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劍來 > 第一千零六十章 明月中酒還行
  白玉盤飛在青云端。

  天人清且安。

  約莫是小陌的劍光太過矚目,御劍速度太快,必然是一位大劍仙現身,便有多位修士在諸州各自道場內御風而起,想要來這邊一探究竟,畢竟青冥天下的成名劍仙,是有數的,要論劍仙,自然還是浩然奪魁。

  青冥天下這邊常有修士御風駕臨明月中,將那輪如今與皓彩共懸在天的舊時明月,作為一處游覽勝景,白玉京對此并不太過約束,但是修士不可在月中久待,攜山上器具佳肴擺設一番,欣賞十四州版圖景象,作為一盤下酒菜,喝頓酒還是可以的。

  老觀主斜瞥一眼,嫌棄他們打攪了自己與小陌喝酒的雅興,便雙指并攏,朝這邊、那里,就是那么屈指一彈,砰砰砰。

  發出一種類似扇子摔中蒼蠅的聲響,將那些仙人起步的青冥道官打回地面,那位飛升境還好,身形一晃,就識趣回退,略顯灰頭土臉,一些個仙人境可沒這么輕松了,就像當頭挨了一記結結實實的悶棍,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后,眼冒金星,穩住道心,他們不敢罵罵咧咧,只能腹誹不已。

  其中有一位御風起自翥州的玉璞境,境界不高,卻有一件御風至寶,速度極快,身形如一金蛇騰空蜿蜒飛升向明月皓彩。

  這要是一頭撞上老觀主的那記“彈指神通”,估計要受傷不輕,至少那件寶物是保不住了。

  小陌看了那女冠一眼,便也彎曲手指,彈出一線劍光,劍氣并非直直而去,而是如游絲飄忽,瞬間蔓延出去千萬里。

  最終劍氣裹挾住那修士所駕馭的飛梭寶舟,輕輕一拽,將她連人帶寶物一并拖回人間大地的一處山巔。

  驚魂未定的年輕女冠,趕忙收起那條屬于鎮山之寶的符舟,她朝那輪明月皓彩,遙遙打了個道門稽首,作為致謝。

  見到小陌出手了,老觀主就拿起酒碗,抿了一口名為千秋的自釀酒水。

  在遠古歲月里,小陌對待人間的女子練氣士,就一向比較寬容。

  老觀主點頭道:“可惜小陌你醒來得晚了,被玄都觀那邊搶先一步。”

  小陌笑道:“按照當年碧霄道友在落寶灘提出的那門脈絡學問設想,我如果醒來早了,就未必能夠見到公子,沒辦法陪著公子走上那么一遭,在寶瓶洲鎮妖樓內,也就想不到先前那條適合自己的合道之路了。”

  老觀主微笑道:“是這個理。”

  萬年沒見,小陌性格底色依舊不變,不過說話嘛,長進太多了。

  小陌那一手妙至巔峰的劍術,宛如春日放紙鳶,一線界青天。

  這么一鬧,本身就在皓彩中幽居修道的一位白玉京天仙,就坐不住了。

  老道士出門之前,習慣性掐指一算,奇了怪哉,不似以往,今兒終于是宜出行了。就立即趕來這邊拜訪碧霄洞主。

  明月皓彩中,除了碧霄洞主的這處臨時煉丹道場,還有一個鄰居,是一座肉眼可見靈氣濃稠如水流的白玉道宮。

  主人是白玉京玉樞城的天仙道官,先前得到二掌教余斗的一道法旨,可以在此修行,扣除白玉京最高樓上清閣某本書上的大量功德,換取一條捷徑,希冀著打破仙人境瓶頸,在遠離人間的明月道場之內,行拔宅路數,證道飛升。

  說是鄰居,可真要串門,其實無異于陸地上的跨越數洲的一場遠游了。

  小陌依舊陪著碧霄道友坐著不動,王原箓輩分低,已經在檐下那邊站起身待客。

  至于屋內那個坐在板凳上煉丹的少年道童,最不喜歡迎來送往,干脆換了個坐姿,拿身上斜背著的那只大葫蘆對著屋外。

  老觀主身材高大,長髯飄飄,確實仙風道骨,老道士哪怕此刻是坐著喝酒,身高都與站著的弟子王原箓差不多了。

  來者是玉樞城的三把手,老道士名為許祖靜,手捧拂塵,身份類似一座宗門的掌律祖師,不過卻是個出了名的軟心腸。

  老道士是玉樞城上任城主的親傳弟子,道齡悠悠,可惜資質算不得如何出彩,當然所謂平庸,是相較于白玉京同輩道官。

  那個三十歲就看遍玉樞城藏書的張風海,就是這位老道士的唯一一位小師弟。

  在老道士就要開口說話的時候,老觀主淡然道:“許祖靜,說浩然雅言。我這道友,來自浩然,聽不懂青冥這邊的話。”

  當然難不住老道士,打了個稽首,“白玉京玉樞城許祖靜,拜見碧霄洞主。”

  老觀主依然坐著。

  小陌起身拱手還禮,微笑道:“道號喜燭,名陌生,劍修。浩然落魄山記名供奉。許天君,幸會。”

  老觀主伸出一只手掌。

  許祖靜落座桌旁,小陌有意拿起一壺萬歲酒款待客人,因為聽公子說過,玉樞城與神霄城,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中,相當不錯。

  至于有會不會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自己跟碧霄道友何時需要計較這個了。萬一酒水不夠,就埋怨碧霄道友釀酒偷懶了。

  王原箓剛好從灶房那邊拿開一只白碗。

  白碗一上桌,酒水就跟上。

  王原箓霎時間內心溫暖,小陌前輩,必須投緣!

  這些日子,干瘦道士在此修道,總覺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擔心自己哪天離開明月皓彩,單獨“下山”歷練,就會被人套麻袋。

  原因只有一個,師父他老人家實在是太不會“做人”了!

  就說剛才的“打蚊蠅”,人家都沒真正登門打攪,走在趕赴皓彩的路上而已,就被師父噼里啪啦打回地面,礙著你了?

  師父你是抖摟了一手神通廣大,人人敬畏,不敢多說一個字,弟子以后可是還要走江湖的。

  許祖靜道了一聲謝,喝了一口酒,仙釀入口,剎那之間,靈氣滾滾從喉嚨涌入肝腸,如瀑布直瀉,一路洞府竅穴氣象一新。

  老道士忍不住贊嘆道:“好酒!”

  老觀主卻不領情,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喝過一壇酒,有事說事,沒事就趕緊走人,我還要與小陌敘舊。”

  許祖靜笑道:“就是來這邊與前輩拜個山頭,若是再能與前輩多聊幾句遠古故事,就更好了。”

  耳聞總是不如親見,后世翻看老黃歷,總是不如書上親歷者口說。

  老觀主呵了一聲,倒是難得沒有直接下逐客令。

  許祖靜就只好干坐著,默默喝酒。所幸小陌見這位玉樞城天君仙官不善言辭,就主動聊了幾句,例如先前御風道官都是誰,什么身份,來自什么山頭。如此一來,酒桌氛圍就沒那么沉悶了。

  許祖靜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青冥天下事就是白玉京的自家事,許祖靜又是玉樞城唯三能夠參加白玉京議事的道官,聊起那些,如數家珍。

  許祖靜慢慢喝完一壇尚不知名的仙釀,就起身告辭。

  小陌就拎了兩壇萬歲酒跟兩壇千秋酒,作為地主之誼的臨別贈禮。

  許祖靜趕忙道謝,倒是毫不客氣就收下了。

  老道士與對方已經熟絡到稱呼對方為小陌先生了,連道友都已省略。

  對于這位青年容貌的劍仙前輩,老道士的印象,就是劍術奇高,脾氣極好,是個講究人。

  明月皓彩那座白玉宮闕道場內,除了閉關的許祖靜,還有一位親傳弟子和再傳弟子,都是玉樞城資質極好的道官。

  尤其是那位老道士的再傳弟子,還有“玉樞城張風海第二”的美譽,放眼整個五城十二樓的幾個年輕輩分當中,此人資質之好,可以排在前三。這還是因為年輕道官當中,有人道號“青山”,是道祖的關門弟子。所以許祖靜此次在明月中開辟道場,專程將這位再傳弟子帶在身邊。

  只不過老道士心知肚明,與當年小師弟張風海的“玉樞城余斗”、“白玉京余斗第二”、“白玉京小掌教”等說法相比,是……完全比不了的。

  在許祖靜施展縮地山河的神通后,老觀主微笑道:“許祖靜都不知道自家道場,已經被你看了個底朝天。”

  小陌笑道:“山河已改稟性難移。”

  雖說萬年之后,無論斗法問道還是問劍,比起萬年之前的隨心所欲,要束手束腳太多,規矩重重,但是小陌離開陳平安身邊,確實更像曾經的劍修小陌。

  老觀主說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萬年之后,修道之人和凡俗夫子,宛如共披一件法袍,名為規矩,法袍神通是人情世故。

  老觀主笑道:“要不是劍氣長城出了個年輕又記仇的末代隱官,白景與你,就可以分別占據一日一月,交相輝映,如果你們能夠攜手躋身十四境,還是純粹劍修,所謂神仙道侶,不過如此了。萬年以來,獨一份的。可惜了。”

  昔年蠻荒三輪明月,老觀主腳下這一輪名為“金鏡”、別稱“皓彩”的昔年居中明月,既是賒月那個小姑娘名義上的道場,卻也是小陌的沉睡萬年之地,所以誰是真正的明月主人,還真不好說,如果陳平安一行劍修不曾合力搬徙皓彩至青冥,再假設賒月不曾去往寶瓶洲,那么等到白澤返回蠻荒,將小陌喊醒,又不曾剝離心性成為如今的“小陌先生”,估計賒月就要乖乖更換道場了,雖說玉鉤已落人間,反正天上還剩一輪月。

  有一處僅剩地基的道場,名為蟾宮,地基之上的數百座綿延建筑,都在遠古登天一役中,被夷為平地。

  小陌當時醒來之時,曾經取走一座月宮遺址,類似一座京城的宮城。

  陳平安會以小陌的名義轉贈劉羨陽,作為一份婚禮的賀禮。

  所以要說天底下最熟悉明月皓彩的修士,其實是今天到此故地重游的小陌才對。

  按照老觀主原先的猜想,相信周密一定曾經留下后手在蠻荒,比如至少會幫助小陌和白景這兩位遠古劍修之一,當然更大可能還是修道資質相對更好的白景,讓她率先合道十四境純粹劍修,及時補上劍客劉叉的那個空缺。

  因為無所謂輸贏,兩不偏袒的老觀主就不耗費心神和道行去作演算了。

  周密登天在后,實則“散道”在前。

  只是這場散道,與周密當年吃掉一頭頭蠻荒大妖路數相同,比較鬼鬼祟祟,不夠光明正大。

  托月山大祖,身死道消,后來托月山被與陸沉借取境界的陳平安斬開,蠻荒公認的新任共主,劍修斐然還很年輕,又有半截劍氣長城不曾被陳平安徹底煉化搬走,再加上老瞎子和十萬大山的存在,這就導致斐然的共主身份,始終有名不正言不順的嫌疑,斐然處境與托月山大祖雷同。

  但是蠻荒天下沒有了一座托月山,就是一種影響巨大且深遠的“道上讓路”。

  就像浩然天下沒了至圣先師和文廟,青冥天下少掉了道祖和白玉京,在這段“空白”歲月里,道路上,誰都可以爭上一爭。

  這就意味著蠻荒妖族的登頂之路,暢通無阻,此后百年千年,蠻荒大地之上注定龍蛇“起陸”,群雄“過渡”。

  白澤只要離開那座浩然中土神洲的雄鎮樓,重返蠻荒,境界提升一事,就由不得白澤自己想要“壓境”的意愿了,身不由己。

  兩座天下戰爭一起,生靈涂炭,蠻荒和浩然這一來一回期間,早就開始著手合道一座天下“苛政”的王尤物。

  繼承周密吃書建造一座不夜城的離垢,如人間某座藏書樓更換主人而已,離垢等于繼承周密留在蠻荒那些創造文字、天下雅言的全部文脈遺澤,加上離垢同時恢復遠古“書生”本色,與數座天下的“顯學”反其道行之,我離垢北面稱王。

  被白澤指點出一條大道、于水法之外別開生面的曳落河新主緋妃。

  再加上無名氏、官乙這撥遠古大妖重返人間,必須各自收徒,相信弟子的人選,就由不得他們自主選擇了,周密肯定早有安排,每一對師徒雙方,在某個期限之內,一個竭盡所能傾囊相授,養肥了徒弟、師父才能吃飽,一個必須為了活命而拼命修道,雙方互為砥礪大道的磨刀石,最終誰能吃掉誰,就要各憑本事了。

  但是不管誰存活下來,蠻荒都會多出一頭殺力卓絕的王座高位大妖,甚至是一個十四境修士。

  我周密在蠻荒曾經吃掉多少個十四境和飛升境,百年之內,肯定翻倍還之蠻荒。

  如果只看表象。

  從浩然賈生變成蠻荒文海的書生周密,是一切既定規矩的破壞者和創建者。

  那么反觀與之起了一場大道之爭的年輕隱官,陳平安只是循規蹈矩,是規矩之內的最大既得利益者。

  那么得益于規矩庇護者,往往孜孜不倦維護舊規矩,追求的,就是一種允許局部搖晃的大框架穩定。

  老觀主伸出拇指摩挲酒碗,桌上白碗輕輕旋轉,碗內酒水隨之起漣漪,笑道:“天道傾塌,八方開旋,時耶命耶?從古如斯。主客相搏,為之奈何?復歸為一,時也命也。”

  王原箓伸長脖子看著桌上的酒碗,欲言又止。

  小陌輕輕點頭,碧霄道友收了個好徒弟。

  因為那個青年道士覺得師父所謂的“復歸為一”,這個說法可能并不準確。

  小陌微笑道:“書上說了,人若能忍辱負重,家族子孫必有晚發。劍氣長城與公子,屬于相互成就。”

  老觀主笑呵呵道:“以前朱斂喊的老爺,如今道友稱呼的公子,劍氣長城的二掌柜,數座天下的陳十一,南綬臣北隱官,綽號說法一大堆。不曾想每天在條陋巷踩著雞屎狗糞的泥腿子,也成了陳公子。”

  小陌說道:“天行健地勢坤,君子以厚道而自強,行愿無盡,在人間有一席之地,并不奇怪。”

  當年那個路上領銜而行的第一位道士,就曾在道路上建造行亭無數,雖然簡陋,卻可以遮風避雨。

  何況那位頭別木簪的道士,每傳下一條道脈、一門術法,也是一座無形的路邊行亭。

  老觀主一笑置之,轉移話題道:“小陌,我本來可是連兩份賀禮都備好了的,例如那座火海與煉劍臺猶存的太陽宮,我一開始就想著送給哪天與你結為道侶的白景道友,現在嘛,對不住,已經歸屬王原箓了。”

  檐下插袖的干瘦道士聞言心一緊,那件寶物都落袋為安了,師父你老人家可別反悔啊。

  小陌笑道:“沒事,都是身外物。”

  當初作為收徒禮,送給王原箓一座巴掌大小的袖珍宮闕,即是傳說中早已被打碎的太陽宮。

  把道號“金井”的荀姓道童,給眼饞得不行。

  上古陸地真人有云,龍潛淥水坑,火助太陽宮。

  淥水坑是浩然陸地水運共主澹澹夫人的道場,曾是遠古五至高神靈之一水神的避暑行宮,之一。

  但是太陽宮的品秩,是要比淥水坑高出一大截的,相傳此地除了是火神的主要道場,還曾是持劍者的鑄劍場所之一。

  按照少年的說法,這座太陽宮,是自家老爺一眾家當中排名前五的寶貝。

  只要活得夠久,道行夠高,家底就會厚得可怕。

  小陌是如此,老觀主更是如此。

  白景的家當,比不得碧霄道友,比小陌是肯定要闊綽得多。

  王原箓聽到那位前輩的言語,頓時松了口氣,前輩就是前輩,果然神仙風采!

  師父怎么會有這樣的朋友,難不成是一種性格互補?

  其實這還是王原箓太不清楚小陌的過往,以為這位前輩客客氣氣,跟誰都“好說話”,就真的好說話。

  大妖仰止和朱厭,就一定不覺得小陌是個好說話的。

  老觀主之所以能夠與小陌成為摯友,很重要一點,就是小陌在遠古歲月,很喜歡跟人問劍,所以對脾氣。

  當初小陌為了躲避白景,不得不造訪落寶灘,問劍有幾場,碧霄洞主就贈酒幾壇,雙方可謂痛飲。

  “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不饒人”的碧霄洞主,豈是浪得虛名。

  而小陌光是與幾乎所有妖族都要敬稱一聲“白老爺”的白澤,就打過兩次架。

  一次是覺得常年與小夫子廝混在一起的白澤,做事不像話,境界不太行,得砍他一砍。

  還有一次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不過這場問劍,是與碧霄道友一起釀酒之后的新故事了。

  只因為小陌不理解白澤既是同道妖族,為何要幫助人族出身的小夫子,在浩然山頂鑄造九鼎,銘刻妖族真名無數。

  那會兒天庭已成“作古”,人間已經劃分天下,人間底定了,當時的白澤,早就通過一場登天之役證明自己的術法高低,尤其是能夠賜名這一門本命神通,讓妖族修士頭疼不已,就曾有一撥遠古大妖覺得不允許有這么一號“道士”活著,故而在白澤某次單獨游歷天下的時候,有過一場精心設伏的圍剿。

  至于結果,比如其中沉睡萬年的官乙,就去養傷了,其余沒去養傷的,自然下場更慘,真名都被白澤剝離出去再抹除了,一個個被迫兵解離世。

  妖族圍毆白澤,就跟海瀆真龍圍殺陳清流一般無二。

  數量越多,后者戰功越大。

  老觀主咦了一聲,“此物是送給白景的,又不是給你的,還是說你們如今關系不同以往,已經這么不見外了?”

  小陌苦笑道:“這個話題,碧霄道友繞不過去了是吧?”

  老觀主以手指輕敲桌面,碗中酒水開始晃悠起來,借此混淆天機,再以心聲微笑道:“貧道只是替吳宮主著急而已。”

  陳平安與寧姚。劉羨陽和賒月。或是小陌跟白景。還有那幸運兒徐雋和道號復戡的朝歌……

  人間每多出一雙如此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侶,那么吳霜降在十四境的道行,嘖嘖。坐享其成,水漲船高!

  只說那個出身大潮宗的年輕鬼物徐雋,為何能夠在不到甲子光陰之內,真以為只是他根骨清奇,資質卓絕,并且洪福齊天?

  要知道徐雋并非是那種城府深沉、算無遺策的練氣士,修行路上,做事情更多是滿腔熱血,一往無前。

  當然徐雋自身的道心之堅韌,品行之醇正,做事是非分明,確實令人側目。

  但是這種人,是白玉京道官還好說,或是某座頂尖宗門的祖師堂嫡傳弟子也好說,但徐雋的修行起步卻很低,身份卑賤,況且開竅也很晚,在大潮宗內,徐雋修道之初,可謂舉步維艱,別說是什么天才、道種,當年比起那些紛紛破境的同門師兄弟,修道資質就連中下都算不上,只能是墊底。

  故而事實上,徐雋的每一步登高,都是吳霜降的幕后謀劃和暗中護道,才有了徐雋一次次的化險為夷。

  在吳霜降所謂的閉關合道十四境期間,吳霜降,可能是陰神出竅遠游的吳霜降,就一直在偷偷給大潮宗的年輕人搭橋鋪路。

  當然吳霜降給的,徐雋次次都能接得住,本身就能證明徐雋的不同尋常。

  當年本是世仇的大潮宗和兩京山聯姻,徐雋與兩京山的女子開山祖師結成連理,雙方道齡懸殊,境界懸殊,誰敢相信?

  何況這兩座頂尖宗門,只說各自的下宗,都曾被對方毀掉了。更不談歷史上那些本該前途不可限量的修道好苗子,諸多意外夭折了。

  當時坐在婚宴主桌之上的大修士,光是當時位列青冥天下十人的,就有四個。余斗,陸沉,吾洲,孫懷中。

  其實還有一個徐雋的忘年交,純粹武夫,被譽為“林師”的武道第一人,鴉山林江仙。只不過林江仙當時沒有顯露身份,隨便挑了個角落位置喝酒而已。

  吾洲與朝歌,兩位女冠,她們是相識已久的好友。

  作為賀禮之一,吾洲除了送給兩宗共主的徐雋一門煉物道訣,還傳授給早已淪為鬼物的徐雋一道極為上乘的鬼修術法。

  這個福緣深厚、且艷福不淺的徐雋,有一句口頭禪,“已經很好了。”

  還有一些雖未親臨婚宴卻送去名帖賀禮的貴客,例如華陽宮高孤,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國師白藕等。

  一座天下,幾乎有頭有臉的宗門、道官,都不吝賀詞和賀禮。

  每一位得道之士的道賀和落座,既是徐雋和朝歌這對新婚夫婦的顏面有光,更是吳霜降的一份大道裨益。

  以后等到陳平安與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成親,亦是同理。

  吳霜降的分身之一,之所以會待在飛升城,自然是有所求的。

  關于此事,道祖肯定一覽無余。

  但是道祖之外的白玉京,就未必有人能夠獲悉此事了。

  只因為吳霜降的那個兵家修士身份,太過扎眼,甚至都不是什么障眼法,吳霜降擺明了要憑此這條舊路合道十四境。

  可別忘了,如今在浩然武廟之內,猶有兩尊只因功德有瑕、才導致陪祀地位降低的兵家“殺神”,分別姓吳與白。

  那頭化外天魔,當初悄無聲息逃竄到浩然,一路輾轉至劍氣長城的那座牢獄,最終在那邊落腳。

  試問萬年以來,何地戰事最頻繁?

  老觀主之所以有此“定論”,是靠猜,而且就是字面意思。

  畢竟試圖去大道推演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合道之路,絕對不是什么討喜的事情。

  至于道祖會不會將此事泄露給誰,例如二弟子余斗?肯定不至于。

  想起一事,老觀主說道:“那個道號‘守陵’的家伙,他沒有早早將王原箓收入麾下,嘴上說是美玉不雕琢,其實就是故意賣我一個面子,欠了他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

  老觀主微笑道:“青神王朝有個少年劍修,資質極佳,只是苦于沒有明師指點。”

  小陌說道:“趁著白也先生尚未返回玄都觀,今天喝過酒,我趕緊走一趟青山王朝,指點對方一番劍術,當成親傳弟子,能教多少就教多少。”

  老觀主搖頭道:“不用那么較真,你只需教幾手湊合的劍術,就足夠那小子受益終身了。”

  小陌說道:“既然教了,就得認真。”

  老觀主點點頭,也沒有多說什么。既是道友,無需客氣。

  老觀主輕輕一跺腳,再雙指并攏,隨便一抹,桌上便水霧升騰起一幅山川形勢圖。

  老觀主笑問道:“可曾看出一點眉目?”

  小陌只是掃了一眼,點頭道:“天文垂象,神仙布局。顯然是有道齡足夠的高人指點。”

  雖然小陌并不清楚桌上那幅地圖,顯示著大潮宗和兩京山以及所有藩屬山頭的分布,但是小陌的道齡和眼界擺在那里。

  所以小陌一抬手,桌上便懸起一座與之相對的星圖,北斗群星渾天儀,那是已經黯淡萬年之久的紫薇垣。

  并未因為周密的登天,入主舊天庭而重現光彩。

  只要不是一,別說半個一,大半個一,事實上,哪怕與那個一,相差只在毫厘間,哪怕周密的修為,已經相當于十五境練氣士,能夠掌控舊天庭一眾神位的補缺和更迭,依舊無法成為這座天市中央“紫宮”的真正主人。

  故而周密依舊無法成為……十六境!

  老觀主泄露了一些天機,“兩京山的開山祖師,就是朝歌那個小丫頭片子,她曾是‘朝天女’戶籍出身。只不過如今青冥天下,連同兩京山譜牒修士在內,知道這樁陳年舊事的,屈指可數。”

  “所以徐雋是必須死上一次的,不死如何能夠以英靈姿態,走上一條虛無縹緲的登天神道。”

  “紫宮旗直,就有天子出。呵呵,天子。朝歌這個小姑娘,野心勃勃的同時,她還不至于太過人心不足,這是對的。”

  小陌笑道:“論心計,還是如今修士更強。”

  老觀主點頭道:“彎來繞去,人間不知耗費了多少心力。”

  “何謂‘道化’?”

  難得遇到一個愿意與之痛快喝酒和隨意談天的舊友,有感而發,老觀主來了一場自問自答。

  “陳平安的祖宅之于泥瓶巷,就是一種道化。李-希圣所在家族府邸之于福祿街,亦然。一座落魄山之于驪珠洞天舊址,更是。”

  “首先得不挪窩,不是簡單的水上浮油,一葉浮萍于洄水打旋兒,不是紅燭鎮那些連登岸都不被允許的賤籍船戶,而是如一顆釘子深深契入地理和心坎,帶著強烈的精氣神,能夠真正長久影響到一方水土的習俗人情和世道人心。但是這種道化,依舊是暫時的,淺顯的,并不牢固,雪上痕跡罷了。”

  “三山九侯先生曾經在陳平安祖宅隔壁屋子落腳,待了沒多久,齊靜春的舊學塾,開館蒙學約莫甲子光陰,青童天君所在楊家藥鋪的后院,待了一萬年,等到人去樓空,就成過眼云煙了,只是殘存著些藕斷絲連的‘心與事’脈絡,皆算不得道化。”

  老觀主抖了抖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更重要的,是并未形成一座關起門來循環有序的小天地。”

  “當然這是他們有意為之,非不能,實不愿。如我在東海觀道觀一般,在大泉蜃景城故意留了一個井口,沒有真正關門。”

  “知道為何至圣先師為何打不過道祖嗎?就在于浩然天下哪怕獨尊儒術,卻還是有著諸子百家。”

  “對至圣先師而言,每一家學問,都是一份負累。一樹之外百花開,風景絢爛,主人就得付出每天瞧見一庭院好風景的代價。”

  劍氣長城的刑官豪素,就曾以本命飛劍之一的“嬋娟”,道化皓彩,以此扯斷明月與蠻荒天下的大道牽引。

  之后劍修豪素在此居住一段時日,就是為了抹掉那份“道痕”,免得青冥天下的大修士來此觀道,憑此脈絡,推衍出一把本命飛劍的更多真相,早早研究出一種壓勝舉措,這會讓豪素與人問劍之時,早早失去先手優勢。山巔練氣士,除了極個別,都很樂意手握幾種專門針對劍修的殺手锏手段。

  老觀主一揮袖子,呈現出一幅幅蠻荒各地的山水畫卷,“至于這種路過,別看當下變化很大,其實當地如人受傷,很快就會自愈,逐漸消弭影響。”

  是劍氣長城的那幾個劍修,做客蠻荒,一路走走停停,走過的十個地方。

  宗門白花城,古戰場遺址龍泓,大岳青山,云紋王朝玉版城,春澗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托月山,明月皓彩。

  當年在北俱蘆洲那處秘境內,做客浩然的玄都觀的“孫道長”,曾經為陳道友傳授過一個類似的道理。

  在那之前,陳平安就曾思考一個問題。

  不是那種淺嘗輒止,而是嘗試著追本溯源。

  在蒼筠湖地界的水神祠廟,陳平安與杜俞偶遇,混熟了之后,就曾詢問后者一個關于大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困局”。

  只說前不久,暫時名不見經傳的柳蓑,在青鸞國書房內,他見到陳平安之后的那番說辭,無非是想要證明自己“來過人間”。

  老觀主轉頭問道:“王原箓,為師且問你一問,足足一萬年,歲月夠久了吧,為何在這期間,人間聰明人多如牛毛,英才豪杰無數,成就十五境大道的,就依舊只有之前三人而已?難道只是多出一個一,就那么難?”

  退回原位蹲著的王原箓,看似雙手插袖,實則在袖內仔細研究那件見面禮,肯定是法寶品秩起步,半仙兵都不是沒有可能?

  要不是送禮的小陌前輩還沒走,以王原箓的一貫行事風格,就跟得了一塊金子似的,非要咬上一口,看看有無牙印來確定真假。

  聽到師父的這個問題,王原箓老老實實回答道:“三教祖師功德圓滿,修行無漏,為人間開辟出三條大道,是為立教稱祖。”

  小陌笑了笑。

  老觀主說道:“說人話。”

  王原箓小聲嘀咕道:“書上看來的道理,怎么就不是人話了。”

  這個曾經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干瘦道士,出身米賊一脈,在所有人跟前都是唯唯諾諾,只在差點錯認了祖宗的某位熟人那邊,才膽氣橫生,說話極有魄力。當然,遇事能躲就躲的道士,真遇到那種躲不過去的,只要王原箓選擇出手了,就絕對是下死手。

  老觀主笑呵呵道:“有客人在,你是為師的開山大弟子,好好表現,袖里的那件仙兵,捂熱了沒有?如果為師沒記錯的話,你還沒有給拜師禮?”

  王原箓一聽贈禮竟是件仙兵,立即精神抖擻起來,霎時間變得口若懸河,好像不多說幾句都對不起這份貴重禮物。

  “三教祖師,他們本就是修行路上天才中的天才,又有先手優勢,就像那位人間最得意,寫了一句詩,‘舉頭望明月’,后邊寫詩的人,再寫與明月有關的詩詞,就沒法子了,很吃虧。寫仰頭看明月,沒啥意思,不被罵抄襲都算輕巧的了,至多是寫低頭看明月,才算有點新意,可是寫這種水中月,到底不如寫天上月,來得氣魄大,換成修行,道,就小了。”

  “他們各自占據一座天下,大道運轉完整如一,天地陰陽三才五行,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一切有靈眾生都在道上走著,難逃窠臼,任你練氣士千千萬,修行路數萬萬千,飛升境只是在山巔,十四境還是在人間。”

  小陌點點頭。

  老觀主問道:“那你覺得如果三教祖師再活一萬年,如何才有機會躋身十五境?”

  王原箓沉默片刻,輕聲道:“最好是換一塊地盤,類似最新的那座五彩天下,必須足夠大,大到能夠承載大道。煉劍,習武,三教合一,修遠古神通,我能想到的,只有這四條道路。”

  “蠻荒天下的托月山大祖,為何就不能躋身十五境?”

  既因為當年陳清都攜手觀照和龍君,聯袂問劍托月山,讓這位人間妖族共主錯失了合道蠻荒天下的最佳時機。

  更因為在那之后,有屹立不倒的劍氣長城,和扎根蠻荒的十萬大山,導致蠻荒天下“大道不全”。

  托月山大祖遲遲無法登頂,這就給了后來的周密可趁之機。

  而這兩處,與碧霄洞主位于桐葉洲的東海觀道觀,或是類似中土龍虎山的浩然頂尖宗門,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的玄都觀、華陽宮,是截然不同的情況。

  這些宗字頭,哪怕有十四境修士坐鎮,與文廟和白玉京,依舊存在著名實清晰的主次之分,君臣之別。

  但是劍氣長城和十萬大山則不然,屬于硬生生從蠻荒天下剮去了一大塊地盤,與托月山的道,屬于分庭抗禮。

  老觀主笑問道:“小陌,知道為何道祖會出現在白帝城嗎?”

  小陌這個新稱呼,老觀主喊得很順口。

  小陌搖搖頭。

  老觀主感嘆道:“鄭居中是個很奇怪的人,一直想要證明自己不是道祖。”

  小陌問道:“若是想明白了,不管答案是與不是,鄭城主都要來個反客為主?”

  老觀主哈哈大笑,果然就得這么閑聊談天。

  小陌疑惑道:“能成?”

  老觀主捻須笑道:“成與不成,總要試過才知道。”

  就像他在觀道觀,以整座藕花福地與道祖坐鎮的蓮花小洞天,問道數千年之久,試圖來個顛倒乾坤的天翻地覆,不一樣沒成,但是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修道。

  就說如今青冥天下,長遠來看,對白玉京威脅最大的,在老觀主眼中,其實就是張風海與武夫辛苦聯手的那座閏月峰。

  與白玉京分道揚鑣,既有名又有實,這才是一種真正的道化天地。

  大掌教寇名如果走一條師尊道祖的老路,就算他“一氣化三清再合道為一”,重返白玉京,就很難躋身十五境了。

  除非余斗早早來個仗劍遠游,將辛苦在內、張風海領銜的那撥練氣士,全部來個斬草除根,再將閏月峰夷為平地,徹底打爛。

  但這并不符合余斗的做事風格。

  因為余斗喜歡就事論事,只在事上論對錯。

  簡而言之,在余斗看來,整座天下,沒有什么白玉京內外之別,甚至沒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

  只要是犯錯者,落在余斗手上,不管你是誰什么身份什么背景,當下認錯與否,以后改錯與否,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況且辛苦與張風海,無法長久相互扶持,抵御余斗的一次次截殺,那么如果憑空多出一個攪局的鄭居中呢?

  如果天下大勢,由不得陸沉不入局,紅塵因果牽扯繁重,再難維持一條天地虛舟之境,只能自降大道一個臺階,或是必須更換道路,此后被大勢裹挾不得脫困,青冥十四州,“陸沉”一州甚至是數州,陸沉又該如何自處?何談跨入那個看似只差一步的十五境?

  毋庸置疑,鄭居中是一個極為純粹的求道者。

  但是這不妨礙鄭居中來個破罐子破摔,讓整個青冥天下,都布滿他“散道兩個、甚至是三個十四境鄭居中”之后的濃重道痕。

  足可讓青冥天下更換天地了。

  一旦鄭居中猶有后手,再來個破而后立?

  這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棋盤“兌子”,余斗和白玉京的棋子數量,當然極多,但依舊有數,數量不是無限的。

  一旦對弈,余斗手邊棋罐里的棋子,就會越來越少,偶有增加,大勢上依舊是入不敷出,減了又減。

  但是鄭居中,只要保證自己不被誰斬殺,不至于落個身死道消的下場,那么如此一來,鄭居中哪怕當下棋子數量遠遠不如白玉京,但是他的棋盤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是浩然、五彩和蠻荒,且棋罐里的棋子數量,可以持續增加,越來越多,增了又增。

  青冥天下新起一座武廟,我鄭居中宛如畫像居中懸掛的第一尊神靈。

  等到天下大亂,十四州的硝煙戰火,就是供奉這座嶄新武廟的無窮香火。

  老觀主抬頭望向遠處。

  怕就怕,人間鄭居中與在天周密早有勾結,是同道中人。

  這種勾結,不是說那種面對面的議事。

  果真如此,相信鄭居中肯定早就去文廟功德林了。

  而是一種心頭靈犀的默契,雙方根本無需言說一句話一個字,甚至不耽誤他們在一時間互為敵手。

  只需我行我素,各行其是,但是終有一日,殊途同歸。

  老觀主手指一點桌面,指尖處凝出一只螞蟻,水紋漣漪如一朵荷花開,最終定型為一幅脈絡分明的畫卷。

  那只螞蟻,就像爬行在一大張紙上,墨跡濃重,螞蟻置身于一座處處碰壁、必須經常繞道而走的繁瑣迷宮。

  老觀主微笑道:“牽線傀儡,不知自己是牽線傀儡者,就是自由。”

  “道無補償。或是能夠超脫文字和語言藩籬。又或者憑借一己之力拖拽世道人心向上。就都是一種大道。”

  悠悠萬載,倏忽而過,喝水早就忘記了挖井人。

  飲酒何須知道釀酒人是誰,酒還行,就可以了。

  小陌舉起酒碗,笑道:“愁來再愁,有酒喝酒。”

  老觀主哈哈大笑,“小陌,如今勸酒本事,不得了哇。”

  小陌不敢貪功,解釋道:“只是跟公子學了幾成本事而已。”

  老觀主聞言立即轉頭阿忒一聲,朝地上吐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