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酒劍四方 > 第五十七章 來去
  壓籠林再偏西,有座巍巍高山,乃是一處風水寶地,山籠蒼翠,四時宜人。

  山之高聳難以言表,只覺渺渺長云自腳下而過,矗立山巔看人間,山腳凡塵窺山巔,皆隔著翻騰云海,遙相對望,山下仙境,山上亦是仙境。山頂有座道觀,與其他道觀不同,當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奇花異草錦繡連波暫且不談,整座道觀都是以羊脂美玉堆砌而成,就連正廳的三清塑像都并非凡胎泥塑,而是以金銀糅雜而成,富麗堂皇至極,采仙灘周遭貴胄富賈甚多,可能做到將道觀裝潢得如此富麗堂皇的,那就寥寥無幾了。

  山上只有一個老道士與一個小道士,兩人在此,算下來已有十年之久,可奇怪之處是,除了老道之外,那名垂髫小道童極少下山,往往兩三年才有人見到,這位小道童背著比他還要高的竹簍,從山上搖搖晃晃抬步而下,山風迅疾,揚起道童發絲道袍,粉雕玉琢,但出塵之意甚是濃郁。

  “我說師父,今兒個得空,怎又有閑心思瞧山下事了?”道童在山崖處坐下,手拿兩枚朱紅果子,遞給老道一枚,將余下一枚在衣擺上好生蹭凈,啃得津津有味。

  “怎么,貧道在山上呆得膩歪,瞧瞧風景都不成,豈不是要將貧道憋死。”老道沒好氣,將一雙蒼老手掌撂在道童腦袋上,使勁揉搓,結果引來道童好頓數落,悻悻的將手又揣回道袍中,長嘆一聲,“徒兒大了,管不得了,天道不公,就讓我這潦倒道士老死在山中,倒也算無量天尊了。”

  道童嗤之以鼻:“師父啊,出家人要點臉皮總沒錯,瞅瞅這道觀上下奢靡至極的擺設,也好意思說自己潦倒困頓,嘖,怎就當初大風迷了眼,選到個如此不靠譜的師父。”

  老道橫眉立眼,昏黃老眼瞪得老大:“胡說!若是沒銀子,你還能吃上方才那顆小圣果?那樹金貴的很,可是不遠萬里之遙打南漓運來的,稍有不慎根植損耗,整棵樹便齊齊蔫巴下來,足足耗費千兩銀子才弄來這么一棵,只為咱師徒在山上有得甜味吃。你說這話,為師著實是心痛啊。”

  道童哼了一聲說到:“更不該用金銀這等俗物塑三清身,道觀本來是清凈所在,總沾染這些俗世銀錢多不像話。”他本就是道門中有名的少年天才,對道法與道門規矩,自然是相當推崇,可自家這位師父行事,實在過于出格,成天沾染世俗暫且不說,將好好一座道觀歸置成這等模樣,令他十分厭煩。

  老道笑笑,將果核吐出,隨手就埋入腳下泥土縫隙處,小心翼翼的蓋上土,又拿出水壺朝當中灌注少許清水,輕聲說道:“佛家有語,句為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學我,如同入魔道。雖然世人總忘卻后半句,但前半句并不無道理,不妨號好想想,穿金帶銀屋舍華貴,難道就不能做個好道士了?世人講究清凈苦修,卻從無人想過,若是當真視錢財如糞土,那又為何避之如蛇蝎,歸根結底,并非銀錢之錯,錯在人心不定罷了。”

  “你看林深處的那少年,和他師父一個德行,尤好空著布兜走江湖,不也照樣快活十足,俠氣滿袖?”老道將左手伸直,手搭涼棚向下觀瞧。

  壓籠林中,少年沉默。

  眼前皆是鳥雀碎羽,顯然方才這群鳥雀沖擊之下,蟬網并未遭創,反而險些將鳥陣沖垮,矛盾之爭,巨矛潰散,可盾未受影響。此刻更糟的是,蟬群似乎已經看出少年黔驢技窮,蟬鳴聲再強幾分,那張如網似的蟬幕已然緊逼到少年十步以內,少年甚至可清晰看到蟬肚上的云紋。

  隨即,后撤中的少年便聞到陣陣馨香,如蘭似麝,嗅之通體舒泰,且有羽化登仙的輕靈之感。少年心道不好,如果是荒蕪林中有奇物散發幽香,那還好說,可怕的是那蟬群終于耐不住殺心,將奇毒放出,隨著林中風散播而至,那其結果,不言而喻。

  真要死在此處不成?少年跳過一片灌木,神色決絕。既然逃不掉躲不開,倒不如回頭一戰,也來得痛快些。念頭一起,少年便強籠心神,將那破劍抽出,回頭怒視迎面而來的蟬群,身形挺直。

  “又一個不怕死的主兒。“山巔之上,老道搖頭,目光之中盡是追憶。想當初也有這么位青年郎,同大多數江湖兒郎一般,將生死看得清淡,一人一劍走遍天下。估計當年那群老貨,也沒想到在他們眼中螻蟻般的年輕劍客,竟然在江湖中跌跌撞撞,就這么漫步行至他們近前,甚至踩著有些人的腦袋,登臨劍道峰頂,而來已有數十年。

  “貧道劍術差勁得很,可估計當下你師父亦無暇他顧,那么只好由我來越俎代庖,借給你點糟粕劍意。”老道將發冠摘下,抽出根獸骨發簪,向山下一拋,哈哈大笑,“大不了你師父欠貧道的無數天才地寶,銀兩酒食,以后你來替他還便是。”

  長笑之聲中,骨簪跌下懸崖,幾個吐息便臨近谷底;罡風狂烈,將骨簪吹得好似風中敗柳,飄搖不定。道童好奇,連忙俯身去看。常人便知遠小進大,可自始至終,簪子大小長短,分毫未改,直到臨近谷底,堪堪定住。

  發簪依舊是發簪,可世間哪有三尺長的發簪,又哪有如此氣勢磅礴的發簪?

  下方不知多少里處的云仲福至心靈,緩緩開口:“歸去。”山下有溪流,三尺骨簪即將墜入之時,輕輕停住。簪尖點水,蕩起絲絲水波,而后如雷霆閃動,沖入高天,直至攪亂層云。

  云海翻滾升騰,淹沒老道鶴發白須,天地之間只剩一道長痕。

  緊跟著少年舉起手中破劍,輕輕拋起,驚奇之處在于,那劍未曾跌落,而是懸停于少年手心,繞開蟬群緩慢前行。

  白衣少年笑意滿滿。

  “來兮。”

  骨簪瞬息間飛回老道發髻中。

  破劍也瞬息間回到云仲掌心中。

  蟬鳴戛然而止。

  壓籠林中,天地呼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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