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酒劍四方 > 第五百七十二章 年關近
  才出小年,塵世中人便紛紛忙碌起來,清掃屋舍或是置辦年貨者,絡繹不絕,縱是再尋常不過市集,其中亦是熱鬧喧囂,人聲鼎沸。

  南公山山下村落,更是難得家家戶戶盡是將積攢整年未曾敢挪用的銀錢,換為平日難見的吃食,或是替家中人多添數件新衣,一載征塵,驟然之間悉數撫平。

  其中得利最豐者,竟是那位平日皆是醺然的顏先生,無論何地何處,孩童雙親總要惦記著多同先生交好,不論如何多添些關照,未必就當真此生坐實寒門,萬一當真是學得滿身文墨,最不濟也可去到富貴些的地界,當個教書先生或是什么憑字畫謀生的文人,總能逃過這般貧瘠地界。

  恰好是時值年末,自然就多添了前來送物行禮的由頭,單單是過冬長衫,便送來不下六七件,皆是被顏賈清婉言相拒,末了更是連連苦笑,言說身在此處本就與富庶二字相差甚遠,何苦偏要行那世俗禮數,縱是分文不取,自然亦不會行那等厚此薄彼的手段,凡有不解處,盡可上門求教,至于這長衫倒不如自個兒留下,往后再莫要破費。

  迫近年關,學堂已是散去,孩童兒郎各自歸家,唯剩下顏賈清一人,抱起酒壺品過兩口,舒坦順心,但學堂之外不速之客,卻是叫顏先生很是頭疼。

  老樵夫少有下山的時辰,今兒個卻是不知為何不告而來,登門拜訪,入得學堂過后四處打量良久,才將二目挪到坐于正中的顏先生手上酒壺,鄙夷意味登時而起。

  “我說今兒個顏先生破天荒沒來山上蹭酒,原來是自行添置過兩壇上好酒水,舍不得同老夫共飲。”

  老漢向來不曉得客氣二字如何書就,上前幾步拎起酒壇,單手提起,灌滿腰間葫蘆,暢暢快快飲過兩口,哪里顧得上顏賈清那副猶如瞧見穢泥的神情,而是說起件不相干的事。

  “走得出去是好事,不然他這五境,多半是此生無望。”顏賈清倒是并無半點憂心,原本就頗為生分,而今自是隨口言道,“如尋常修行人那般天資根骨,能入四境已是恨不得謝天謝地,憑那位江半郎的資質與修行快慢看,多半是缺失在悟性上,閉門造車,總比不過外出撞機緣。”

  相比于顏賈清平靜道來,老漢神情卻說不上松弛,仰望北方天際,云層自下而上橘黃靛紫,到無云處反而是空空蕩蕩一片素白,斜陽巍巍,懸于天頭。

  “想去瞧瞧?”

  顏賈清自能聽出老者所說,并非是戲言。

  “此話不該對在下說才是,您老還不曉得在下是何等性情?如非這一尾黃龍,興許我如今當真就只是個踏踏實實傳道授業的先生。”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腹有詩書文墨的文人,再者說來,你可算不上手無縛雞之力。”

  斜陽影落顫顫巍巍,搖搖落霞欲墜欲睡,學堂四面窗欞皆有木條相隔,與周遭老樹禿枝同心合意,將臘月時節冬日暖光,盡數切得散碎,紛紛殘陽映入顏賈清面皮,倒令后者覺出許多暖意。

  “真要有一日我顏賈清欲要前去北煙澤,那這釣魚郎的名頭,多半是已經摘出,您老瞧我這性情清冷至此,只曉得權衡利弊,趨吉避禍,或是與人做買賣,如何胸中生出豪情俠氣。”

  老漢才想起那日顏賈清曾明言,說這釣魚郎向來絕情斷念,故而除卻飲酒之外,這位在山下足足當了一載有余的先生,似乎從來也無喜好,除卻瞧著學堂中吟誦文章的孩童樂呵之外,再無本相。

  “老夫倒覺得你離脫身這尾黃龍,時日不遠。”

  “借您吉言,溫瑜天資可謂相當不錯,雖說如今心頭被人載下一枚惡種,不過日后接來黃繩,估摸著也能盡數化解,這筆買賣,理應算是做得奇好。”

  顏賈清并未點破老者言語之中隱意,而是順著老樵夫話頭說將下去,滴水不漏。

  樵夫頓感無趣,飲罷一葫蘆酒水,而后又是灌滿,抬腿便要離去,只是末尾提點了并未起身相送的顏賈清一句。

  “學堂外頭掛著六七件長衫,不少吃食爆竹,甭只顧放在外頭,但凡先生,不論怎么說來其實都會更稀罕那些位聰慧學生,許多不需提點便胸中透徹悟性頗高的學子,總會看得更重,雖說你不見得分出親疏,可與其端著清高架子,不如讓人家安心些。”

  “另外最靠譜的一門買賣,不是將釣魚郎一職找尋到下家,而是在此地討要了個教書先生的差事,天長日久,早晚能將失卻之物尋回。”

  樵夫走得干脆利落,才不過兩息,學堂之外就再無丁點腳步聲響。

  空曠學堂當中又只剩下了那位神色一直平淡喜笑的先生,愣愣坐過許久,將那多半壇酒水飲去不少,竟真是搖搖晃晃起身,將那六七件針腳細密的厚實長衫,與提籃當中吃食拎回屋中,隨后又緩步走回學堂之中,點起燈火,提前將炭火燃起,仔細想想,又向爐膛里頭添了兩枚紅薯。

  只因邁步回學堂的時節,顏賈清察覺遠處有人窺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上前招呼。

  今兒一定有人上門,提前預備著,免得夜半時節,餓壞孩童肚腸。

  南公山山巔,練劍才停的少年由屋中取來幾張宣紙與筆墨,盤膝坐定,又是寫起家書,比起當初秋時在那間醫館當中所寫,要順暢不少,只不過寫至經脈盡廢幾字時,少年深深呼出一口氣來,更換一張紙,卻沒再添上經脈盡廢四字。

  溫瑜算是頭回見得少年起筆寫家書,伏桌岸單手撐住面皮,很是不解。

  “何不如實寫來,反而一再隱瞞?”

  云仲停筆,轉頭看向溫瑜,“還記得那位白毫山褚老伯么?此刻我如葉翟,既然水君與師父都幫不得,即便如實說出,告之又能如何,無非徒添煩悶憂擾,自然是不能盡言。”

  溫瑜嘆氣,也不再勉強少年,而是扶住粉腮,觀瞧少年行書,一筆一劃當中,盡是舒展極長,猶如劍鋒掠地。

  “要去京城作甚?”

  云仲此番并未停筆,而是邊寫邊答,笑意溫和,“在山間住得久了,總想著外出,閑暇不住,聽聞京城有個泊魚幫,應當算是頤章頭號幫派,一來可尋處地界好生磨礪劍術,再者便想著竭盡全力護持住那幾滴瀾滄水,好盡快將秋湖醒轉,二來要是當真難以再入修行,學些幫派中的大事小情,日后幫著打理南公山上事,也可盡一番心思。”

  溫瑜許久也沒應聲,只是望向少年近來略有些疲憊的眼角眉尾,多有不忍。

  少年終究是寫罷家書,順帶附上年關問好,便從懷中摸出碧空游來,將信件系于雀足,才要施展內氣,卻是尷尬笑笑,將碧空游遞到溫瑜面前,輕聲說道:“險些忘卻如今已無多少內氣,使喚不得此枚青雀,還要請溫姑娘代勞。”

  溫瑜眼看得云仲如今這等神情,突然覺得心頭頗有酸澀,再不敢直視,而是慌忙拿起碧空游,內氣流轉,后者瞬息騰空,啼鳴兩聲之后便是離去,鉆入沉沉暮靄。

  “京城地界寸土寸金,依我看來,還是莫要輕易決斷,再細細琢磨一陣,最好同師父言說再定。”

  兩人無言良久,少女才起身坐到云仲身旁,輕靠后者肩頭。

  云仲這些日以來規矩得很,大概也是怕那位老樵夫終日窺探,初見情字一途,面皮頗薄,至多不過是趁四下無人時節,蹭蹭溫瑜發絲,并肩觀云見月,除外并未有丁點出格舉動,老實得緊。如今溫瑜自行靠近前來,身形略微一僵,不過神情卻是寬慰溫和。

  “南公山人情味足,如果擱在其他仙家山門之中,已然廢去大半且天資愚鈍的徒弟,怕是早就被自家師父驅逐下山,多日以來師父與那位老樵夫想出過許多法子,補足經絡,雖無一能成,已是感念在心。”

  “但我不愿如此,”云仲摩挲溫瑜發尾,神情難名,“與其心安理得當個廢人,倒不如為南公山添兩分助力,起碼心頭愧疚,能稍降一些。入門過后多番外出,既見江湖,更是見人無數,興許這些人在修行道上的人看來,壓根不過是市井小民,如是有心,信手就可抹去性命,但縱是如此,其實大多數人,還是希望自己有用。”

  “倘若我再不能入修行半步,南公山便少了個不成器的弟子,多出一個安置上下出謀劃策的少年仆從,想來其實也不錯,世上有葉翟,也要有褚老伯。”

  云仲說這句話的時候,沒看一旁溫瑜的眼睛,凝望天際暮色,怔怔出神。

  “我隨你同去。”溫瑜執拗,分明依舊是不愿見如此。

  云仲苦笑,低眉看向一旁人,“陣法未曾大成,三境也還未能窺見,那位顏先生所傳法門更不曾學清,怎能因這等小事耽擱,何況京城本就距南公山算不上遠,時常抽些空,應當不難才對。”

  卻不想腰間吃過溫瑜狠狠一掐,后者面皮微冷,“此事若小,何事能稱為大事??”

  自知話語有誤的少年也不敢還口,迫不得已連忙張口,“再大也不可耽擱修行,不然日后我這等愚鈍之人,能憑何人當做依仗?雖說說出去不好聽,但既然能吃著軟飯,也算咱得本事,壓根也不寒磣,得此賢妻,想來也省卻苦修幾十年。”

  被說得面皮通紅的女子終究是松開兩指,沒好氣瞪過一眼少年,不甚自然起身離去。

  山崖側處,僅剩少年極慢地收起笑意,看向長天之外最末一絲云霞,眉間川巒相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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