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劍來 >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中)
    日沉大江黑,月起萬山白。

    萬籟寂靜,大殿內篝火堆里,偶爾劈啪作響。

    一起望向殿外那位風塵仆仆的男人,三十多歲的容貌,約莫是讀過幾本書的緣故,很有幾分氣定神閑的意態。

    青壤沒有說話,仙藻噤若寒蟬。看到仙藻一副見了鬼的樣子,本來還有幾分不確定的青壤,立即心中有數。

    此時此景,就像一尊廟里吃香火的“泥塑偶像”,來到了他們眼前。

    說來奇怪,蠻荒那邊仰慕年輕隱官的妖族修士,不計其數,肯定要多過浩然天下,而且特別心誠。

    日升月落千回數,陳君大名萬遍呼。

    半點不夸張。

    畢竟浩然修士多是聽個熱鬧,而參加過大戰的蠻荒妖族幾乎誰都是親眼看過熱鬧的。

    要去浩然天下,就得先過那道被鑿出的“大門”,妖族只需一抬頭,就都會看見那件扎眼的鮮紅法袍。

    何況這個姓陳的,當年還宰掉了一位御風過他那邊城頭上空的玉璞境妖族,準確說來,是……手撕。

    再隨手將那尸體丟下城頭。

    要說這等行徑,蠻荒妖族自身來做,半點不稀奇,斗法贏了,將落敗妖族當場大口嚼了,生吞了用來果腹都是常有的事。

    可是一個據說是來自浩然天下的圣人弟子,如此作為,便很新鮮。

    所以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大概永遠無法理解金翠城女仙清嘉,到了落魄山,她過牌坊時的復雜心情。

    外鄉身份的年輕隱官,寧姚的道侶,手刃離真者,單挑一座甲申帳,陳清都愿意托付重任之人。劍氣長城最后一位刻字者。

    殿內無言語,殿外書生也不著急跨過門檻。

    佩刀女子身體緊繃,她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大殿門外那個好似負笈游學的“文弱書生”,開門見山問道:“隱官是怎么找到我們的?”

    她昵稱豆蔻,躋身托月山百劍仙之列,約莫是在異鄉待久了,是用的桐葉洲雅言。

    仙藻霎時間臉色慘白,被天打五雷轟似的。青壤卻是整個人依舊松弛,沒有半點如臨大敵的意味。

    至于那兩位依舊被蒙在鼓里的桐葉洲本土人氏,愈發摸不著頭腦,眼前這書生裝束的后來者,莫非在這邊的江湖上惡名昭彰?

    是那殺人如麻的一方強梁,還是有個好家世好師門的貨色?陳平安卻是用最醇正地道的蠻荒雅言,笑著回復道:“書上不都寫一位寒酸書生進京趕考,露宿荒廟,得遇美人,這般姻緣,哪有什么刻意為之,都是無巧不成書

    。”

    那尤物婦人吃吃而笑,大概是覺得此人言語風趣。瞧他三十歲出頭的模樣,雙手拄著一根青竹行山杖,就那么站在皎皎月色中。

    陳平安望向那個化名豆蔻的女子,“既然是托月山百劍仙之一的年輕俊彥,名次還不低,為何在城頭那邊,我好像就從沒見過豆蔻姑娘?”

    這撥被蠻荒寄予厚望的年輕劍修,都曾在城頭練劍,時日長短不定,在那期間,時常有劍修在閑暇時過去“瞻仰”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美其名曰“看大門的”。

    幫咱們看家,陳隱官是個大好人啊。

    佩刀女子沉聲道:“與隱官離得很遠,我性格孤僻,不喜歡湊熱鬧,劍術高不成低不就,排名不高不低,即便見了面,估計未必能夠跟隱官說上話。”

    這是實話。他們煉劍處的半座城頭,也有幫忙“擋駕”的,周密的親傳弟子,流白還好,她不太喜歡說話。但是作為托月山大祖關門弟子的離真,卻是個滿嘴噴糞的,罵人的功夫一天比一天高,都不知道跟誰學的。對待那些想要湊個熱鬧的劍修,離真總喜歡譏諷幾句類似“你也配跟隱官聊天”的言語。此外那件灰色長袍,是舊王座大

    妖之一的龍君,一般劍修,沒點靠山,確實不敢造次。

    青壤大口嚼著麂子肉,神色無奈,含糊不清道:“以隱官如今的運勢,肯定找不到我才對,是我被她們中的誰連累了?”

    陳平安答非所問,微笑道:“道友還是一位相士,能看人運勢?若是萍水相逢,隔壁擺攤,說不定咱倆還能切磋切磋,搶一搶生意。”就是眼前這廝,單憑一己之力,就差點把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給攪黃了,而落魄山與青萍劍宗在內的幾方勢力,為此投入的神仙錢,數以萬計,而且全是谷雨錢。韋文龍和種夫子做過一番粗略計算,因為這廝在大瀆沿途的幾次亂砸符箓,拖延大瀆開鑿進度不說,帶來山上勢力和山下諸國和各種反復,因此帶來的種種折

    損,導致為此損耗的谷雨錢數額,在三千到四千顆之間。

    只說尋覓這廝蹤跡的上五境修士,連同米裕和黃庭在內,還有鐵樹山那位龍門仙君,幾乎到了雙手之數,依舊未能將其揪出來。

    要知道這廝如今才是個金丹境。

    先前于玄都未能憑借崔東山帶回落魄山的殘余符箓,將其順藤摸瓜找尋出來。

    只有劉羨陽才能在寤寐中遙遙砍上一劍,依舊不曾重傷這廝。

    一個蠻荒金丹境的符箓修士,牽扯出了多大的陣仗?

    至今陳平安才知道一個“青壤”,甚至都不知道是化名,還是道號。

    方才仔細翻檢自家心湖的書城一番,陳平安發現不管是避暑行宮的秘密檔案,還是中土文廟和大驪王朝的文書,好像都無任何與“青壤”的相關記錄。

    那就是一個對蠻荒各大軍帳而言、屬于“墻里開花墻外香”的后起之秀了?

    大戰落幕這么些年了,各洲修士在桐葉洲搜山不斷,不曾想這廝既造孽,又作死,還能活蹦亂跳到今天。

    陳平安好奇問道:“青壤,有無顯赫師承?還是故意留在這邊的大妖化身?當然,你可以不必回答。”

    “回答,為何不回答,樂意至極,能夠跟隱官多聊一句都是賺的。”

    那男子擦了擦滿是油膩的雙手,“趕巧,跟隱官一樣,都是螻蟻一樣的出身,當年誰踩死了我,可能都會嫌臟了鞋子。”沒有站起身,就那么蹲著,伸出雙手烤火,一張棱角分明的木訥臉龐被火光照耀得異常明亮,“既然隱官能夠在蠻荒天下做大事,那我當然也能在浩然天下做點小

    事。”

    這位始終根腳不明的年輕女修,神色不再木訥,神采奕奕,“這會兒終于見了面,被隱官逮了個正著,是不是想將我這種無名小卒給剝皮抽筋,喝血吃肉?”

    陳平安搖搖頭,微笑道:“我口味沒有你說得這么重。”

    道號仙藻的冷艷女修,硬著頭皮問道:“斗膽請教隱官,如今什么境界?”

    陳平安微笑道:“境界不高,當初在搖曳河也沒能做掉緋妃,不過退一萬步說,宰個金丹,綽綽有余。”

    仙藻

    青壤眼光更好,說道:“按照劍氣長城的說法,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仙。”

    仙藻哀嘆一聲,束手待斃。否則還能如何,就算她也學隱官,來個退一萬步說,陳平安只是個地仙,自己就能逃了?這廝在戰場是出了名的心臟手黑,詭計多端,同境廝殺,極有勝算。當年甲申帳精心設伏,竹篋、雨四和?灘這撥天之驕子圍殺一人,結果若非斐然救場,還要

    被此人反殺幾個。陳平安好奇問道:“仙藻姑娘,你是不是還有個同胞姐姐,主管柳條部,好像道號叫銀粟?為何不跟著你姐姐一起返回家鄉,躲在廣寒城,繼續管你的雪霜部,過

    幾天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日子?”

    廣寒城是緋妃手底下的三座宗字頭門派之一,諸部領袖,都是資質很好的地仙女修。

    相較于蠻荒甲申帳的那撥出身、資質、背景什么都好的“貴人”,他們幾個,大概都算是些籍籍無名的小人物。

    道號仙藻的女修,論輩分,緋妃是她的太上祖師,但是這尊舊王座大妖,卻要敬稱甲申帳的“雨四”一聲公子。

    人比人氣死人。

    她與姐姐銀粟,雖然都是劍修,但是托月山百劍仙的門檻多高,實在是進不去吶。

    陳平安問道:“青壤道友,以你的天資,沒道理這么豁出性命,富貴險中求的說法,不適合你這種人。”

    見那青壤不言語,陳平安繼續問道:“是有仇怨,心里憋著一口氣,等不了,必須在桐葉洲這邊做個了斷?”

    她們都看了眼青壤。確實古怪,在桐葉洲碰頭之前,她們聽都沒聽說過青壤,如今何止是對他刮目相看。相處越久,越覺得青壤深不可測,再給他一百年,幾百年的修道生涯,此人

    成就之高,不可限量。

    沒理由在桐葉洲這邊搏命,而且還是專門針對陳平安和青萍劍宗。

    說什么在這邊攢了軍功,活著回到蠻荒就能贏得一兩位王座大妖的青睞,騙鬼呢。

    也得活著返回家鄉才行。

    以青壤的天賦和心計,在有可能把性命交待在這邊的前提下,他根本不需要靠這種錦上添花的“虛名”。

    青壤沉默片刻,“確實有一點過節,但是真計較起來,仇怨不算大。也不怨隱官出手狠辣,各自身在不同陣營,必須各有擔當作為。”

    有個領他走上修行道路的忘年交,死在了陳平安手上。他是玉璞境,當年雙方身份、境界懸殊,卻毫無算計,肯將一身道學、能耐傾囊相授與青壤,卻依舊說自己沒資格當青壤的傳道人,會幫他尋個好師父,一定不比那竹篋、?灘差多少的,理由是青壤你資質太好,若是師父道行不高,就是暴殄天物,容易耽誤前程。尤其是等你出了名,在山上引來注意,等到誰都知道了

    你的未來成就高低,沒有一位飛升境和大宗門的庇護,很容易一下山就暴斃。

    青壤想起此事,下意識放慢速度,細細嚼著麂子肉。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菩薩圣賢畏因,我輩凡俗畏果。”

    青壤點點頭,“以前完全不懂這些,到了桐葉洲,看了點這邊的書籍,深以為然。”

    陳平安打開天窗說亮話,說道:“豆蔻姑娘,隱匿在藕花福地的蕭形,她見過你,而且記憶深刻,就等于我見過你。”

    接下來年輕隱官說了一句讓局外人仙藻都倍感毛骨悚然的話,“所以這些時日,很是‘掛念’豆蔻姑娘。”

    青壤長嘆一聲,果不其然,是被這個娘們連累了。只是青壤倒也不如何怨她。唯有那個仙藻,才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

    豆蔻心中悚然,卻依然疑惑不解,見過了面,又如何?山上術法萬千,有此神通?那蕭形隸屬于蠻荒癸酉帳,早年在劍氣長城戰場上被寧姚重傷,當年蕭形登岸桐葉洲,她與豆蔻是好友,便一路同行游歷。等到蕭形落入陳平安手中,被翻檢記

    憶,來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搜山”,蕭形眼中所見畫面,就有女修豆蔻。因此陳平安心相中就多出了豆蔻的一幅濃墨重彩的掛像。

    當年在劍氣長城重逢,劉羨陽就傾囊相授,教給了陳平安那門祖傳的夢游劍術。劉羨陽一貫如此,當朋友,不小氣。

    只是那會兒陳平安根本沒法學,這門劍術門檻太高,時至今日,即便有了境界做支撐,陳平安也只敢說自己是學了一點皮毛。

    但是陳平安一直在克制,沒有著急動手遞劍,就是不想打草驚蛇,萬一豆蔻真與那滑如泥鰍的符箓修士結伴行走桐葉洲,容易因小失大。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是對的。

    一直在等個機會,等她打盹入夢。可是修道之人,本就夢寐極少。于是陳平安就一直耐心等著。

    這一手神通,大概可以稱之為夢中神游他人夢。同一種劍術,陳平安跟劉羨陽,得其法入門的道路,還是不太一樣。

    蕭形明知不可力敵寧姚或是陳平安,她就想要在福地之內造就出一場席卷天下的瘟疫。

    而這些因果,很大一部分,得算在福地的“地主”陳平安頭上。

    她在那邊開設書鋪,雇傭手民,不惜低價賠本,售賣那些動了手腳的香艷書籍,再加上她暗藏了幾副瘟神干尸。

    通過賣出去的十數萬本書籍,再加上沒有買書卻過手翻閱的看客,數量已經相當可觀。一旦爆發瘟疫,頃刻間就會席卷天下。

    如果同境,如此精心謀劃,不說青壤之于桐葉洲,就是蕭形,都有可能在蓮藕福地得逞。

    只是誰都是靠本事攢出來的境界,總不能為了個公平起見,就跌境。

    何況跌境一事,論次數,陳平安可謂是獨一份的。

    那對在此歇腳的露水鴛鴦,最是發蒙。

    什么隱官,廣寒城,浩然天下蠻荒天下的,他們只是吃山下江湖這碗飯的,聽不懂,只知道聊得內容都很大。

    不過再不開竅,也聽出了雙方是仇家。

    那個背書箱的文弱書生,是堵門來了。

    那白面漢子的雙手早就規矩了,試探性說道:“幾位仙老爺,不如放我們先行離開,就不耽誤你們敘舊了?”

    仙藻冷笑道:“走?能走到哪里去,如今整座山頭都在陣法中,給你一百年也是在鬼打墻。”

    那漢子哭喪著臉說道:“你們神仙打架你們的,何必殃及我們這些會點武把式的凡夫俗子。”

    婦人悄悄扯了扯領口,露出些白膩景致。

    青壤笑呵呵道:“誰讓你們毛手毛腳也不挑個地方,遭報應了吧?”

    仙藻神色苦澀,以心聲小心翼翼問道:“他為何還不動手?”

    他們在桐葉洲壞了陳平安的好事,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才對,耐著性子與他們幾個聊了這么久,不像是隱官作風。

    別看年輕隱官一口一個仙藻姑娘、豆蔻姑娘,什么青壤道友。也是個殺妖不眨眼的主。

    “南綬臣北隱官”,這個說法怎么流傳開來的,說的就是這兩位劍修,行事風格最不劍修,出劍最陰險啊。

    今日落在隱官手上,她是知道自己大致下場的。

    陳平安一直沒動手,總不可能是垂涎她的這點美色吧。豆蔻說道:“發現我們的蹤跡,他肯定第一時間就著急趕來,先撒網,需要確定我們的身份,再收網,以防任何一條落網大魚走脫。就是不知道他現身之前,這座

    山頭內外,布了幾座大陣。”

    青壤的答案可能更接近真相,“你們只是附帶的彩頭,陳平安的目標,還是我。為了確定可以抓著我,他就得花費很多額外的心思。”

    仙藻問道:“為何對他直呼其名。”

    青壤差點沒忍住就要罵人。陳平安都在這里了,你喊不喊名字有什么關系。

    確實如這位符箓修士所說,陳平安的真正目的,還是青壤這個資質好到連于玄都稱贊的大魚,豆蔻和仙藻都是添頭。

    青壤又說了句大實話,“因為隱官猜出我的真身,極有可能不在這邊,所以他此刻一直在別地尋覓線索。”

    聽聞此語,別說是仙藻,就連豆蔻都想要罵一句娘。我們倆被你帶來這邊,結果你真身藏在別處?

    陳平安唏噓不已,“為了找出你們幾個,找得很辛苦啊。”

    “要知道,我如今還在極為關鍵的閉關期間。還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陳平安微笑道:“也想領教三位道友的高明遁法。”

    練氣士下山,不管是紅塵歷練,訪仙探幽,尋寶度人。

    自然不可能無敵手,總會碰到幾個難纏的對手,或是被仇家攔路,那么練氣士既要有殺招,也得有兜底的逃命手段。

    就像郭竹酒說的,遇到強敵,不要慌,趕緊跑。

    如果說袖里乾坤,是一手玉璞境必學的神通,掌觀山河是元嬰境必須精通的一門手段。

    那么掌握一兩種保命遁法,就是所有登山修道之人,都要繞 都要繞不過的修行課業。萬年以來,煉氣士研究出千百種稀奇古怪的潛行遁法。其中五行遁法是一個大門類,比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或遁入地脈,或辟水而逃,身形短暫化虛,與大

    煉本命物配合,不管是平地起濃煙滾滾,還是化作一縷青煙,身形縮入天空云霞中,都是各家手段。

    還有許多匪夷所思的秘術,例如“立地尸解仙蛻”,但是此舉注定折損道行極多,等于是干脆舍了皮囊不要的賠本買賣。

    猶有勾連幽明,架橋陰陽。陰陽家陸氏子弟的那些土地官,按照各自的境界高低,就能夠串門作客數量不等的城隍廟。

    歸根結底,最上乘的遁法,宗旨就只有一個,當然還是能夠無視所有山水陣法、隔絕天地的重重禁制。

    蕭形會的手段,陳平安早就都學了。陳平安當然想豆蔻跟仙藻的秘傳、傍身術法越多越好。

    遁法一直是陳平安的軟肋,早年的縮地符,只是被武夫陳平安反其道行之,更換用途,轉守為攻。

    就曾被人說過,太過追求殺力的極致,在遁法一道,太不用心了,屬于瘸腿走路。所以陳平安如今才會反復演練那門劍遁之法。陳平安終于跨過門檻,言語內容也隨之開始步入正題,望向那個仙藻,“聽說你到了桐葉洲,喜歡東奔西跑,殺人邀功,名氣不小。是想著好讓雨四青眼相加?膽

    子不小啊,敢跟太上祖師的緋妃搶男人?”

    “雨四啊,記得,手下敗將之一。當年在天才扎堆的甲申帳里邊,他其實不算出彩的。”

    仙藻無言以對,豆蔻也覺得陳平安這番話說得牛氣沖天,卻當之無愧。

    “我如今急需法寶,你的那把本命飛劍,不管是什么名字,有什么神通,從今天起都歸我了。”陳平安也沒落下那個劍修豆蔻,“人、物之正、邪,其中大有學問,關鍵得看什么人怎么用。我這個人有個臭毛病,就是好為人師,要好好教你。從今往后,記得

    瞪大眼睛看好。”

    陳平安再望向青壤,“你那符箓替死之法,有沒有說頭?”

    青壤大大方方笑道:“自創符箓,暫名紙鳶。是否需要將一粒芥子心神附著在替身符箓之上,可以酌情而論。”

    陳平安恍然大悟,就像放飛幾只紙鳶,青壤真身手里輕輕攥著那幾根線,見機不妙,就只需松手?

    難怪連于玄都無法順藤摸瓜,找到此人蹤跡。難度之大,恰如俗子試圖捕風捉影。

    先前故意與青壤提及“相士”一語,陳平安可不是從某只“簍筐”里揀選飛劍,是有的放矢。

    不只看皮相,還看人骨相。除了看人運勢,也要看一國、一洲運勢。

    這個青壤,在作為大道本行的符箓之外,肯定精通堪輿術和命理學。

    青壤坦誠道:“若真是相鄰在市井擺個算命攤子,隱官的生意還真未必能比我好。”

    陳平安笑著問道:“怎么講?”

    青壤說道:“隱官執意要補缺桐葉洲,就會與一洲殘余蠻荒道意犯沖。在這期間,我是妖族出身,處境與隱官剛好相反,此消彼長,才敢出手。”“你不管是建造下宗,在桐葉洲打入一顆釘子,還是在中部開鑿大瀆,以點帶線,再希冀著以線帶面,都是需要損耗自身和宗門氣數的,這是一場避無可避的氣運之爭,如一位劍修與人長久對峙,耗費精神,你要先以青萍劍宗緩緩消磨掉桐葉洲的蠻荒氣運,但是這還不夠,于是你就又想了個法子,再以一條滾滾入海的大瀆帶走蠻荒殘留氣運,如今東海水君,剛好是一條真龍,順勢接納這份蠻荒氣運,于她大道修行而言,反而是一樁實打實的好事,別人接不住,王朱卻是穩當得很,你就有機會幫助這個鄰居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合道東海‘水運’,躋身十四境。若是在那之前,王朱就已經合道,也可以錦上添花,幫她穩固境界。這也是王

    朱愿意砸錢支持桐葉洲多出一條大瀆的理由之一。她不單單是求東海水運那么簡單,還是覬覦這份花再多錢也買不來的蠻荒氣運。”

    說到這里,青壤笑道:“但是得有個前提條件,你們雙方結契又解契了。否則她就受你牽連,無法得償所愿。”

    陳平安點頭道:“早在劍氣長城就解契了。”

    青壤繼續道:“如此長遠謀劃,以己身擔大任,還不為人理解,被誤會貪名又求利,確實很辛苦。”如今不少桐葉洲練氣士,都說是北邊隔壁洲的落魄山,陳平安野心勃勃,在劍氣長城當了末代隱官,當官當上癮了,等到返回浩然,就要代替那個家道中落的桐

    葉宗,來當山上執牛耳者,通過開鑿大瀆一事,縱橫捭闔,籠絡各方勢力,樹立威望,賺取口碑的同時,還能大賺一筆真金白銀。

    一個才半百歲數的劍修,就要當那“兩洲道主”。

    陳平安點點頭,蹲在火堆旁,道:“不曾想又遇到一位知己了。”

    確實如青壤所形容的,青萍劍宗選址桐葉洲,就是一場悄無聲息的……大道砥礪。

    青萍劍宗,本身就是一座劍道宗門。輸了,下宗就會長久沉寂。無妨,我輩劍修,當受天磨。

    這也是陳平安為何一直對那位得意學生的挖墻腳,不是太當回事,由著崔東山東一榔頭西一錘子。實在是崔東山住持下宗事務,相當不易。

    既然認了我當先生。就別跟外人訴苦了嘛。先生都是理解的。

    這更是陳平安為何初衷是想要讓曹晴朗負責下宗,最后還是改變主意,接受了崔東山的請纓自薦,由他來當個過渡宗主。

    所謂的“過渡”,就是崔東山帶著整座下宗,面對這場無形中的“渡劫”。

    這又是為何崔東山多次強調,旁敲側擊,為何可以將他當作半個劍仙看待。

    那不是崔東山為了跟自家先生或是周首席套近乎。而是在旁敲側擊,借機提醒陳平安。

    青萍劍宗的宗主,要么讓他崔東山來當,有事弟子服其勞。要么就只能是先生自己兼任了。

    米首席就曾看穿崔宗主的半個劍修身份。

    火堆旁,雙方已經近在咫尺。

    青壤笑問道:“隱官還是找不到我的真身?”

    陳平安道:“一座桐葉洲,道友讓我怎么找?”

    青壤點頭道:“是很難。”

    陳平安自顧自伸手烤火,說道:“說件事,讓你以后好跟朋友夸耀一番。”

    青壤說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微笑道:“我為了找出你的真身,付出了一筆不小的代價。”

    青壤靜待下文。陳平安搓了搓手,“為此我跟碧霄洞主,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做了一筆買賣,當然了,你也是個不小的添頭。能夠找到這里,老觀主是幫了忙的。陸地神仙逍遙

    游,大搜一洲山河,還要壓過你身負的運勢,難度之大,可想而知。沒辦法,總不能繼續由著你在這邊胡來了。”

    桐葉洲,真正的東道主,是誰?

    周密曾經去了鎮妖樓,見過青同。

    這位蠻荒文海,卻絕對不會節外生枝,做任何有可能跟碧霄洞主關系交惡的事情。多余的事情,周密是一件都不會做的。

    同理,老瞎子坐鎮蠻荒十萬大山,周密就一次都沒去那邊,根本沒有聊的必要。

    在這件事上,蠻荒天下與劍氣長城是一樣的心態,就像陳清都帶著寧姚找過老瞎子,得到一個兩不偏幫的答案,就可以了。周密也不半點奢望老瞎子會選擇站在蠻荒這邊,去浩然天下那邊大殺四方,或是與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來一場好似演義小說當中的大陣之前武將“捉對”。這

    種美事,想都不用想的。在這之外,當然最重要的緣由,還是這兩位萬年之前就已合道的“老十四”,不管是萬年不用“之祠”這個名字的老瞎子,還是自號蔡州道人的落寶灘碧霄洞主,他

    們都很能打。

    否則以周密的那種胃口,他又不是沒有吃過十四境修士。

    先有蕭形的歹毒算計,又有青壤在桐葉洲伺機而動,還有一位鬼鬼祟祟的十四境,多次暗戳戳下殺手。

    確實煩人且揪心。

    青壤沉默不語。

    豆蔻跟仙藻更是心情復雜。

    陳平安笑道:“還不止,先前于玄在落魄山中,我請老真人看過道友那張破碎符箓。”

    青壤愈發臉色晦暗。

    陳平安說道:“你那副真身的真身,估計此刻也該心有余悸了。”

    青壤抬起頭,緊皺眉頭。

    故意為之,亂我道心?!

    陳平安微笑道:“對吧,玉符宮的那位開山祖師,言師道友?”(注,860章《真正的持劍者》)

    劍修豆蔻心情沉重,仙藻覺得還真有這種可能。若青壤是那位蠻荒符箓第一人的“傀儡”,嘗試合道的手段之一,就說得通了。

    青壤撇撇嘴,打定主意,不信這種胡說八道的鬼話。陳平安笑道:“始終覺得自己是靠雙手殺出的一番天地,足可自傲。不曾想還有這么個來歷,竟然與那位道號‘云深’的老飛升扯上了根腳,到底跟陳隱官的普通出

    身,還是很不一樣的。青壤道友當下心情很復雜,是吧?”

    青壤丟了那塊不剩下半點麂子肉的骨頭,“確實不該這么早就主動招惹隱官的。”

    言外之意,得等到境界再高一點,至少躋身了上五境,再來挑釁這個城府深重的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穿過篝火,雙指捻動,好似取物,縮手之時,指尖便多出了一粒火苗。

    “青壤”整個人轟然炸開。

    照理說一位金丹地仙的自毀,聲勢極大,別說這座荒廢多年的冷廟子,整座山頭都要被洶涌氣機給殃及,毀于一旦。

    但是那青壤的崩裂,卻只是往外擴張了寸余的極小幅度,就碰壁一般,宛如浩蕩潮水才起便退潮。

    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將那些符箓灰燼輕輕打散。屈指一彈,那粒火苗瞬間鉆入仙藻的眉心。

    她那人身小天地內,頃刻間大火燎原,焚毀萬物,甚至有如千萬條火蛇,或攀援盤山,或浮空登天。

    于玄曾言,登山之初,什么術法都想學到手。等到了山巔,好像什么術法都是雞肋。

    大概這就是合道的根祇所在了,得找出一條前人未曾走過的大道。

    陳平安微笑道:“青壤道友,千日做賊的,跟千日防賊的,看誰耗得過誰。你有本事就躲個幾十上百年。”

    豆蔻看也不看一旁仙藻的凄慘處境,只是問道:“青壤其實不是玉符宮言師的分身,對不對?”

    陳平安抬了抬手,將皮囊中空的仙藻收入袖中,說道:“強梁者不得其死,好勝者必遇其敵。道友你想怎么死?”

    豆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道:“就這么燒干凈了,不可惜?廣寒城祖師堂有很多秘術。”

    陳平安說道:“漲潮退潮很多次了,只是你們不記得了而已。這就叫物盡其用。”

    豆蔻冷笑道:“物?”

    陳平安淡然說道:“不然還是‘人’?你們又不配。”

    陳平安輕輕一合掌。

    好像十幾個不同境遇的“豆蔻”便合而為一。

    都有一個共同點,她那把本命飛劍被剝離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我有一把飛劍,得之已久,始終不解其妙。如道人氣府有儲君之山,原來是正好缺了一把輔佐飛劍,才無法開山。道之玄玄,不可言說。”

    剎那之間,豆蔻來到一處山水秘境,發現自己站在一座白玉拱橋上,山路上長劍懸尸無數。

    蕭形早就在此等候,她擦了擦眼角淚水,神色激動,伸手抓住豆蔻的胳膊,泣不成聲,“終于把你等到了。”

    余時務背靠石橋欄桿,微笑道:“不用自我介紹身份了,時日還很長,相互間會熟悉的。”

    此地歲月,實在是太過枯燥了,連余時務這種性情的人,都要趕過來看一眼“新鮮大活人”。

    盤腿坐下的陳平安,背靠著書箱,掏出養劍葫,看了眼篝火對面的那兩位,問道:“知不知道你們叫什么?”

    婦人哪敢搭話,那白面魁梧漢子顫聲答道:“狗男女。”

    陳平安一時無言。

    漢子問道:“仙老爺打算怎么打發小的?”陳平安問道:“你怎么回事,就是個走慣江湖的惡人,讓人覺得沒有背負幾十條人命,都對不起你這兇狠面相。還當了幾十年的山澤野修,竟然這輩子都沒殺過人

    ?”

    漢子雖然心中疑惑,仍然小聲道:“打小就暈血。不到萬不得已,不敢殺人。”

    他自然是殺過人的,江湖水深,山上水渾,好幾次就曾遇到命懸一線的險境。至于這位仙師為何說他沒殺過人,天曉得。

    陳平安朝那婦人抬了抬下巴,與漢子說道:“你們雖然是露水鴛鴦,半路夫妻,她對你不差的,好好對她。以后能找個地方過安穩日子,就別趟渾水了。”

    那婦人實則是女鬼,她生前也確實不正經,偷漢子,浸豬籠而死。所以被漢子看似“強占了身子”,到底誰吃虧,還真不好說。

    漢子茫然不解,她怎么就好了?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拿起最后一塊麂子肉,笑道:“既然膽小,作個人間長壽翁,不必上山求長生。”

    漢子當然只有小雞啄米的份。

    陳平安嚼著麂子肉,問道:“就沒聽過‘陳平安’這個名字?”

    漢子與婦人面面相覷,可別不小心一個答錯,惡了這位仙師的心情,他們就會被做掉吧?

    聽說山上仙師,跟那官場差不多,說話特別喜歡……什么來著,對,就叫打機鋒。

    漢子思量片刻,小聲說道:“愧疚萬分,汗顏至極,不曾聽說過這么一位大人物。”

    婦人約莫是靠著女子自覺,沒有那么緊張萬分了,她這會兒忍不住掩嘴而笑,哎呦,莽夫都會文縐縐說話啦。

    陳平安笑問道:“平時都不看山水邸報的?”

    漢子老老實實答道:“不花那冤枉錢。”

    婦人趕忙一肘打在漢子身上。傻么,有你這么耿直回話的?

    陳平安喝著酒吃著肉,“還是要讀點書。”

    婦人打圓場說道:“回稟仙師,奴婢是讀過幾天書的。”

    陳平安說道:“你讀了等于沒讀,這才算花冤枉錢。”

    婦人神色尷尬。

    漢子使勁憋著才沒笑出聲。

    陳平安想著事。昔年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成為四幅白描山河畫卷。

    所以陳平安想要重疊福地,讓藕花福地的一眾生靈的魂魄,悉數恢復全身。

    老觀主雖說嘴上譏諷了幾句,但還是答應了陳平安考慮很久的這樁買賣。

    反正自己有賺,虧的都是陳平安這個喜歡管閑事的善財童子。

    因為是以真身蒞臨此地,所以陳平安才沒有著急返回扶搖麓道場。

    轉頭望向大殿外邊。

    人生悲歡,一條道上,狹路相逢。

    遠離紅塵,何謂修道,殺山中賊。

    修道,治學,殺賊,需從喉嚨處著刀。

    陳平安怔怔出神,收起思緒,背好書箱,站起身,笑道:“白吃了你們麂子肉,謝過。就此別過。”

    漢子與婦人趕忙起身,一個斂衽萬福,說了幾句吉利話。一個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手持竹杖的讀書人,走入夜中,獨自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