻當真覺得心事通透。

  輕舟過湖,湖波光彩萬道,四面來風,八方云影悠悠轉轉,步踏年月,頭枕乾坤。

  桃花林開得極旺,雖花期頗短,而此刻正是盛期,即便離岸極遠,前有湖心,層林當中桃花香氣,也足可濺落湖中,沁人五內。不知為何云仲回想起那兩位嗓門相當粗糲沙啞的老漢,念想這二位頑童似的人兒,大抵也曾來過此間,泛舟湖心,分明不見滄海,而滄海橫流,碧波潮生,萬千桃花迎風吹入春湖的時節,浩浩蕩蕩,壯麗凄高,竟是不曉得應當如何感嘆,只覺桃花艷,忘卻飛花聲。

  且不去拘束所思所念,任由胸中野馬脫韁,信步閑游,步步搖晃上兜率,兩指做劍遙問斗牛。

  今日輕舟吃水深,原是云仲購置過許多壇酒水,置于舟中,卻是發覺經酒水如此一壓,原本距離頗遠的湖水,如今近乎已要漫入舟中,抬手可捉,于是依舊合眼,摸索拍開壇酒水,飲酒一口,拍水二三,緩緩將念頭收回。

  自如舒暢,就像是孩童腹中覺餓那般,少年盤腿坐好,而后似乎是覺得不算舒坦,索性斜倚于船頭,依舊閉目。

  湖岸桃花林中,睡眼惺忪的先生愣了愣,卻是沒曾想少年竟是直接將自個兒撂到桃花林中,無奈搖頭,發覺一旁竟是擺著兩枚酒壇,旋即又是眉眼笑瞇成一團,抓來幾枚早夭桃花,做起焚琴煮鶴的舉動。

  俗人只知桃花香,伴來下酒最適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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