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酒劍四方 >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春寒料峭
  春日浮云生暖意。

  隆冬月份,漠城以內卻是處處能見春容,半大孩童竟是有不少打赤膊的,團團圍繞到那等尋常小巷里斗百草,總是有那等心眼小些的,終日難求一勝,哭哭啼啼嚷著要還家,請自家年歲稍長的兄長前來找回場子來,涕淚橫流。不過終歸是年歲尚小,心頭存不住事,不出兩個時辰閑暇無事,便將面皮上頭格外分明的淚痕擦凈,又是厚著臉皮前來,叫嚷得面皮漲紅。

  斗百草原是那等尋常玩鬧事,然而不少同好此道的年長之人,往往是要添上點勝負之外的彩頭,雖不見得家底厚實到有珠璣百斗,可或多或少,要憑兩三餐酒食作餌,拽草莖時那便叫一個急于求勝,三三兩兩挽起袖口青筋暴跳,瞧陣仗便是相當唬人。不曉得百草有知,瞧見這些位臂膀足有大半人頭寬窄的精壯漢子,死死扯住草莖兩端較勁,當是要如何煎熬。

  自打從前陣以來,漠城之內草木返青,分明眼下理所當然乃是隆冬飛雪連綿,城內卻是萬物生機競發,連那等晚秋時已然落光葉片的枯木,都是紛紛舒展開來,爭相突蕊拔芽,往日那等越冬的厚重衣裳,卻是一時失寵,盡數被人褪去。

  四季常春,本已是求不得的事,無數被原本冬時滾滾烈風攔在屋舍內的城中人,總算是能將這些時日以來心頭陰霾盡數撇到天外去,不單單是男子興高采烈呼朋引伴,甚至大多已是習慣深居屋中的女子婦人,都是難得走上街頭,三五成群,鶯鶯燕燕,常能于街畔樓臺中窺見倩影,的確是一掃冬時無趣。

  城內說書先生處更是人頭攢動,不論是那等才能含糊聽懂說書的孩童,還是那等無事時節,稍稍飲過三杯兩盞,略見醉相的男子,甚至于許多結伴同行,于城內鬧市其中逛過近乎整一日,通體累乏的女子,竟都是擠到這座說書先生攤點前頭,聽這位近來愈發神采奕奕的說書先生,輕撫驚堂木,說起一截又一截不曉得從何處聽來的野史。甚至大多連城內所存留的書卷都不曾記載,偏偏這野史意趣橫生,即使是有些腹有文墨的書生起初有些嗤之以鼻,但不出兩日,便提前預備好折扇座椅,圍繞在前頭。

  而至于究竟是瞧上了誰人家中未出閣的明艷姑娘,還是著實叫這位說書先生引經據典,妙趣橫生貫口引得挪不得腳步,可人人都能看出這位說書的先生,近來心境極好,說書時節都是揮斥縱橫氣甚濃。

  好容易說罷今日這段書,老先生使驚堂木一敲,隨即就笑吟吟朝眼前人一拱手,倒也無需說那等如是下回分解老生常談話,周遭人就曉得今日這趟書罷了,這才是如夢初醒,此起彼伏叫過幾聲好,銀錢倒是并無需打點,都曉得這位老先生家境不差,更何況漠城內并無事事需憑銀錢,于是少有自行上前賞銀錢者,紛紛抬頭時節才覺燈火初上,各自散開,連忙還家去。只剩下老先生仍是立在原處,并不急于回住處,而是仔仔細細將桌案擦拭得干凈,順帶把那枚相當老舊,卻是被盤得油光錚亮的驚堂木,給緩緩壓到桌案一角的宣紙處,靜靜落座,頭也不抬就撐起一柄傘,像是在等人。

  淙淙細雨落枝頭,紅芭蕉而碧綠蘿,也似只是在片刻之間,城內百花盡綻,雖是良久不見雨,本該是有土石滋味彌漫開來,而現如今卻是花草香縈鼻,難得令這座漠城都一時籠上層秀水青山意味。

  落花流水間沿街心打著轉,從說書先生腳下流淌過去的時候,身前就無端多出一道身影,并不客氣,將一旁空余的座椅拉過,自行坐下,分明未擎傘,更不曾頂斗笠蓑衣,可瞧來周身不曾被雨水浸濕半分,此時安穩落座,朝說書先生點點頭。

  “漠城果真是漠城,四時皆有四時景,可不得不承認,到底是春光春雨,最能催生人心善念,舉動之間,竟都是輕緩下來。”

  來人一身錦衣,而衣擺袖口處鑲有數枚蚌珠,見說書先生笑而不語,只是將茶盞擱在桌案處,知曉其用意,登時沒好氣斜睨過后者兩眼,隨即拋出枚袖口蚌珠,擱置于茶盞其中,很快就有清水流淌而出,說書先生連忙笑逐顏開擺手,說是這些便足夠,從一旁布包中捏起二三十枚形似柳葉刀般的碧葉,放于茶盞其中,小心翼翼使兩指渡出股火舌來,將兩盞茶湯煮沸。

  可怪異處在于,說書先生撐傘,可并未遮擋茶盞,可紛紛細絲懸銀似的雨線,竟是紛紛繞開兩盞茶湯,并未有一滴雨水落入當中。

  生具慧眼之人見此景,應當如何都要罵幾句娘,像兩人這般不動聲色,甚至連內氣流轉都無的高明修為,卻是用于護兩盞茶湯,總歸是家大業大揮金如土的舉動,奈何在此落座的兩人,若比境界為家底,當世也無幾個比這兩位厚實。窮苦人家遞出兩枚銅錢都需咬牙切齒,大富大貴者縱是日廢千金總也無關痛癢,因此在旁人看來的荒唐之舉,在富貴人見來,反而倒是順遂本心,難得舒暢。

  “別小看了這為數不多的刀槐茶,擱在以往,就以漠城狀況,三年五載都不見得能有幾片,孤零零掛到樹梢上,怎么都比足金貴不少,好在是水君前來相助,即使自謙乃是尋常神通,卻是使得漠城延續生機,往后如是有幸,沒準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到那時機,卻不知應當如何謝過。”

  話是這般說,但說書先生臉色卻是相當自如,哪有一星半點拿人手短的景象,臉皮厚得縱使是山岳覆壓,亦覺不痛不癢,此時端起茶盞來,搖頭晃腦吹吹熱茶,事不關己高高掛。

  擱在平時,水君縱是道行深厚,卻也總要敲打敲打這位分明修為高絕,卻甘心埋沒于漠城中的聶長風,可今日不知怎的,分明是眼前人再度擺出一副無賴至極的架勢,竟是絲毫未動心意,半晌之后破天荒取來另一盞茶湯,淺呷兩口,一時渾身氣機收攏,隨后抬手,將滿城上空懸而未落的雨絲,盡數凝于一指間,而后又是隨意點出,在兩人之間凝成縱橫交錯一方水框。

  二人身在漠城內,有多日不曾見天下事,幸虧是水君時常走動,且有這么一手相當高明的推演本事,天機如何且不能瞞過,而聶長風同樣是閑暇無事,自然有功夫同這位堪稱是供參造化,來頭大得駭人的水君胡攪蠻纏,但兩人卻著實是許久不曾手談,修為精進壽數綿長到這般境界之人,多少精熟些尋常修行人看來相當荒廢光陰的手段。兩兩交鋒,倒果真棋逢對手,原本有心晾水君一道的聶長風都是有些技癢,哪怕是明知水君這手當然賣的不是什么好藥,卻仍是兩指輕點,使神通凝為一枚黑子,持黑先行。

  就算是聶長風再不待見這位走到外頭去,一身修為足能令天地翻騰起來的惡主,但也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有時候眼前這位倒當真是不怎么容易討人嫌,單是以這份修為,尚無半點驕縱脾氣,就著實是有些難得,并非是覺得天下修行道有名有姓的毫無城府,而是因為這位水君的修為,著實是太高太高。

  “當年我曾在無意之間種下一枚棋子,本是性情相投,至于那后生的天資修為,倒是一塌糊涂,可不曉得過去這些年,竟還當真是讓這枚無心插柳的一步看似孤子,卻是莫名其妙連成氣候,竟是走得極遠,眼看著就要將這盤棋贏下。”

  兩人都是活過若干年歲的老狐貍,算力奇強,于是運子如飛,并不像是切磋手談,反而更像是將兩人行棋的路數,生生挪到同一方棋盤之上,而水君口中所說的這枚棋,著實精妙無雙,神來一手,憑看似的一手棄棋,倒是攪亂聶長風辛苦布局,于是抬頭笑吟吟開口,可旋即又很快將這抹笑意收回。

  “只是蒼生天下,又怎止一張棋盤就能說得清,在這方棋盤上妙手偶得,可放在掩藏于這張棋盤之后,重重疊疊棋局里,這枚孤子,果真就能殺出重圍么?”

  聶長風揉揉面皮,忽然想到許多年前,有位磕頭拜把子的兄弟,兩人甚至都改為同名,皆喚長風,時至如今這漠城里頭,都尚且有這么一家高門大戶姓阮,可惜這高門其中的女主人,卻是被個江湖兒郎拐了去。聶長風總是能記得,當初還相當年輕的劍客,臉上總是掛著相當懶散的笑意,好像除卻時而懸于腰間,時而抱在胸前的佩劍外,人間并無幾件值得留意之事,那時節,還真是引得不少女子肝腸寸斷,相當不厚道。

  鐘情劍道者,往往不可求得更多,乃是人間常態。

  “在我看來,能。”仍是說書先生面皮的聶長風站起身來,將杯盞底已然不復溫熱的剩余茶湯飲盡,獨自擎起傘來,算是投子認輸,并沒有什么邀水君回府歇息的意思。

  “我算不出水君棋路,照舊是不曉得何謂破局,但我會用劍,所以那小子劍用得好,就是天下莫堪比之的大道理,沒有比這更大的。”

  只余水君一人平靜抬頭凝望聶長風背影,直到后者與傘一并融化在極濃重極濃重的雨霧。

  終歸春尚有寒,春寒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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