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劍來 > 第九百九十一章 山青花欲燃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砌下落梅如堆雪。
    高君聞言,不覺得對方是在危言聳聽,故意誆騙自己,她只得幽幽嘆息一聲。
    她這些年修習仙家術法,不可謂不勤勉用心,不曾想對上這位重返福地的謫仙人,還是只有一成勝算。
    對方既然膽敢孤身來到湖山派,必然有所依仗,或自身實力足夠強悍,或是在暗處隱藏有援手,何況當初南苑國京城那場各方勢力粉墨登場的圍剿中,這位少年姿容的劍仙身陷重圍,最終仍是脫穎而出,登城頭殺丁嬰,坐鎮京城,使得俞祖師不敢踏入京城一步,經此一役,名動天下。
    高君以心聲下令道:“撤陣。”
    俞祖師飛升之前,為湖山派留下了一幅親筆手繪的仙人陣圖,只是俞祖師明確交待過高君,這座護山大陣暫時只能是一個空想,必須靜待天時變化,等來一場天降甘露的異象,才有機會付諸實施。一向尊師重道的高君謹遵法旨,之后閉關再出關,便獨自外出,游歷數年,遍覽天下五岳,獨自入山訪仙,希冀著找到同道中人,與此同時,結合俞真意遺留陣圖,登天下五岳小天下,在那中岳,高君一路攀高,險峻無路,云中浮現天下脊,才知此山第一尊,在好似孤懸云海中的山巔,高君竟然發現了一處結茅修行的仙人遺跡,不過只能算是遺跡,而非古跡,因為茅屋內諸多器物精巧,但是年月不久,火盆內有殘留松柏,高君完全可以想象一位前輩“仙人”的焚柏吟道篇,在那北岳,山花異人間,山外酷暑蒸騰時節,山中猶是積雪深重,高君夜觀天象,在拂曉時分,見到了一位騎白鹿的羽客,自稱是此山神靈,神色倨傲,將高君視為“下國人”,不過對方大概是看出了高君的道法不淺,雖然不喜她的擅闖山門,卻并未惡語相向,只是提醒高君身在此山中,不可恃力取物奪寶。在那天氣晴朗時分便可看見大海的東岳之巔,石罅生紫云,海光浮紅日,驀然雷電交加,風雨大作,白晝晦暗如夜,親眼見到山腰深潭內騰空躍起一條作祟毒龍,青冥結精氣,磅礴動地脈,身軀長達百丈,蜿蜒登山,擠碎山石無數,幾個眨眼功夫,繞峰游走的毒龍,便徑直造就出一條山間好似蛇行十八盤的嶄新石道,卻被一位雙眼淡金色的高冠男子,手持一方古字如鳥篆的白玉法印,不但成功阻攔毒龍登頂,再將驀然大如山峰的法印砸在毒龍額頭,其重新打落龍潭內,隨后水面浮現出一篇詰屈聱牙的道訣,數以千計的金色文字,宛若一道法旨仙陣,將鎮壓在潭底,手托法印的金甲神人口含天憲,罰它在深潭中潛靈修真三百載才能重見天日。在那諸峰危似冠、殺氣見棱角的西岳,高君見到了一位年輕容貌的文士,滿身道氣縹緲,盛情邀請一身杏黃道袍的高君去那洞府做客,高君神色自若,只是縮手在袖捻符箓,跟隨那位年輕文士,只見府邸堂皇,矗立于赤黃兩色云堆里,如同一座營建在天上的帝王宮闕,門房老人似是山野精怪,朱門開啟,宮女成群,皆非活人,行走其間,微風拂面,帶著蘭草香氣,文士笑言此為熏風,世間罕見,為吾山獨有,既可以入人面門七竅裨益修道根骨,也可以為凡俗女子滋養容顏,正堂內懸掛一幅神女圖畫像,立即有侍女取來香筒,文士先為高君捻出三炷香,說人間香火分山水,隨后他帶著高君一起焚香禱靈岳,稽首恭上玄,各自落座后,文士詢問高君有無婚配,是否愿意結成道侶……
    游覽過天下名山大川,高君終于完善了俞祖師留下的那幅仙圖,設置陣法樞紐,再加上依循道書煉物篇的指示,高君精心揀選出幾件能夠天然蘊藉天地靈氣的寶物,與湖山派山根水脈緊密銜接,以俞祖師留下的那把仙劍為主,最終打造出一座攻守兼備的護山大陣。
    如果說俞真意是第一位得道之人,終究只是獨善其身,那么高君就是湖山派真正意義上的開山祖師,親手建立陣法,傳授道書仙訣,為門中弟子指點修行,既傳道又護道,就此開枝散葉。陳平安在現身之前,有過一番粗略的山水勘探,看得出來,湖山派經過這些年的妥善經營,若是高君有朝一日能夠成就元嬰境,坐穩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再找到一個合適的繼任者,能夠再結金丹,那么未來三五百年內,門內弟子,人才薈萃,人練武仙修真靈,兩不耽誤,湖山派山上第一仙府的寶座,極難撼動。
    高君問道:“能不能再問一句陳劍仙的山上道齡?”
    陳平安笑著搖頭,言語委婉道:“山中客不言壽。”
    高君又問道:“在那浩然天下,如陳劍仙這般通玄境界的得道之士,數量多嗎?”
    陳平安又只得點頭說道:“很多。但是還談不上‘通玄’和‘得道’。”
    元嬰境練氣士,確實多。
    高君便難免有幾分傷感神色,抬頭望天,“山中修行何其不易,終究只是井底之蛙。”
    若是不知曉外邊的風景壯闊,天上高風,也就罷了。恰好是高君這般了解天外人事的山頂練氣士,憂心忡忡,不敢有絲毫懈怠。
    這些年高君一直有個最壞的設想,有朝一日,像陳平安這種外鄉謫仙人,眼紅這座福地的天材地寶,因利而聚,聯袂造訪,如雨落人間,只憑她高君如何抵擋外敵?可要說讓她現在就暗中謀劃,合縱連橫,與各國練氣士和大宗師未雨綢繆,再與那些山水神靈締結盟約,又實在是讓高君覺得力所不逮,怕就怕擋得住一兩撥謫仙人,之后陳平安這些天外仙真亦是抱團,整座人間,豈不是要生靈涂炭?仙人斗法,各顯神通,可不比以往歷史上的宗師廝殺,至多是殃及一城,練氣士人數一多,再徹底放開手腳,祭出層出不窮的攻伐法寶,動輒方圓百里之內皆是白骨累累的慘事。
    所以高君內心深處,有了一個膽大包天的想法。
    她逐漸有點明白丁嬰的所作所為了,當然她并非認可,但是理解。
    高君想要見一見那個在幕后執掌大道運轉的“老天爺”,日月作道場,山川為庭院。
    高君想要親口問一問對方,能否護住這座天下,如何才能夠不成為那些外鄉謫仙人的歷練之地。
    陳平安說道:“高掌門不用小覷自己,歷史上所有能夠打破福地瓶頸約束的修道之人,到了浩然天下,幾乎無一例外,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山上天才。”
    刑官豪素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只說自家落魄山,畫卷四人,再加上種夫子,離開福地三十年,其中朱斂已經是武夫山巔境圓滿,隋右邊也是一位元嬰境劍修。
    高君試探性問道:“陳劍仙,我帶你走走看看?”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有勞。”
    湖光旖旎,荷花萬柄,清風鑒水,兩岸桃柳爛漫,山色鏡中看。
    雙方走上一座跨湖長橋,高君忍不住問道:“敢問陳劍仙,俞祖師如今如何了,身在何處?”
    說到這里,高君自顧自啞然失笑,好像與這位陳劍仙見面之后,自己就一直在問這問那。
    在俞祖師離去之后,這座天下還是發生了不少大事,比如有個橫空出世的怪人,魔教新教主陸臺,很輕松就歸攏了丁嬰留下的殘余舊部,卻無心圖謀更大,反而一門心思盯上了湖山派,俞祖師成為陸地神仙之后,曾經有過三次閉關,其中兩次都被陸臺抓住時機硬闖山門,強行打斷閉關,兩場生死廝殺,都未能分出勝負,使得俞祖師耽擱了多年歲月,未能  
    雙方的御風虛蹈,大打出手,也讓大地之上遙遙觀戰的天下武夫,真正領略到了什么叫做山上的仙人斗法,可教日月失色,山川震動。
    在這尊魔道巨擘無緣無故消失之后,陸臺卻教出了一個不修行仙法卻劍術卓絕的少年天才,一樣喜歡與湖山派作對。
    這個不知姓名的少年,山中練劍數年而已,就已經劍術通神,此人下山時,俞祖師剛好羽化飛升,初出茅廬的少年劍客,第一戰,便是一人問劍湖山派。接劍之人,正是當代掌門高君,她小勝對方半籌,雙方約好了十年之后再比試一場。但是等到了十年期限,少年劍客卻失約了,杳無音信,高君此后訪仙,亦有尋找此人的意圖。
    陳平安說道:“他已經在別座天下,境界更進一步。”
    高君如釋重負,心中大石落地。因為那個心思叵測、行事詭譎的魔教教主陸臺,曾經偷摸進入湖山派,找到高君后,說了一個極其誅心的比喻,說此地第一人,位列仙班后,就要墊底了,所以別看你們家俞祖師在這里如何威風,到了天上,就是個在仙君宮闕里邊打掃庭院的小童子,運氣再差點,就只能當個挑糞工澆菜園子,所以你趕緊勸一勸俞真意,寧做雞頭別當鳳尾,
    “俞真意很有來歷,有那‘小住人間千年,常如童子顏色’的讖語,說這句讖語的人,就是……反正道法高無可高了。”
    陳平安說道:“高掌門將來離開此地,再作遠游,是有機會與你家俞祖師重逢的。”
    在陳平安看來,只以功績論,與天下人對湖山派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俞真意與高君,一個是湖山派的開山鼻祖,一個其實完全可以稱為力挽頹勢的中興宗主,如果不是高君繼承俞真意的衣缽,一躍成為蓮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那么湖山派就會一步慢,步步慢,最終失去先手優勢,被南苑國魏良在內的練氣士甩在身后。
    因為朱斂打造的“臉皮”,明顯帶著一份符箓真意,所以如今陳平安也在好奇一事,既然朱斂明明已經摸到了修行仙法的門檻,又為何淺嘗輒止,雖說那會兒藕花福地的天地靈氣還是稀薄,可越是如此,修行登仙的門檻越高,一旦有人率先修道,如走獨木橋,就更容易獨自一人占盡天時。
    同樣是說天外事,高君當然更愿意相信這個陳劍仙,那個故意用言語亂人道心的陸臺,可惡至極!
    陳平安緩緩說道:“修道一途,在層層破境攀高,也在修心養性,兩者缺一不可,飛鳥窄青冥,會當凌絕頂,山無路時我為峰,或是水窮處看云起,萬一禪關砉然破,便聞平地起驚雷。”
    高君細細思量一番,點頭道:“陳劍仙此言精妙,如云中神人語。”
    陳平安啞然失笑。
    高君自認不是一個如何精通庶務、人情世故的人,之所以能夠擔任湖山派掌門,除了是俞祖師降下一道法旨,同時在暗中幫她掃除了一切障礙,再就是她確實天生適宜修行仙家術法,破境最快。對高君來說,就像天地間突然多出了一道天門,曾經世間想要成為傲視王侯的人上人,就只能習武練拳,成為武學大宗師, 結果人間突然多出了一條道路可走,昔年天下神魔志怪書籍上邊的陸地常駐真人、神靈精怪,都不再是遙不可及的縹緲存在,變成了觸手可及的身邊人事。
    她就是湖山派最大的那個幸運兒。
    不然當年跟隨祖師去往南苑國京城,俞真意曾經有過定論,她高君如果這輩子只是走在武學道路上,至多就是成為國師種秋、皇后朱淑真之流的江湖高手。
    高君略帶幾分愧疚神色,“陳劍仙知無不言,有問必答,高君在此由衷謝過。”
    陳平安玩笑道:“高掌門只管詢問,我是絕對不會厭煩的,一直被人說成有好為人師的習慣,秉性難改。”
    高君果然也不再客氣,繼續問道:“先前陳劍仙說境界層層攀高,修行如拾級而上,那么我們這些修道之人,可有具體境界的劃分和名稱?”
    陳平安點頭道:“中五境,洞府,寓意人身與外界天地勾連,如架橋梁,開府門,開始吸納天地靈氣。觀海,二字取自‘我登樓觀百川,入海即入我懷’,登高樓觀滄海,知曉天下之大。修道之人,有了一定數量的洞府之后,不斷汲取天地靈氣,留得住,反哺肉身、溫養魂魄,如川流不息,不斷擴張河床水路,拓展經脈,如同鋪設驛路官道。龍門,練氣士散落氣府的靈氣,仿佛凝為一條水蛟,逆流而上如走水,最終能否一舉躍過龍門,就是一道極大的門檻,成了,就可以找到一處‘丹室’,于玄之又玄中,別開洞天,故而有‘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的山上說法。過不去,靈氣三次逆流沖關不成,導致丹田氣海徹底干涸,很有可能終生跌落再止步于洞府境。而練氣士凝結出一顆金丹,丹成幾品,猶如俗世科舉會試,又有界限分明的高下之別,一顆金丹的凝練程度,一座丹室的規模大小,以及結丹時能否引來天地共鳴的異象,皆各有講究,大道無常,天意難測,能否稱之為真正的修道天才,是否當真算得上得天獨厚,在此一舉。在這之后,便是元嬰,可以陰神出竅遠游,輔以陽神身外身坐鎮小天地,如書上所說,大宗師泠然御風,逍遙游于天地間。”
    “一般情況,金丹和元嬰統稱為地仙之流,練氣士單獨游歷浩然天下一洲山河,哪怕開山立派,擔任開山祖師,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我推測你們俞祖師當初是丹成一品,而高掌門的金丹品秩,大致屬于二品,相當不俗,即便是在浩然天下,擁有一顆二品金丹,也是諸多地仙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造化緣法了。”
    說來簡單,聽之易懂。
    看似閑聊,陳平安只是聊了些在浩然天下并不算如何高深晦澀的修道“常識”,可能云霞山的地仙都可以隨口道出。
    但是對于如今一切修行事都需要自行體會、領悟的高君來說,卻是字字珠璣的頭等金玉良言,此番言語,有撥云見日之功,珍貴程度,不遜色于俞祖師留下的那本道書。
    陳平安也只是話趕話,與高君說了些無關利益取舍的無心之語,歸根結底,就只是將她視為未來修行路上的道友,以一顆平常心,說幾句平常話。
    結果等到話語落定時,剎那之間,陳平安竟然內心微動,忍不住環顧四周,冥冥之中,似有某種妙不可言的天人感應,就像得到了此方天地的一種贊賞和認可……
    如釋重負,再無先前行走湖山派的那種凝滯之感。
    陳平安在這一刻,對南苑國心相寺那位住持老僧的某句話,以及當年旁觀城隍廟夜審的某個道理,感觸更深。
    與此同時,也驗證了朱斂的那個猜測,這座蓮藕福地,極有可能,果真有了“小老天爺”的雛形,只等“開竅”繼而“煉形”了,其實先前那個福地文運顯化而生的女子現身,再被長命發現,就可以視為某種水到渠成的征兆。再到今天陳平安時隔多年重返福地,很快就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天地共鳴,難不成老廚子的一張嘴,當真開過光嗎?
    高君卻無法察覺到這份天地異象,她只是沉浸在那份,好奇問道:“中五境和地仙之上,又是何種境界?”
    “上五境第一境,名為玉璞。”
    “璞玉?意思是說返璞歸真,美玉無瑕?”
    陳平安笑著點頭,“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好似塑無垢身,起無漏塔,能夠不染紅塵,修道之人,躋身此境界,就算是井底之蛙跳到了井口,雖說離天還遠,但是可以用一種更接近全貌和真相的眼光看待天地。”
    藕花福地歷史上,俞真意才算開了修道的先河,自然從無具體的境界劃分。
    甚至俞真意當年對于陰神出竅遠游一事,都做了諸多小心翼翼的嘗試,極其謹慎,在湖山派不曾留下只言片語的文字記載,只是親傳密授給高君。
    所以直接導致高君至今都不敢輕易陰神遠游,只敢揀選天清氣朗的黃道吉日,在那月白澄澈的深夜時分,只在湖山派周邊的方圓千里之地嘗試“出竅”。
    當年身邊這位青衫劍仙,與丁嬰那場生死之戰,獨占天地武運的丁嬰,不知使用了什么秘法,竟然能夠陰神出竅,幻化出一尊與牯牛山等高的巍峨法相,高君至今想來,還是既心有余悸,又心神往之,可惜她當時并未修行,外行只能看個熱鬧,否則就是一場千載難逢的極佳觀道機會,裨益無窮。
    過了橋來到湖對岸,不遠處有一座矮山,上邊建造有湖山派祖師殿,暫時只供奉著一位祖師。
    是俞真意“飛升”之后才有的,形制都是按照某些秘錄記載,與江湖門派的祖師堂規格截然不同。
    高君突然問了一個“文與”和“實與”的問題,這本是儒家道統一個極為關鍵的大義所在。陳平安會心一笑,清楚高君此問大有深意,可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同時對高君又有了些新認識,看來這些年她幽居山中潛心修道,看了不少書。要說讓陳平安在前賢學問基礎上別開生面、獨抒新見,陳平安沒有絲毫底氣,可要說只是照搬書上見解,大致梳理一番,憑借陳平安的讀書記憶和整理心得,那么別說高君,就是與文廟學宮祭酒、書院山長都能掰扯半天而不怯場。
    高君的這個問題,不只是為湖山派而問,而是為所有天下修道之人詢問的,是一個注定繞不開的關隘。
    湖山派如今擁有練氣士十數人,不過除了高君的她的兩位師門長輩,躋身了中五境,其余都還只是下五境。
    在這湖山派,一向以等級森嚴、門規繁瑣著稱天下,所以當他們看到掌門高君與一個陌生面孔的青衫男子結伴而行,雖然一個個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仍是不敢流露出絲毫異色,遙遙停步,默然致禮,再迅速離去。
    當一座天地,有靈眾生能夠登山修行,憑空多出諸多匪夷所思的神異精怪,就有了書本之外、實實在在的幽明路異和人鬼殊途,尤其是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別,更是肉眼可見。湖山派如今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門派,或者說是山上仙府了。
    掌門高君,修行仙家術法,已然證道,故而駐顏有術,二十年來年,她的容貌幾乎就沒有衰老絲毫,反而如金沙淬煉,璞玉雕琢,肌膚和筋骨,不斷祛除雜質和瑕疵,已經有了一位地仙身軀如“金枝玉葉”的氣象。就像當年的俞真意,與種秋合力斬殺一位謫仙人,得到那把仙劍和一本仙書后,容貌從白發老者轉為中年、青壯,再至少年,最終出關時,在南苑國現身,俞真意便是御劍乘風的稚童相貌了。
    天人合一,返老還童。
    這種事情,對于習武之人來說,確實是一種奢望。
    當一座原本人人陽壽有定的天下,出現了練氣士,天地面貌和內里氣質,就都會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最根本的,還是出現了一種隱蔽的“正統”之爭,這就涉及到了高君想要知道的文與和實與,更涉及到湖山派能否名正言順。
    書海浩瀚無垠,三教學問,加上諸子百家,何止千經萬傳。
    陳平安娓娓道來,高君認真聆聽。
    山道有渾樸一亭,匾額“松籟”二字。涼亭周邊古樹皆合抱之木,樹蔭蔥郁,滃滃翳翳,風動影搖,山亭如在秋水中。
    旁有溪澗潺潺,清流縈回,有老松僂背而立,樹頂枝葉尤為茂盛,綠葉倒下如青色小幢,水聲出乎松葉之上下,猶如天籟。
    行人登山,在此小歇片刻,眺望遠方湖景,視野開闊,心曠神怡,眼界光明。
    高君就邀請陳平安在此停步賞景。
    當年連同陳平安在內的那撥“謫仙人”,春潮宮周肥,鳥瞰峰陸舫,游俠馮青白,鏡心齋童青青,樊莞爾,準確說來,這兩位其實都是太平山黃庭。
    照理說,撇開陳平安的誤打誤撞進入福地不談,像陸舫和黃庭,本該在這座天下,如魚得水,卻反而是拖泥帶水的處境,各自破境速度,甚至可能還不如浩然天下,至少未能贏過丁嬰、俞真意這樣的本土人氏,大概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對待看似占據先天優勢的外來戶,“老天爺”總是不那么中意的,或許這也算是一種“人之常情”?
    ————
    北晉國與松籟國接壤的邊境線上,有一古城,歷來便是魚米之鄉,城南辟一水門名為葑門,城外多水塘,蘆葦、荷花蕩,故茭白、菰米和菱角等時令美食多由此門入城,而城內士女、豪貴子弟,踏春郊游或是荷花盛開時,便傾城而出,乘船匯集于荷花蕩一帶水域,各色畫舫小舟雇覓一空,樓船為經畫舫為緯,密布水上,來往如梭,船上女子皆妝容精致,爭芳斗艷,游冶子弟一擲千金設置船宴,兩岸又有文人雅集,中人之家無力雇傭畫舫泛湖游覽,在岸上走馬探花,亦是賞心悅目之事,故而常有貧寒少年稚童,在此時節,專門以撿取佳麗遺落在水、岸上的繡鞋為營生。
    距離那處荷花蕩不過半里路,有一處村野漿坊,曬谷場曬著雪白漿塊,河邊有臨時聚集售賣魚蝦鱉蟹等水貨的魚市,與那湖中船舫攢集的景象相比,這里就顯得格外僻靜且寒酸了,但是偏偏有一男一女,與這般景象格格不入,一路上惹來漿坊師傅們的頻頻側目,有個青衫長褂的佝僂老人,牽馬而行,這不算如何出奇,出奇的,還是馬背上坐著一位如同從畫卷中走出的動人女子。
    她身穿一件大紅通袖綢袍兒,腰系碧玉帶,下襯百花錦裙,裙襕、絡帶皆繡云鳳。
    女子腳踩一雙墨青素緞鞋,隨著馬背的顛簸起伏,偶爾微微露出一截白綾小襪。
    如此妝扮,色彩搭配,很容易人壓不住衣,偏偏她穿來,就是好看。
    一棵樹底下,有個魁梧青壯漢子,在此盤腿休歇,望向那個好似仆人的牽馬老者。
    不曾腰佩那把名動天下的“煉師”,多半不是那位篡位稱帝的唐鐵意了。
    老人笑問道:“你就是鐘倩吧,讓我們好找。”
    鐘倩無奈道:“專門找我來的?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是明確讓人捎話了嗎,我既不與北晉結仇,也不會投靠松籟國。”
    真夠陰魂不散的,都追到北晉國跟松籟國的邊境了。
    老人身形佝僂,松開馬韁繩,雙手負后,笑瞇瞇道:“唐鐵意算哪根蔥,請不動我。”
    鐘倩呵呵一笑,“老家伙口氣不小,在這北晉國境內,敢這么說皇帝陛下。”
    曾經的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走了一趟南苑國,返鄉后,北晉國皇帝很快就禪讓唐鐵意,后者搖身一變,坐上了龍椅,據說這里邊很是有些曲折故事,因為當年在那南苑國京城,唐鐵意本想叛出北晉的,結果那邊的老皇帝魏良竟然退位了,魏衍登基,公主魏真又不愿嫁給唐鐵意,總之就是在南苑國那邊碰了一鼻子灰,唐鐵意回到了北晉國,一發狠,在邊境起兵,揮師北上,率領大軍壓境京城,北晉國便改朝換姓了。
    鐘倩問道:“是人是鬼,是神是仙?”
    如今世道古怪了,什么奇人怪事都一股腦兒冒出來,好像轉折點,就是那場十人之爭,沒過幾年,書上那些神神怪怪的說法,都成了真。漢子這些年單槍匹馬走南闖北,就遇到過不少匪夷所思的古怪,準確說來,是怪而不古吧。
    那女子始終坐在馬背上,瞇眼而笑。
    鐘倩最看不慣這個,冷笑道:“狐貍精。”
    沛湘掩嘴嬌笑不已。
    來見鐘倩的,正是這位狐國之主和朱斂。
    朱斂說道:“年輕人脾氣不要這么沖嘛,作為過來人,給你兩個忠告,寧惹男人,別惹婦人,寧惹忙人,不惹閑人。”
    鐘倩沒好氣道:“別拐彎抹角了,說吧,你們到底是什么來頭?找我做什么。”
    要說捉對廝殺,他如今還真不怵一個唐鐵意,臂圣程元山在內,這些個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古董,還有那磨刀人劉宗,消失的消失,退隱的退隱,每甲子一役的天下十人之爭,這些個屬于上一輩江湖的老家伙們,好像就都不濟事了,丁嬰一死,整個天下,所有風頭都被俞真意和陸臺奪去了,等到這黑白兩道的各自第一人,一個說是飛升,一個隨之消失無蹤,一座江湖,就變得群龍無首,反而冒出了一大撥會仙術的貨色,以及多出些莫名其妙的山神水仙、鬼祟精怪。
    就像眼前這個騎馬女子,瞅著就挺像艷鬼的,世俗女子,哪能長得這么好看呢。
    老人微笑道:“出門在外,以誠待人,先自報名號,我叫朱斂。至于馬背上這位姐姐,叫沛湘,你方才說她是狐貍精,就當你小子會說話,夸她好看吧。”
    鐘倩皺眉道:“哪個朱斂?”
    朱斂笑道:“你覺得最不可能的那個。”
    魁梧漢子雙臂環胸,轉頭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嗤笑道:“你要是朱斂,我就是丁嬰了。”
    眼前這個糟老頭子,與那朱斂唯一相似處,就是身邊跟了個大美人,她的姿色,約莫就是書上所說的傾國傾城?
    朱斂當然清楚唐鐵意,還有敬仰樓周姝真,以及程元山之流的江湖老人,在福地武運暴漲的前天下,為何依舊遲遲無法破境,只因為“山河失色”,淪為一幅白描圖,除了極少數例外,所有福地眾生皆淪為魂魄不全的下場,只是局中人對此渾然不覺,此外唐鐵意,其實也偷偷轉去修行術法了,只是武學底子好,境界越高,反成累贅,不如湖山派高君那么船小好轉舵,否則福地第一個金身境武夫,如何都輪不到眼前鐘倩這個晚輩。
    鐘倩揮揮手,“別自討沒趣了,為了點賞銀搭上一條性命,不劃算。”
    敢說穩贏他的人,連同湖山派掌門高君在內,整座天下,至多一只手。
    能夠跟他打上一架再分出勝負的,那就再加上一只手好了。
    眼前這個腳步、呼吸都很稀拉平常的老家伙,就算是個隱藏極深的武學宗師,鐘倩再高看老人幾眼,也還是肯定不在十人之列。
    結果鐘倩見那老人還是躍躍欲試的模樣,緩緩向前,小心翼翼挪步,搓手道:“我輩習武之人,講究一個風骨凜凜,不切磋切磋就認輸,如何知道勝負,太不像話。”
    先挪步,再站定,消瘦老人一手負后,一手遞掌,微笑道:“來來來,就讓我見識見識北晉國第一大宗師的拳腳分量。”
    鐘倩無奈道:“喊你一聲老前輩行不行,趕緊回吧,一大把年紀了,何必趟這渾水。別覺得我脾氣好,就可勁兒得寸進尺,不如我也給你一個年輕人的忠告,年紀大了,就得服老。”
    不曾想那個老家伙信誓旦旦說道:“放心,我是外家拳內家拳兼修的高手,筋骨結實得很,生龍活虎,說句不違心的實誠話,別看我瘦,其實不比你們年輕后生差半點,屁股上烙張大餅,保證小會兒功夫就燙嘴,你要不信,回頭與農家借個灶房……”
    沛湘聞言笑得花枝招展,年輕時候的老廚子,難不成就是這么走江湖的?
    鐘倩實在是聽不下去了,立即站起身,一手握拳,輕輕敲了敲胸口,“來,朝這邊來一拳,我要是退半步,就算我輸。要是沒挪步,你就趕緊帶著這個狐貍精一起滾蛋,有多遠滾多遠。”
    朱斂埋怨道:“哪有這樣的問拳,不合江湖規矩。”
    鐘倩扯了扯嘴角,“那你站那兒不動,讓我來一拳?”
    朱斂一本正經道:“那還是我來吧。”
    鐘倩剛想說話,眼前一花,一拳過后。
    漢子當場昏厥,癱軟在地。
    沛湘白了一眼朱斂。
    你一個山巔境大宗師,這么戲耍一個七境武夫,好玩嗎?
    朱斂蹲在差點口吐白沫的鐘倩身邊,
    沛湘笑問道:“覺得怎樣?”
    朱斂答道:“單純,憨厚。”
    沛湘無言,你直接說他傻不就得了。
    朱斂笑道:“這小子殺心不重,甚至還有點性子軟,只有被逼得狗急跳墻,才會以命相搏,以后得添些殺氣,所以他需要一把好刀,也是一塊練刀的好材料,曹家刀法就很適合他。”
    片刻之后,鐘倩迷迷糊糊睜開眼,好像挨了一耳光,是被打醒的,還是有點頭暈目眩,視線模糊,依稀看見老人那張臉龐。
    朱斂笑道:“醒啦?”
    鐘倩剛想提起一口純粹真氣,蹲在一旁的老人,雙指并攏,在幾個穴位接連敲擊數下,鐘倩瞬間動彈不得。
    鐘倩瞪大眼睛,泛出血絲,這是想要逆轉真氣的跡象,結果依舊徒勞無功。
    老人雙手籠袖,調侃道:“到底年輕,江湖經驗還是淺了點。”
    沛湘轉頭望向一處,笑容玩味。
    來了一騎,年輕女子英姿颯爽,佩刀背弓,怒斥道:“你們要對鐘大哥做什么?!”
    她一手縮在袖中,雙指捻有一張重金購買而來的仙家符箓。
    朱斂轉頭微笑道:“我一個糟老頭子,能對你鐘大哥做什么。至于說我身邊這位夫人,她就算做了什么,又算什么呢。”
    沛湘嫵媚道:“瞎說,什么夫人,還是待字閨中的黃花大閨女哩。”
    年輕女子羞惱道:“不知廉恥,騷狐貍!”
    那瘦老頭與美婦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人。
    朱斂站起身,笑道:“小姑娘,袖內那張符箓就別浪費了,價格肯定不便宜,不如好好珍藏起來,相信以后只會越來越值錢的,還可以當一件可以降妖伏魔的傳家寶。如果我沒有猜錯,姑娘你是姓宋吧,祖籍是前朝的舊端州?”
    女子眉頭緊蹙,端州,是個前朝的說法了。而她確實來自此地,世代簪纓,所以更換成北晉國之后,雖然家族走了下坡路,但還算是郡望高門。
    朱斂瞇眼笑道:“確實有幾分相像。”
    依稀記得,宋家曾經有個奇女子,是制硯名家,曾經被召入宮廷,司職琢硯、補硯。
    對待琢硯一事極認真,往往數歲才制成一硯,有割遍端州半百溪。女子的模樣早就記不清了,畢竟就只是曾經遙遙見過一面,燈下雕琢硯石,女子神色專注,頗為動人。
    對于朱斂來說,女子能否稱之為國色,從來不在容貌、臉龐和身段,而在神態。
    這次故地重游,朱斂多少起了莼鱸之思。老人歸鄉,大抵如此,一步一思量。
    故鄉與美人都勾人,只有一點不如醇酒,年月一久,記憶模糊,就好像往酒里兌水。
    朱斂一揮袖子,鐘倩如同被揭去一張定身符,漢子干脆沒有起身,一來全然沒有半點爭勝之心,注定是打不過的,老家伙除了不講江湖道義之外,其實拳腳厲害得很,否則他就算站著不動,北晉國那兩位武學宗師,也絕對做不到一拳打得自己當場暈厥,不省人事。再者鐘倩也是通過這個動作,提醒那個瞎了眼才喜歡自己的女子,自己都認輸,你就更別沖動行事了。
    鐘倩說道:“這位江湖前輩,自稱是朱斂。”
    那年輕女子愣了愣,很快就冷笑道:“裝神弄鬼也不找個好由頭,朱斂早就被丁嬰打殺了。” 
    更何況,這老兒好不要臉皮,也不照鏡子瞧瞧自己的德行模樣,有臉說自己是朱斂?
    退一萬步說,老賊若真是朱斂,那張符箓就能派上用場了!
    家族有長輩,她一生不曾婚嫁,孤苦終老,只留下一方心愛硯臺陪葬,背刻某人肖像,眉眼傳神,栩栩如生。
    人像旁有一句如同刻在心上的銘文:早知如此絆人心,相見爭如不見。
    年輕女子驀然而笑,試探性問道:“這位前輩,你真是朱斂?”
    畢竟如今世道古怪,神怪鬼物層出不窮,而且如今多有山河英靈,想必那朱斂死而復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朱斂斬釘截鐵道:“怎么可能,當然不是!我與那老殺賊有不共戴天之仇,狗東西若是死灰復燃,再被我瞧見了,定要讓他挫骨揚飛……”
    相貌老朽,言語粗鄙,尤其是一雙眼睛朝自己身上亂瞥,原來是個為老不尊的下流胚子,呵,吃著碗里惦記著鍋里的貨色。
    這讓年輕女子可以肯定,定然不是朱斂了,確實,怎么可能呢,朱斂豈會如此在意世間女子姿色如何,何況那朱斂就算當年不曾死在丁嬰手上,只是江湖上的以訛傳訛,那么即便此人久住人世間,與那俞真意一般陽壽悠長,遠超世俗武學宗師,等到朱斂年邁蒼蒼,滿頭白發了,可老人再老,到底還是那個教無數美人共同感慨一句“天壤之間,竟有朱郎”的朱斂啊。
    曾經的江湖,不知是哪位傷心人說過。
    十個女子,九個恨朱斂,還有一個是因為不曾見過他。
    傳言如今有兩位道行高深、喜好游曳人間的女鬼,再加上數位塑金身起祠廟江水神靈娘娘,還在對某人心心念念,長長久久,從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皆不曾對同一人釋懷。
    這個姓宋的年輕女子,只覺得匪夷所思,無法想象怎么會有這么癡情的傻女子,不就是個男人,至于嗎?
    之后兩位女子依舊騎馬,朱斂牽馬緩行,鐘倩同樣徒步,老人說是去找個喝酒的地方,在酒桌上談點正事。
    鐘倩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道:“老前輩,明人不說暗話,你當真不是朱斂?”
    朱斂抬起手,拍了拍臉頰,笑道:“你覺得呢?”
    鐘倩悶悶道:“那前輩方才為何自稱朱斂。”
    朱斂說道:“實不相瞞,我年輕那會兒,也是個被求親之人踏破門檻的俊小伙,十里八鄉的俏姑娘,甭管是待嫁還是嫁了人的,都愛慕得很呢,估摸著老狗賊見著了我,也會羞愧吧。”
    沛湘一語雙關打趣道:“呦,夫君這話說的有意思了,照鏡子,趕緊照鏡子去。”
    同時沒忘記占朱斂的便宜。
    姓宋的年輕女子看了眼令自己自慚形穢的沛湘,再看了眼朱斂,一時無言。
    ————
    松籟國湖山派,主客雙方置身涼亭內。
    陳平安說道:“舉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當一小撮練氣士,能夠憑借一己之力攻城拔寨,舉手投足頃刻間毀滅一座城池,你覺得這樣的事情,對于一座天地,合理嗎?”
    高君說道:“孤陽不生,孤陰不長,總有相輔相成和相互壓勝,比如我,一次遠游訪仙,就見到了不少光怪陸離的異象,所以如今我與那些暫時名聲不顯的五岳神靈、山中仙人,就會相互忌憚,互相掣肘。退一步說,他們約束不了我,不還有陳劍仙這樣如有來自上國和仙界的‘世外高人’,能夠撥亂反正嗎?”
    陳平安反問道:“那誰來約束我們?以心中的仁義道德自律嗎?”
    高君看似答非所問,亦是以反問作答,“陳劍仙,可曾見過這座福地的幕后主人?”陳平安點頭道:“見過,對方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是一位道士,道號‘碧霄洞主’,所以整座福地其實有個別稱,名為‘觀道觀’。玉璞之上是仙人,仙人往上是飛升,比飛升更高一層的,便是十四境。這是極為罕見的事情,一般坐擁洞天福地的宗門,至多是飛升境修士。這些幕后人,各有所求,有些是為了得到天材地寶,精心挑選納入譜牒的修道胚子,有些就只是為了一場觀道,也有一些仙府經營不善,反而被福地拖累,本末倒置,導致財庫耗竭,一蹶不振,最終只能出售福地轉手他人。”
    高君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開門見山道:“陳劍仙,你可以告知此次造訪湖山派的來意了。”
    對方不可能無緣無故,就為自己泄露這些千金難買的天機。
    再者這個陳平安,與湖山派沒有半點香火情可言,說得難聽點,因為俞祖師的關系,雙方還是有一筆舊賬可算的。
    高君這種想法,實屬人之常情,卻只對了一半。
    落魄山,或者說陳平安,對待整座蓮藕福地,以及作為福地一部分的湖山派,再推及高君,其實都沒有太過功利,不能說全然不存半點私心,但是比起一般擁有福地的宗門勢力,確實已算一個極有良心的“地主”或是“東家”了,更多是給予而非奪取。
    陳平安說道:“回答高掌門這個問題前,得先告知三事,第一,這位十四境大修士已經舍棄了福地,第二,如今藕花福地已經更名為蓮藕福地,也不在桐葉洲了,而是在北邊的寶瓶洲,就安置在我家山頭,名為落魄山。第三,曾經的藕花福地,按照浩然天下的劃分,屬于下等福地,再加上碧霄洞主的觀道緣故,故而沒有出現練氣士,我得到‘這座’福地之后,提升為上等品秩。”
    其中順應天時孕育而生的天材地寶,都已經被掌律長命負責一一記錄在冊, 按照既定策略,落魄山不會全部如田地秋收一般“收割”殆盡,絕大部分都留給福地自行流轉,不同的修道機緣和山上寶物,花落各家,誰能收入囊中,各憑實力和福緣,落魄山只選取一小部分,而且每一筆賬目的來龍去脈,霽色峰都會清楚記錄在案,如果山主陳平安翻看記錄,覺得取之不當,某物來歷不正,還需要悄然歸還福地。
    除了天地靈氣充沛,福地的武運亦是相當不俗,這當然要歸功于陳平安開山大弟子,裴錢的那幾場“最強”破境。
    高君一時片刻無法接受這個真相,身邊這位陳劍仙,竟是整座福地的主人?!
    落魄山?失魂落魄之落魄?難道浩然天下的仙府,取名都如此隨意嗎?
    “當年那場十人之爭,最終勝出的登上城頭之人,各有機緣造化。磨刀人劉宗在內,有人選擇離開福地,也有人選擇留下,換取一份仙家機緣,比如南苑國國師種夫子,他就得到了一幅五岳真形圖,你們俞祖師對此物就極為上心,將其視為勢在必得,只是種秋行事小心,又有陸臺從中作梗,在棋盤上無理手迭出,這幅仙圖才未能成為你們湖山派的鎮山之寶。”
    高君聽到這里,神色尷尬。
    “五岳圖煉化后與天地融合,故而福地最新五岳,不在四國君主封禪范疇之內,后來種種天地異象,靈氣節節攀高,就是福地品秩提升的外在顯化,一座福地,各地應運而生的機緣,多如雨后春筍。作為練氣士立身之本的天地靈氣之外,武運亦是暴漲,所以如今的天下武夫,從煉體三境步入煉氣三境,體魄堅韌程度也有了某種潛在變化,如魚在水,昔年在池塘淺水,更換為大湖,純粹武夫習武練拳,就是一場類似鯉魚躍龍門的追本溯源。”
    說到這里,陳平安伸手指了指湖泊,再指向溪澗,“逆流而上,武運漸漸濃郁如這條溪澗,水中撞石激蕩有聲響,淬煉體魄的功效,愈發明顯。俗子極少能夠察覺,天地造化只在不言中。”
    高君問了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陳劍仙此次重返福地,是想要招徠我,讓我更換門庭和師門譜牒,加入你們……落魄山?”
    陳平安直言不諱道:“如果高掌門愿意擔任記名供奉或是客卿,擔任是最好,只不過強扭的瓜不甜,高掌門未必愿意寄人籬下,況且以高掌門如今的雙重身份,可能并不合適加入我們落魄山譜牒,我這次前來福地,其實是有個好與壞都得走一步看一步的初步設想,不過得先與高掌門聊過一場,才能決定實施與否,如果決定方向的第一步就走錯了,后果不堪設想,做多錯多,對落魄山和蓮藕福地,都不是什么好事。”
    俞真意能夠在一座中等品秩的藕花福地,躋身元嬰境,就此飛升離開這方天地,可這并不意味著在蓮藕福地躋身上等品秩后,更具天時的高君就一定能夠尾隨其后,按照紙面上的推算,可以順勢上一個臺階,打破天道瓶頸,躋身玉璞。
    究其根本,還是雙方的修道資質,有不小的差距。
    高君只是得了先手,再被此方天道所青睞。不過上山修道,先天資質、根骨之外,命好與否,機緣深淺如何,同樣至關重要。
    所以對于高君將來能否成為蓮藕福地歷史上的首位玉璞境修士,只能說是五五之間。
    最少陳平安經過這次見面,對性情散淡、幾無戾氣的高君,還是比較看好的。唯一的問題,就在于高君暫時沒有某個心中認定必須達成的高遠志向,也可以說是某種異于常人、甚至是與整個人間修士都不一樣的野心,這可能就是高君與畫卷四人這些歷史上的天下第一人,最大差異所在。
    只是這種想法,旁人拔苗助長不來,只能是高君自己在修道路上的機緣巧合,在疑與不疑間、在心念加減之間自然生發。
    高君沉默許久,強行按下道心起伏,問道:“陳劍仙的落魄山,像我這樣的金丹修士有多少?”
    “不算下宗的話,再撇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不談,就只有一位金丹地仙。”
    陳平安笑道:“元嬰修士多些,上五境再多些,其中飛升境,記名和不記名的,落魄山暫時就有三位。”
    如此坦誠,一下子讓本就不善言辭的高君愈發沉默。
    一個寶瓶洲一座落魄山尚且如此,那么一座浩然天下,豈不是隨處可見飛升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一向“出門走江湖先跌三境為敬”的山主,難得王婆賣瓜自賣自夸一次,“高掌門別誤會,落魄山這樣的山頭,并不多見。”
    高君苦笑,轉移話題,“不知陳劍仙那個所謂的設想是什么?”
    陳平安說道:“我打算締結一份契約,除了高掌門和南苑國魏良,還有五岳神靈,幾尊江水正神,四國君主,再加上鐘倩,和幾位六境武夫。等于是修道之人,純粹武夫,山水正神,山下帝王,與我們落魄山,共同訂立一個相對比較松散粗略的契約,只說其中一件事,就是幫助各國建立欽天監,培養望氣士,用來約束山上修士和武學宗師的行為。初衷還是要與你們幾方勢力,說清楚我們落魄山的一些真實想法。”
    高君心中狐疑不定,疑惑道:“陳劍仙,你們落魄山既有實力和信心,提升福地品秩至上等,生殺予奪,易如反掌。又何必多此一舉,自我約束?”
    陳平安笑道:“高掌門作為福地暫時唯一金丹,對湖山派何嘗不是生殺予奪易如反掌,結果又如何?就不要半點規矩了嗎?單憑高君一己之私和個人想法,就能夠維持整個湖山派十六位練氣士和數百人的生死榮辱?”
    高君頓時心中悚然,湖山派何時擁有十六位練氣士了?為何不是十四位?!
    但是接下來一句話,更讓高君第一次感受到了這位陳劍仙的肅殺。
    “與此同時,早點把話說清楚了,省得將來有人臨死抱怨不教而誅。”
    高君神色肅穆凝重,沉聲問道:“我若是執意不參與此事,結果又會如何?”
    陳平安微笑道:“大可以放心,高掌門和湖山派都不會如何,以后只要保證井水不犯河水,你我雙方,就可以繼續相安無事。”
    走出涼亭,高君說要祖師殿敬香,之后才能給出決定,她到底要不要成為那場契約的發起人之一。
    陳平安就在涼亭這邊等著她敬香歸來,轉頭望向女子背影,笑言一句,“高君心中無高君,還能奢望湖山派眼中有高君嗎?”
    高君腳步一頓,沒有轉頭言語,繼續前行。
    小山除了山腰涼亭和山頂祖師殿,再無多余建筑,前山溪澗入湖,山后蒼莽而已。
    高君步入寂靜無人的祖師殿,有一位老人專門負責大殿燈火,晝夜不熄的如椽火燭,使得原本略顯光線陰暗的大殿,顯得異常明亮,此外等到高君步入大殿再關上門,便有異象橫生,劍氣雷電滿室光,蛟龍云紋繞梁柱。
    一把晶瑩剔透的雪亮長劍倏忽飄掠而至,圍繞著高君緩緩飛旋,如小鳥依人狀,十分親昵。
    高君輕輕推開長劍,敬過三炷香,放入神案上邊的黃銅香爐,再跪在蒲團上給那幅祖師掛像磕頭,她起身后,閉目養神。
    睜開眼,望向那幅祖師掛像,高君心中有了決斷。
    其實當初湖山派關于祖師殿內懸掛俞祖師掛像一事,爭議不小。
    只因為關于畫像上邊的俞祖師,應該以何種容貌示人,就眾說紛紜,各持意見,有說是仙風道骨的年老容貌,更顯威嚴,也有說是年輕相貌,既儒雅又出塵,還有說繪制得道之后的稚童御劍姿容,最為仙氣……當時吵得高君心煩意亂,關鍵是那三種不同意見,背后代表著湖山派的三座各自為營的小山頭。
    所以這些年高君治理湖山派,只要遇到棘手的事情,她一直會問自己同樣的問題,若是俞祖師在場,會如何做。
    陳平安坐在涼亭內,看著湖邊有數人正在持竿垂釣,竊竊私語,偶爾抬頭瞥幾眼小山方向,多半是在猜測自己的身份,以及與高掌門的關系了。
    腳步輕緩,高君重返松籟亭。
    她落座后,說道:“最后一個問題,陳劍仙和落魄山,如何看待宛如自家庭院的這座天下。”
    高君的言下之意,當然是落魄山會不會為了自身利益,將更名為蓮藕福地的這座天下涸澤而漁。
    “出門俱是看花人,河邊多有釣魚客。”
    陳平安笑道:“釣客若是市井門戶,釣了魚是為了果腹,自然是釣起幾條就吃幾條,吃不完曬干,不然就是養在家中水缸里邊。若是家境再寬裕些,有座池塘,就將魚放養其中,薄江河溪澗厚自家底蘊,這就像是湖山派的處境,以后會與松籟國其他成了氣候的仙家勢力,再與別國爭奪那些適宜修行的仙家道種,將游魚放養在這座湖內,無非是喂養以仙家術法,傳授以道書秘訣。但是對我來說,既然整座天下都屬于落魄山,魚在何處,又有什么區別?至于我會不會厚宗門而薄天下,就是為何要締結契約的原因所在了,修道之人,要小心飲鴆止渴,仙府山門,要擔心厝火積薪,立竿見影之術,非長生久視之道。術法有高低,某些道理卻不分大小,在昔年藕花福地通用的道理,到了浩然天下,一樣是適用的道理。”
    陳平安最后補了一句,“這個比喻,不是我想出來的,是一個叫陸沉的人最早提出。”
    高君若有所悟,自言自語道:“究其根本,事理分陽陰,都需要有人替天行道,俞祖師曾經為我言說順逆,可能是當時我境界不夠的緣故,俞祖師沒有說得太過深遠,只是提及修行之人,證道長生,欲想與天地同壽,宗旨在逆,故而始終為天道所厭棄,我現在覺得先逆后順,倒轉陰陽,最終殊途同歸,天地生養我輩修行人,修行人得了道再反哺天地,循環往復,才可以稱之為修行極致。”
    陳平安點點頭,果然能夠成為天下第一人,高君被冥冥之中的“天意”相中,不是沒有根源和理由的。
    高君此時境界,處于一種看似“六神無主,心不在焉”、實則“與道相契”的可貴境地。
    在俞祖師最后一次出關,即將遠游之前,高君曾經有一問,修道之人何謂得道。
    俞真意當年掐劍訣,駕馭那把佩劍,破空而去,劍光沖天而起,一線斬開湖山派上空的云海。
    再攤開手掌,俞真意讓她閉氣凝神定睛看,只見掌心紋路如山脈,山間霧靄升騰,幻化出一幅千里之外的市井畫卷。
    人與山合,大道所指,仙山萬仞斬太虛。億兆生靈,山河如畫,千里秋毫掌中看。
    陳平安不愿打攪高君這份坐忘狀態,等到她回過神,才開口笑問道:“高掌門,是出身書香門第?”
    高君不知對方為何有此問,略懂幾分自嘲神色,搖頭笑道:“我出身不算好,很早就上山習武了,而且讀書不多,湖山派藏書雖豐,冠絕四國,但是我自幼就不喜讀書,這輩子看過的書,精讀泛讀攏共加在一起,連同拳譜在內,可能還不到一百本。”
    不比眼前這位青衫劍仙,高君只覺得對方修為,學識,胸襟,氣度,都當得起宗師與劍仙兩個稱呼。
    一葉知秋,由此可見,那浩然天下,著實是讓人既敬畏、又令人倍感氣餒。
    難道那陸臺的那個調侃,并非全是妄言?只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有機會確實要離開井底,出去看看,在那井口看天地。
    然后高君不知為何,就發現對方臉色,有幾分悻悻然,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高掌門看書是有悟性的,難得,很難得。”
    高君猶豫了一下,說道:“陳劍仙方才說我們湖山派有十六位練氣士,但是據我所知,目前好像只有十四人在修行。”
    陳平安笑道:“直說也無妨,因為這兩位練氣士,對你們湖山派并無險惡用心,只是將此地當做了一處絕佳道場,想必他們亦有扶龍之意,所以高掌門可以繼續假裝不知,心里有數就是了。其中一人,如今就待在臂圣程元山身邊,他真名桓蔭,另外一人,真名黃尚,早就是一位道家的符箓修士了,他們兩個都是跟隨陸臺進入福地的桐葉洲外鄉人,我對他們之所以并不陌生,能夠一眼就認出,只因為曾經打過交道,而他們會在此隱姓埋名,估計是陸臺用來打發光陰的無聊之舉了,高掌門不必多想。”
    言語既是人與人溝通的橋梁,人間多歧路,同樣來自言語。
    遙想當年,在那飛鷹堡,年輕道士黃尚,讓陳平安記憶最深刻的就是那把“三通寶、九疊篆”銅錢劍。
    高君神色微變,因為俞祖師曾經留下一只錦囊,叮囑她將來結丹后,若能更進一步,可以收取兩人為嫡傳弟子,但是更多細節,俞祖師只字未提,而這兩人的名字,正好是“黃尚”與“桓蔭”,但是高君查遍湖山派檔案,都沒有查到兩人的記錄,她就誤以為是俞祖師未卜先知的一句仙家讖語,不曾想雙方早就身在湖山派了。
    至于那個臂圣程元山的存在,高君是一清二楚的,當年俞祖師離開南苑國,程元山同行返回湖山派,只是這位武學宗師這些年易容化名,如今就在湖山派擔任這座山中祖師殿的點燈添香人,至于俞祖師當年與程元山達成了什么約定,程元山為何愿意在隱姓埋名,高君不曾詢問,有些事,就如陳平安所說,心里大致有數而已。
    高君問道:“陸臺與陳劍仙的關系?”
    陳平安說道:“萍水相逢,莫逆之交,屬于一別多年不曾重逢的摯友。”
    一同下山,陳平安問道:“高掌門知不知道一個叫鐘倩的北晉國武夫?”
    “只是聽說過,還不曾見過。”
    那鐘倩,是個神色柔弱的……魁梧漢子,聽說他與人言語,總是怯生生的。
    不過根據湖山派的秘密情報顯示,此人發起狠來,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
    高君問道:“陳劍仙,我能不能跟隨你去一趟落魄山?”
    陳平安笑道:“禮尚往來,理當如此。不過我要先去一趟南苑國京城,兩個時辰后,高掌門可以御風去往云海高處,我自會前去與你匯合。”
    南苑國京城,有心相寺的清凈,有狀元巷的喧嘩。
    曾經還有個進京趕考的舉子,黯然返鄉。
    昔年跟隨姚老頭,一起登頂家鄉最高山,夜宿山巔,清晨時分,少年窯工登高眺遠,第一次看到無比壯觀的日出景象。
    后來誤入藕花福地,在那座心相寺,暮色沉沉里,驀然聽到鐘鼓響起,悠揚空靈。仿佛剎那之間,心就靜了。
    世間可有一法,可解萬般愁,安頓無限心,心定蓮花開。
    兩人走到山腳,陳平安告辭一聲,身形化作劍光,轉瞬即逝。
    見過不少奇異人事的高君仍是措手不及,錯愕不已,很快釋然,劍仙風采。
    黃昏里,山青花欲燃,十數條絢爛劍光合攏,一襲青衫現身山頂,獨立春風夕照間,長久遠眺。
    日落月升,天地暗室,如仙人驀然解囊放出一盞燈,月光如水,噀天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