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劍來 > 第八百五十九章 年輕人們
    (更新晚了,一萬六千字。ps:今天晚上還有一章。)

    在蠻荒天下四處逛蕩的姜尚真,真身偶遇了一幫浩然天下的遠游修士。

    至于姜尚真的出竅陰神,正在為青秘前輩指點迷津,共渡難關。

    如果說遇到馮雪濤是意外,半路遇到這撥一個比一個天之驕子的年輕人,更是意外。

    其實姜尚真的本意,是去往最近的黥跡渡口,找鄭居中。不過所謂的最近,也相當于隔著一洲山河了。

    曹慈,傅噤,元雱,純青,許白,郁狷夫,顧璨,趙搖光,還有一個修行閉口禪的少年僧人。

    至于這撥人名義上的護道人,一路無所事事的韓俏色,在聽過姜尚真所說的那個情況后,就立即趕往黥跡渡口找師兄了。她的一門本命遁法,比傳信飛劍更快。

    而這撥年輕人,之前一起到了黥跡,劉幽州和懷潛就留在了黥跡渡口,其余繼續遠游。那個出了名善財童子的劉幽州,光是浩然公認渡船中速度最快的流霞舟,就直接拿出兩條,用劉幽州的話說,萬一游歷路上壞了一條渡船怎么辦?有備無患。我反正還有一條流霞舟。

    此外還送了幾套兵家經緯甲,送出一摞摞金色材質的符箓,就像山下那種地主家的傻兒子,有錢沒地方花,就為身邊幫閑們分發銀票。

    這會兒在一座僻靜山野山腳,姜尚真在給這些年輕人

    之所以不忙著立即動身,一是姜尚真在猶豫要不要給出三山符,先前崔東山改善了那道三山符,只是還來不及跟他先生邀功。再者姜尚真也需要通過陰神多了解些敵人的手段,最后就是需要讓這些年輕人明白一個道理,如果真要趕過去救那個馮雪濤,風險很大。

    看著圍成一圈的九位年輕人,姜尚真笑道:“有問題就抓緊問,不想去的,一定要直接說,沒什么不好意思的。說實話,我現在都后悔跟你們聊這事了。”

    曹慈,止境武夫,歸真巔峰。

    傅噤,白帝城鄭居中首徒,腰懸一枚養劍葫,名“三”。

    元雱,腰懸一枚君子玉佩。新任橫渠書院的山長,是浩然歷史上最年輕的書院山長,年紀輕輕就編撰出三部《義-解》,名動浩然,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家鄉是青冥天下,卻成為了亞圣嫡傳。

    純青,無所不精。既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除了她不是劍修,其余跟陳平安是差不多的路數。十六歲登榜。

    許白,跟純青一樣,都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祖籍召陵,學塾夫子就是那位被譽為“字圣”、卻不是文廟圣賢的許夫子,許白如今成了一位兵家子弟,精通象棋,綽號“許仙”。

    郁狷夫,九境武夫巔峰,瓶頸。

    顧璨,鄭居中的關門弟子。

    趙搖光,相貌英俊,背桃木劍的年輕道士,天師府黃紫貴人,一百多歲。

    少年僧人,背著個用棉布遮掩起來的佛龕,是那隨身佛,一直修行閉口禪。

    姜尚真覺得自己就是一位牽紅線的月老,促成了這樁史無前例的天作之合。

    極有可能,還會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未來兩座天下,如果意外不大的話,這些年輕修士、武夫,就會是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各自最能打的那一撥人。

    就像一場狹路相逢的街巷斗毆,年輕人里邊,有鄭居中,龍虎山大天師,裴杯,火龍真人,對上了一位位未來的王座大妖,最終雙方卷起袖子就是一場干架。

    當然,在他們作出決定之前,姜尚真反復說了兩遍此行的兇險程度。

    姜尚真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拉著他們趕赴戰場,姜尚真冒著極大風險,任何一位年輕人留在那邊,無法返回家鄉,對于姜尚真,云窟福地,甚至是玉圭宗,桐葉洲,都是一種后患。萬一落個全軍覆沒的下場,估計姜尚真就不用回浩然天下了,老老實實在蠻荒天下當個野修好了。

    曹慈言語不多,只說了一句話,到了戰場,我打頭陣。

    傅噤一言不發,當然不是不想去,而是懶得廢話。傅噤一襲雪白長袍,作為白帝城的開山大弟子,傅噤承載了太多的毀譽。

    跟曹慈還不太一樣,曹慈在武學道路上,自年少時就展現出一種無敵姿態,可在修道一途,傅噤資質再好,師承再高,就像托月山的劍修離真,白玉京的道士山青,誰敢說自己在登山路上,一騎絕塵?

    郁狷夫眺望戰場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正在姜尚真看來,小姑娘氣度極好,姿容極美。

    純青在仔細翻檢一身行頭,免得到了瞬息萬變的戰場,手忙腳亂,當年在寶瓶洲,遭了一場無妄之災,被迫跟馬苦玄打的那場架,她就吃了不小的虧,大半手段都未能施展開來,還是經驗欠缺。

    趙搖光那個小天師,說話還挺對胃口,直接來了句,“小道也就是晚來蠻荒幾年,不然就沒有阿良什么事。”

    倒是那個顧璨,最務實,與姜尚真請教了許多,詢問了頗多細節,反復推敲,毫不在意臉面一事。

    戰場周邊的山川地理,此行最終目的到底是只救人,兼顧殺妖,還是如何。有無可能等到己方大修士的馳援,對方有無可能,讓一頭甚至是兩頭王座大妖暗中護道。

    姜尚真一一解答。

    許白略微松了口氣。

    論名氣,他在一行人中不斷差,可要說論打架,尤其是搏命廝殺,許白還真的有點犯怵,主要還是自身性情相對溫和的關系,所幸顧璨問了許多他不好意思開口、或者是根本想不到的事情。

    顧璨最后微笑道:“姜老宗主,我們此次遠游,雖說一開始沒有救援馮雪濤的打算,但是出門之時,我們都愿意生死自負。就像上擂臺之前,已經簽了生死狀。我們的師長、宗門和家族,都無比清楚此事。”

    姜尚真笑著點頭致意。

    這句話,其實顧璨不是說給自己聽的,而是說給所有其他人聽的。

    顧璨冷不丁說道:“誰都別拖后腿,誰都別幫倒忙。劍氣長城戰場歷史上,有無數的前車之鑒,心腸該硬時軟,非但救不了人,只會害人害己。”

    許白剛剛對顧璨的那點好感,

    因為最可能拖后腿的,就是自己。

    趙搖光哈哈一笑。沒辦法,貧道是出了名的俠義心腸。

    元雱看了眼顧璨,又有訝異。

    其實同樣的道理,可以說得更加圓滑,不那么刺耳。

    元雱很快就想通其中關節,顧璨是在追求一種肯定否定再肯定,一旦此次馳援馮雪濤,成功返回,許白對顧璨這位白帝城魔道修士的印象,就會徹底定型,心中那點芥蒂不但消失,反而對顧璨愈發感激,實心實意認可此人。

    郁狷夫沉聲道:“顧璨話難聽,理是這么個理。所以接下來的趕路途中,我們都好好想想。”

    山上捉對廝殺,劍仙傅噤最擅長,可要說戰場混戰,曹慈,郁狷夫,既去過劍氣長城,又在扶搖洲、金甲洲戰場廝殺過,是最有資格多說幾句的。

    純青小聲嘀咕道:“要是陳隱官在就好了。”

    她就會更加心安幾分。

    雖然雙方素未蒙面,可她在南岳儲君之山,采芝山?見過陳平安的一個學生,能教出崔東山這種學生的家伙,肯定腦子更好,手段更強啊。

    顧璨看了眼純青,對她印象好轉幾分。

    郁狷夫手心摩挲著一塊印章。邊款是那石在溪澗,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綺云在天,拳猶然在那天上天。八字印文:女子武神,陳曹身邊。

    姜尚真猛然抬頭,笑罵道:“黥跡那邊有的忙了,多半顧不上咱們,諸位,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不如再想想?”

    原來是天地異象得無比夸張,方才在剎那之間,大日照耀的白晝時分,平白無故出現了一瞬間的夜幕,仿佛一座蠻荒天下的光線都在瞬間歸攏為“一線”。

    直指歸墟黥跡處!

    姜尚真抬頭望天,揉了揉眉心,頭疼不已。

    陳山主的家鄉那邊,不都說那位扎馬尾辮的青衣姑娘,脾氣特別好嗎?

    不過在場眾人,哪怕都察覺到了這份異象,依舊無一人有半點反悔神色,就連許白都眼神堅毅。

    顧璨更是眼神炙熱。

    相對而言,唯有曹慈神色最淡然。

    姜尚真最后笑呵呵抱拳,“姜某人有幸遇見諸君。”

    九人各自與姜尚真還禮。

    ————

    白玄在離著落魄山還有十來里的地方,擺了張桌子,因為這邊建造了一座供人歇腳的行亭,白玄不知道從哪里摸來一把紫砂手把壺,龍頭捆竹款式,附庸風雅,一個屁大孩子,倒像個精通茶道的賬房老先生,坐在桌后,翹著二郎腿,一邊記賬,一邊悠哉悠哉啜茶。

    白玄抬頭瞥了眼行亭外邊,還未見人,就先見著了一只青色袖子,袖子被主人甩得劈啪作響,龍驤虎步生清風。

    陳靈均大步走入行亭,立即變成雙手負后,踱步緩行,“哈,這不是白老弟嘛,忙呢?”

    白玄坐著不動,笑著抬起雙手,與陳靈均抱拳致意,算是真金白銀的禮數了,一般人在白玄這邊,根本沒這待遇。

    主要是陳靈均懂得多,很能聊,與白玄說了不少浩然天下稀奇古怪的風土人情,鄉俗俚語一套一套的,白玄就當不花錢聽人說書了,什么神仙下凡問土地,別不把土地爺當神仙。什么灶王爺,河伯河婆,五花八門的,反正陳靈均都懂。

    陳靈均伸手按住桌面,眼珠子一轉,笑道:“白老弟,你咋個不找把提梁壺,對嘴喝,更豪氣些。”

    白玄問道:“啥個提梁壺?有講究?”

    陳靈均擺擺手,“無須多問,回頭我送你幾把就是了。”

    白玄是個不喜歡愿欠人情的,只是如今囊中羞澀,沒有閑錢,龍困淺灘了,只得說道:“錢先記賬欠著。”

    陳靈均手指彎曲,使勁敲打桌面,與白玄瞪眼道:“啥玩意兒?白老弟,你曉不曉得兄弟之間在酒桌上談錢,就跟大半夜翻墻摸鄰居家媳婦的屁股蛋一樣,不合規矩!”

    “在理在理!”白玄使勁點頭,桌上還有一排清洗干凈的甘草根,被白玄拿來當做了碎嘴吃食,就拈起一根,遞給陳靈均。

    陳靈均接過那根甘草,嚼在嘴里,隨便翻了翻桌上那本賬簿,問道:“白老弟,你記這些做什么?都是些明擺著當不了落魄山弟子的外人。”

    反正如今裴錢不在山上,白玄哈哈大笑道:“呼朋喚友,江湖結盟啊,到時候大伙兒一擁而上,圍毆裴錢。當然了,我這個江湖盟主,做事情會有分寸,提前說好,不許下死手,免得傷和氣。”

    陳靈均聽得目瞪口呆,這個白玄,腦子是不是給裴錢打傻了?

    圍毆裴錢?你這不是造孽,是作死啊?只是再一想,說不定白老弟傻人有傻福?

    白玄小聲問道:“景清老哥,那個郭竹酒,就是隱官大人的小弟子,你熟不熟?”

    白玄的想法很簡單,既然那只大白鵝說裴錢怕郭竹酒,那么只要郭竹酒怕自己,就算白玄贏過了裴錢。

    只要大家都是劍修就好,白玄除了隱官大人,見誰都不怵更不慫。

    陳靈均搖搖頭,“見都沒見過,小姑娘還沒來我這邊拜過山頭呢。”

    白玄隨口問道:“又去騎龍巷找賈道人喝酒了?”

    陳靈均已經將那甘草嚼爛,干脆一口咽下,嘿嘿笑道:“女子無限面皮兒,顏色各不同,卻是一般好。”

    是從大風兄弟那邊學來的。

    白玄根本聽不懂。

    陳靈均背靠桌子,雙臂環胸,微微抬頭,緩緩道:“最近我勤勉修道,小有感悟,說與你聽。舉頭天尺五,仙人低接手,助我清才逸氣,跨三洲,越婆娑,穩上鰲頭。當際會駕天風,正是真修,跳龍門三汲水,好山和雨伴我飛。神龍萬變,無所不可,人天法界,云水逍遙,五色霞中坐,閑拋簪笏享清福。”

    陳靈均等了半天,發現背后白老弟也沒個反應,只得轉頭,發現這家伙在那兒忙著仰頭喝茶,發現了陳靈均的視線,白玄放下茶壺,疑惑道:“說完啦?”

    算了,反正陳靈均自己也不懂,是從大白鵝那邊借來的,確實酸不拉幾,傻了吧唧。

    陳靈均沒有挑選身邊的長凳落座,而是繞過桌子,與白玄并肩坐著,陳靈均看著外邊的道路,沒來由感慨道:“我家老爺說過,家鄉這邊有句老話,說今年坐轎過橋的人,可能就是那個前世修橋鋪路人。”

    白玄嚼著草根,對此不以為然。

    在他的家鄉那邊,不管是不是劍修,都不談這些。

    陳靈均繼續說道:“我家老爺還說了,信不信這個都無所謂,不信就不信好了,日子不還是該如何過就如何過,可要是信了,那個人,如果是在過享福日子的,大不了多花點錢,就能夠讓自己求個心安。而那些正在熬苦日子的,心里也會好受幾分,再沒有盼頭的日子,都有那么點盼頭。”

    這番言語說得淺白,白玄倒是總算聽懂了。

    陳靈均要伸手去摸白玄的腦袋,白玄一個轉頭,“摸啥摸,娘們腚兒漢子頭,是可以隨便摸的?”

    陳靈均笑著拍了拍白玄的肩膀,再抬起手掌晃了晃,“白玄老弟,你是不知道啊,我這只手,就像是開過光的!”

    白玄嗤笑道:“有本事你摸暖樹的腦袋去啊。”

    陳靈均擺出前輩架勢,語重心長道:“白玄老弟,虧得我這個人不小心眼,不然就你這張嘴,交不到朋友的。”

    白玄翹起大拇指,繞過肩頭,指了指身后遠處的那座披云山,嘿嘿道:“你與魏山君,算不算摯友啊?”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

    路上來了個背劍匣的年輕道士,模樣氣度都一般般,總之不像什么騰云駕霧的得道高人。

    年輕道士在行亭這邊停步,不等他開口說話,陳靈均一個蹦跳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奔出去,彎腰作揖到底,雙手抱拳,都快能觸及地面了,“敢問道長,是不是十四十五境的前輩老神仙,斗膽再問道長,是不是那位德高望重、天下仰望、天人合一的龍虎山大天師?”

    白玄拿起茶壺喝茶,大開眼界,他娘的這位景清老哥,原來就是這么跟人交朋友的?

    你懂個屁,這都是我陳大爺密不外傳的江湖經驗。

    張山峰一頭霧水,搖頭笑道:“當然都不是,而且小道境界不高。”

    陳靈均如釋重負,只是小心起見,依然沒有起身,只是抬起頭,試探性問道:“那么敢問這位天資卓絕的年輕道長,山門師承是哪座高不可攀的名山仙府?”

    難道自己沒有眼花,對方竟然還真是一個洞府境的小道士?

    張山峰笑道:“小道的師尊,在山下不太吃香,不說也罷。”

    陳靈均直起腰,趕緊抹了抹額頭汗水,笑哈哈道:“小道長來自何方?”

    不過依然站在原地,穩如山岳,一步不動。

    萬一是位喜歡開玩笑的世外高人,故意誆人,豈不是倒灶?

    張山峰說道:“小道來自北俱蘆洲,這次是要去落魄山拜訪朋友。”

    陳靈均笑道:“巧了巧了,我就是落魄山的供奉,江湖朋友還算給面兒,得了兩個綽號,早年的御江浪里小白條,如今的落魄山小龍王,我身后這位,姓白,是我好兄弟,只是又不湊巧,如今咱們落魄山不接待外鄉人,更不收弟子。”

    張山峰笑著解釋道:“小道有師門了,不過與你們山主是朋友,之前跟他約好了要一起出門遠游。”

    陳靈均愣在當場,自家老爺的山上朋友?

    張山峰說道:“我叫張山峰,來自趴地峰。陳平安沒有跟你們提過?”

    白玄脫口而出道:“趴地峰?是火龍真人坐鎮的那個山頭?那位術法通天的火龍真人,就是你們北俱蘆洲那個山上山下、黑白兩道的總瓢把子?”

    陳靈均立馬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因為這是裴錢小時候的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說法,那會兒裴錢向往江湖嘛,加上陳平安對火龍真人十分敬重,每每談及老真人的事跡,都說得既風趣,還能不失仰慕之情。耳濡目染的,裴錢就跟著對那位老道長敬重萬分了,尤其是從李寶瓶那邊繼任那個武林盟主后,裴錢就覺得以后自己混江湖了,一定要混成老道長那樣的。

    當然等到裴錢變成了一個大姑娘,就不愛聊這些了。

    張山峰也愣了愣,什么時候自己師父,在落魄山這邊,有這么個響當當的說法了?

    落魄山山門口那邊,暖樹忙里得閑,就下山來到了小米粒這邊,一起嗑瓜子,聊著聊著,她們就都有些想裴錢了。

    雖然裴錢如今已經個兒高高,可她還是裴錢啊。

    以前裴錢經常帶著小米粒一起巡山,找那些馬蜂窩,不著急捅,美其名曰查探敵情,順便一路找那山楂、拐棗、茶片吃,每次回家都會給暖樹姐姐留一兜。

    裴錢有次還慫恿小米粒,跟那些俗稱癡頭婆的蒼耳較勁,讓小米粒摘下它們往小腦袋上邊一丟,笑哈哈,說小河婆,姑娘家家出嫁哩。

    結果小米粒一腦袋的蒼耳,這玩意兒,沾在衣服上都難以摘下,那么戴滿頭的下場,可想而知。

    最后當然還是裴錢帶著個嗷嗷哭的黑衣小姑娘,去找暖樹姐姐幫忙收拾殘局。

    到了暖樹的屋子那邊,苦兮兮皺著兩條疏淡眉頭的小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歪著腦袋,可憐巴巴望向一旁雙臂環胸、滿臉嫌棄的裴錢,小姑娘信誓旦旦說道:“裴錢裴錢,保證今兒摘了,后天就再去。”

    “后天?!咋個不是明天就去,明兒給你吃掉啦?”

    小米粒耷拉著腦袋不說話,其實在暗自竊喜,果然還是暖樹姐姐心靈手巧,摘下一顆顆蒼耳都不怎么疼。

    裴錢板著臉教訓道:“小米粒,我們可都是么得感情的殺手,江湖上最厲害的那一小撮刺客,咋個這點疼都吃不住,以后還怎么跟我一起闖江湖?嗯?!”

    “還有拐棗不得?”

    “廢話,給你留著呢,張嘴!”

    “只管放馬過來!”

    “還疼不疼了?”

    “甜得很嘞。”

    暖樹就在一旁朝裴錢瞪眼,“以后你別這么糊弄米粒。”

    裴錢嘆了口氣,“小米粒啊,暖樹姐姐覺著你不太靈光呢,站在岑憨憨身邊,你們倆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嘍。”

    暖樹氣笑道:“別胡說。小米粒不笨的。”

    裴錢嘿嘿道:“小米粒靈光,那么岑憨憨?”

    暖樹低斂眉眼,笑著不說話。

    給暖樹一顆顆摘掉頭頂全部的蒼耳,小米粒搖頭晃腦咧嘴笑,“感覺腦闊兒都輕了好幾斤哩。”

    裴錢剛要嚇唬小米粒,回頭就讓老廚子做一大盆剁椒魚頭。

    結果暖樹好像未卜先知,立即朝裴錢瞪眼,攔下話頭,裴錢只得作罷,拍了拍小米粒的腦袋,以表嘉獎。

    今天的小米粒心情不錯,不像前些年,每次想念好人山主或是裴錢,都不太敢讓人知道,只敢跟那些過路家門的白云說心里話,如今不會啦。

    小米粒膝蓋上橫放著綠竹杖和金扁擔,想起一事,咧嘴一笑,趕緊伸手擋在嘴邊,說道:“暖樹姐姐,回頭咱們一起去紅燭鎮耍啊,那地兒我熟得很嘞。”

    暖樹笑問道:“就咱們倆?”

    小米粒撓撓臉,有些難為情,“當然還有好人山主啊。”

    小米粒很快解釋道:“可不是我膽兒小啊,是腿兒短,走路賊累賊累,站在好人山主的籮筐里,半點不費勁哩。”

    暖樹笑瞇起眼,伸手擰了擰小米粒的臉蛋,“這樣啊。”

    溪澗長長長去遠方,草木高高高在長大。

    老廚子說沒長大的孩子會把心里話放在嘴邊,長大了就是會把心里話好好放在心里。

    ————

    一位胡子拉碴的青衫男子,出現在大泉邊境的狐兒鎮,可惜已經沒了熟悉的客棧,讓他這個賬房先生有些失落,聽說九娘先是去了玉圭宗,后來又去了中土龍虎山,不曉得下次見面,九娘是胖些了還清瘦了,反正都好看。又不知道會不會劫后重逢,俱疑在夢中?

    如今的桐葉洲山河,真是滿目瘡痍不忍看。

    他想了想,就沒有去大伏書院,而是打算先走一趟埋河碧游宮,看看能不能在那邊蹭頓水花酒和鱔魚面,這些年真是饞死他了。

    至于那位水神娘娘,姓柳名柔,誰敢信?

    見著了埋河水神娘娘,在那碧游宮大堂,老規矩,相對而坐,一人一大盆面。

    水神娘娘一只腳踩在長凳上,“鐘兄弟,滋味咋樣,比起當年那碗鱔魚面,是不是更得勁些?”

    別處整個冬天地方不是曬太陽就曬雪,碧游宮這兒就曬辣椒,個頭不大,長相一般,皺巴巴的,但是辣得很。先前府上的那種朝天椒,賣相之外,沒法比。

    鐘魁抹了把額頭汗水,卷起一大筷子面條,咽下后提起酒碗,呲溜一口,渾身打了個激靈,“老霸道了。”

    修道之人,想要嘗一嘗人間滋味,無論是酒,還是菜肴,竟然還需要刻意收斂靈氣,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笑話了。

    水神娘娘接連豎起三根手指,“我先后見過陳平安這位小夫子,還有世間學問最好的文圣老爺,天下劍術最高的左先生!”

    鐘魁笑呵呵道:“我出了趟遠門,見過了禮圣,亞圣,還有西方佛國的兩位菩薩,還有好些個大德高僧佛門龍象。”

    柳柔郁悶道:“你說你一個帶把的大老爺們,跟我一個不帶把的娘們較啥勁?”

    鐘魁笑著不說話,又是一大筷子面條。

    柳柔打了個飽嗝,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問道:“這趟回來,要做啥子?是回書院,在書齋做學問?”

    她轉頭喊道:“老劉頭,趕緊給我和鐘兄弟再來一碗,記得換倆稍大點的碗。桌上這兩只小碗就別動了,鐘兄弟還差幾筷子沒吃完。”

    門口那邊老人應承道:“好的,稍……稍等,娘……娘。”

    柳柔氣笑道:“攤上這么個說話利索的廚子,害得我一個大黃閨女,當了好些年的娘。”

    鐘魁搖頭道:“暫時沒想好,先走走看看吧。”

    鐘魁如今終究是鬼物之姿,其實程龍舟擔任書院山長,文廟既然有此先例,鐘魁想要重返書院,不算難事,又有功德在身,阻力不大,別說恢復君子身份,當個書院副山長,都是可以的,但是鐘魁覺得當個類似鬼仙的散修,也不差,何況如今桐葉洲山河破碎,處處都需要善后。

    柳柔嘆了口氣,又驀然而笑,“算了,如今做啥都成,不用想太多。”

    她突然壓低嗓音,“鐘兄弟,你知不知道如今咱們那位皇帝陛下,與小夫子,嗯?”

    鐘魁撇撇嘴,“不就姚近之對陳平安有點意思嗎?一眼看破的事情。”

    人月圓,別時猶記,佳人眸盈秋水。

    不過肯定不是說陳平安跟姚近之了,陳平安在這方面,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可問題好像也不是說自個兒與九娘啊,一想到這里,鐘魁就又狠狠灌了口酒。

    柳柔瞪大眼睛,震驚道:“這都瞧得出來?你開天眼了吧?”

    鐘魁抿了一口酒,打了個哆嗦,辣椒就酒,真是無敵了,“也不是姚近之當真有多喜歡陳平安,怎么說呢……”

    “就是個求而不得的事,越想就會越放不下,跟埋下一壇酒差不多,只不過一個是埋在地下,一個埋在心田。”

    柳柔將信將疑,“你一個打光棍好多年的正人君子,還懂這些七彎八拐的兒女情長?”

    鐘魁嘆了口氣,水神娘娘也跟著嘆了口氣。

    鐘魁笑道:“你嘆什么氣?”

    柳柔無奈道:“ 道:“年紀不小了,愁嫁啊。”

    所幸兩盆面又端上了桌,至少不愁吃。

    酒足飯飽之后,鐘魁起身告辭離去,柳柔也沒遠送,跟自家兄弟客氣什么,只說以后常來。

    夜幕沉沉,鐘魁夜游埋河水面之上,只是身邊多出了一頭跌境為仙人的鬼物,就是當初被寧姚找出蹤跡的那位,它被文廟拘押后,一路輾轉,最后就被禮圣親自“發配”到了鐘魁身邊。

    說實話,它寧肯待在牢籠獄內,都不愿意跟鐘魁朝夕相處,一發狠,打殺了鐘魁再遠遁?且不說逃無可逃,再者事實上誰打殺誰都不知道。不是說鐘魁境界有多高,而是鐘魁如今根本談不上修士境界,類似無境,關鍵是鐘魁剛好克制鬼物,而且那種一般意義上的壓制。

    這頭鬼物,暫名姑蘇,當下身形模樣是一個自認風度翩翩的胖子。

    它譏笑道:“跟個小娘皮都能聊那么久,她還長得不好看,而且最要命的,是她還不喜歡你,鐘魁啊鐘魁,真不是我說你,你的的確確就是個廢物!”

    “寡人當年后宮佳麗三千,隨便拎出一個娘們,都比她模樣俊俏,嘖嘖,那身段那臀-瓣兒,那小腰肢那大胸脯,哪個不讓人上火……曉得什么畫卷,比這更讓人上火嗎?那就是她們站成一排,脫光了衣裙,再背對著你……”

    鐘魁不理睬這頭鬼物的胡說八道,“行了行了,擦干凈口水說話。”

    只是姑蘇自顧自說著些沾葷的言語,鐘魁無奈道:“別碎嘴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姑蘇行走在埋河水面上,吐了口唾沫,“求人有屁用,亂臣賊子要是謀反,求寡人不殺就管用了?”

    “豬擠在墻角還哼三哼,你倒好,悶葫蘆一個,活該你光棍一條,擱我,瞧見了那啥九娘,怕個啥,沖上去抱住了就是一通啃,生米煮成熟飯再說,這就叫餓狗不怕惡棍,好女最怕郎纏……”

    鐘魁實在聽不下去,心意微動,胖子立即直挺挺倒在水中不起,片刻之后,它才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呲牙咧嘴,可不是裝的,使勁拍打身軀上邊的流轉螢火。

    姑蘇一腳踩踏水面,都沒敢施展什么神通術法,只是濺起些許浪花,悲憤欲絕道:“他娘的,真是搶什么都別搶棺材躺,遇到你算寡人倒了八輩子霉。”

    鐘魁問道:“我就奇了怪了,你一個世代簪纓出身、然后篡位立國的皇帝,哪來這么多葷話和市井話。”

    它曾是浩然天下青史留名的一位雄主,在扶搖洲開疆拓土極多,差點就被他搶在大驪宋氏之前,完成一洲即一國的壯舉,在他“暴斃”之前,其實已經占據了扶搖洲的半壁山河。

    姑蘇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吧,寡人有幾位愛妃,都是民女村婦出身,你別斜眼啊,都是寡人微服私訪,憑借自身相貌和一肚子才學,當然還要歸功于錢袋子結實了,男人味嘛,可不就是個錢味。”

    鐘魁罵道:“你怎么不死去!”

    胖子笑呵呵道:“寡人本來就是頭鬼物,死去活來還差不多,嘿嘿,話說回來,如此這般的銷魂境地,數都數不過來,其實寡人最無敵的戰場,可惜不足為外人道也。回頭隨便教你幾手絕學,保管所向披靡,才算無愧以男兒身走這一遭人間!”

    鐘魁以心聲問道:“你當年是怎么認識的那個人?”

    胖子沉默片刻,抬頭瞥了眼天幕,瞇眼搓手道:“寡人算是活了兩輩子,無論是生前當皇帝,還是死后修道,從不覺得自己輸給任何人,極少欽佩別人,但是那位,得算一個。”

    是說那浩然賈生,后來的蠻荒周密。

    胖子突然冷笑連連,“如果不是寧姚……”

    鐘魁抬起手,“打住打住,趕緊閉嘴,奉勸你以后都別說寧姚什么,被我那個好兄弟聽見了,你再多出一條命都不夠。”

    胖子呸了一聲,“就憑陳平安一個玉璞境的飛劍,至多再加上個止境武夫的拳頭?寡人要不是跌了境,不然站在原地不動,讓那小娃兒隨便遞劍出拳,打上一整天都沒事。”

    鐘魁笑呵呵道:“好的,回頭找個機會滿足你。”

    鐘魁腳尖一點,御風而起,只要在夜幕之中,鐘魁遠游極快,以至于姑蘇這位仙人境鬼物都要卯足勁才能跟上。

    一洲破碎山河,幾乎處處是戰場遺址,只是少了個古字。

    鐘魁最終在一處仙府遺址處停步。

    胖子盤腿而坐,“我當年在世的時候就早說了,金甲洲那個老家伙不是什么好鳥,沒人信。如果老子之前還在扶搖洲那邊當皇帝,那場仗,不至于打成那副德行。”

    它又開始習慣性吐口水,罵罵咧咧,“一幫狗屁神仙,都不是什么凡夫肉眼了,又有日月燈,依舊如黑漆面,一個個睜眼瞎,活該死光光……”

    胖子突然停下話頭,因為鐘魁的一只手掌擱放在了它的腦袋上,懂了,再多說幾個字,就真得死翹翹了。

    胖子立即改變話頭,“要寡人看啊,所謂的太平光景,除了帝王將相留在史書上的文治武功,可歸根結底,無非是讓百姓有個吃穿不愁的安穩日子,家家戶戶都愿意培養出一個讀書種子,識得字寫得字,會說幾句書上的圣賢道理。寡人這趟出門,也算重見天日了,跟以前就沒啥兩樣,瞪大眼睛看來看去,加上那些山上的山水傳聞,愣是沒幾個入眼的人物,唯獨大驪宋氏的治軍能耐,可以勉強媲美寡人當年。”

    它雙眼熠熠,雙手攥拳,滿臉豪氣,“鐵騎停步戰馬飲水,江河水光倒影鐵甲,足可駭殺蛟龍!”

    “求你要點臉。”

    鐘魁氣笑道:“是不是求了也沒用?”

    “鐘魁,你早年當個書院君子,屈才了。”

    它誠心誠意道:“你如果運氣好,能夠早點遇到寡人,封賞你個翰林院學士,保證眼睛都不眨一下。”

    鐘魁笑道:“不曾想你還會說幾句人話。”

    這個胖子的口頭禪,是拖出去,賜死。投井,五馬分尸,給一杯鴆酒,賞一丈白綾……

    它感嘆道:“誰說不是呢,還誰沒當過人呢。”

    鐘魁笑呵呵。

    胖子立即喊道:“寡人錯了!”

    鐘魁在去引渡那些孤魂野鬼之前,突然看了眼倒懸山遺址那個方向,喃喃道:“那小子如今混得可以啊。”

    胖子嗤笑道:“不過是找了個好媳婦,有啥了不起的。”

    根本不用鐘魁說什么,胖子就已經捶胸頓足,痛心疾首道:“羨慕死寡人了,這小子是高人啊……”

    驀然之間,胖子收聲,又開始吐口水。

    封個屁的翰林院學生,你鐘魁要是早年落在我手里,就算考中狀元都不讓你當官。

    它之所以如此英雄氣概了,當然是因為鐘魁當下遠游去了,說遠不遠,就像一步之隔,去了對岸,說近不近,幽明之別,天壤之隔。

    在一處陰冥路途上。

    那個走了趟陽間的仙簪城老祖師,飛升境鬼仙烏啼,突然停步不前。

    烏啼剛起些許殺心,自身法軀就像燃起了熊熊大火,魂魄如在油鍋烹煮,烏啼只得立即打消那個癡心妄想的念頭。

    因為它眼前出現了一位身穿鮮紅袍子的年輕人,一手捧玉笏,一手持筆,身前攤有一本書籍,此人開口第一句話就狂妄至極,“你先磕頭,我再閑聊。”

    ————

    青冥天下。

    一個魁梧漢子,與一個相貌清秀的虎頭帽少年,如今在青冥天下這異鄉,做著家鄉舊事,入山訪仙。

    正是游歷青冥天下的劉十六,與剛剛在玄都觀那邊成為純粹劍修沒多久的白也。

    前不久劉十六一拳砸向白玉京,然后拖著白也就溜之大吉。

    當時負責坐鎮白玉京的道老二,竟然破例沒有追究這等大逆不道的冒犯之舉,非但沒有出劍,連出手的意思都沒有,只是由著五城十二樓的道家仙人各展神通,攔下那一拳,只說其中一城,便有靈寶盛氣如虹霓的氣象。

    余斗最終只是遙遙看了眼那橫如一線的虎頭帽少年,這位道老二繃著臉,最后好像仍是沒能忍住,露出一抹淺淡笑意。

    對于那位昔年浩然的人間最得意,余斗愿意敬重幾分。不然當初余斗也不會借劍給白也。

    當時小道童模樣的姜云生,瞧見了二掌教的那種表情,如同在白玉京見鬼一般。

    在一座王朝的京畿地界,一場大雪剛剛停歇,行走在雪地里,月光雪色兩相宜。

    兩位好友在游歷途中,見到了與浩然天下不同的風貌,道官既是修道仙師,又是世俗王朝的官吏,一座天下,山上山下,遍地道官。道牒就是高人一等的戶籍。轄境每逢水患,地方道官就以符箓投河堤潰決處,或以丹書牒文召役神吏,解除旱災。有那道官手持竹竿,過馬牽山。還有道官設壇施法,驅逐邪祟,小池驀然枯水,其中盤踞有一條作祟小蛟,諸多事跡,不一而足。

    劉十六踏雪緩行,身邊跟著個很難與白也這個名字掛鉤的虎頭帽少年。

    在那故國家鄉,白也成名于天寶年間,修道之后,更是被譽為白也詩后才有月。

    劉十六拎出一壺酒,笑道:“要是登上那條夜航船,說不定還能遇到些故人。”

    少年扯了扯虎頭帽,“都是假的,了無生趣。”

    劉十六說道:“我打算去找個人,估計得孫道長幫忙。”

    少年嗯了一聲,“我來開這個口,你就別欠人情了。”

    前些年鄰近一處渡口魚市,有兩位外鄉人新開了家酒樓,掌柜是位俊俏公子哥,跟白玉京三掌教一個姓氏,老板娘姓袁。

    此處的陸臺,一直處于陰神出竅遠游的玄妙姿態,而那個合伙開酒樓、逢人就說自己是老板娘的女子,來自詞牌福地,名叫袁瀅,這位暫時未入道官譜牒的年輕女冠,傳道人是那柳七和曹組,才二十多歲,卻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她登榜之時,其實年齡還不到二十,當時修道不過八年,在留人境停滯了六年,然后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

    她對陸臺,屬于一廂情愿的一見鐘情。

    陸臺游歷詞牌福地,是奔著那半本月老的姻緣簿子去的。

    陸臺對袁瀅一向沒什么好臉色,理由是自己不喜歡太好看的女子,沒信心白頭偕老。

    兩人在這淮南郡,一起辦了這家酒樓,三層,面江背山,是陸臺花了大價錢才盤下來的,之前曾是一座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棧,風景絕美,紗窗對江開,水樹綠如發。

    酒樓距離魚市不遠,陸臺在每天清晨準時去挑選各色河鮮,而且親自掌勺下廚,手藝堪稱一絕。

    郡城還有處渡口,若有漂亮或是艷狀女子路過,必會風雨大作,磨損女子妝容衣飾。其實在青冥天下沒什么仙家不仙家的,反正仙師都得有個道官譜牒,路上見著了穿道袍的,稱呼一聲道爺就是,肯定沒錯。

    酒樓有幾樣金字招牌,清蒸鱖魚,油炸水老鱉,過橋米線,腌篤鮮。

    陸臺還交了一幫跑山人的朋友,所以酒樓既有河鮮,又有山珍,菜肴價格何止是不貴,不貴到了讓郡城大小酒樓都跳腳罵人的地步,天底下哪有這么開店做生意的人,不想著掙錢,只求個不虧錢。酒樓之外,陸臺還雇山上的能工巧匠,建造了一座臨水亭,當軒對酒,四面芙蓉開。

    陸臺經常獨自一人去那邊賞景,江上扁舟一葉葉飄過,像那人生底事,來往如梭。

    水邊偶有老翁曬漁蓑,都是討生活的父老鄉親,可不是什么豪放曠達的隱士。陸臺偶爾離開亭子,散步去與他們閑聊幾句家常。

    因為得知在這邊,得了譜牒的道官之外,凡是高中一甲三名的縣,尤其是狀元,縣官可連升三級,縣內百姓可免稅三年,以示嘉獎。所以陸臺就跑去參加科舉了,結果別說狀元,連個進士都沒撈著……酒樓仍是大擺流水席,宴請八方來客,當時陸掌柜,手持一把并攏玉竹扇,向四方抱拳而笑,看得袁瀅眼神恍惚,陸公子實在太好看了!

    驀然臉紅,似乎想到了什么,隨即眼神堅定起來,默默給自己鼓勁。

    一定要睡了陸公子!

    他翻書會用一桿羊脂美玉的撥書,吃飯需要擺上一只琉璃渣斗,既能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也能粗茶淡飯劣酒一壺,所以說陸公子既能風雅,也能俗。

    今年早春茂雪,陸公子經常腰別折扇,手持一根綠竹材質的行山杖,喜歡不帶她一起,獨自登山游歷。

    可其實對于修道之人而言,那么點大的山頭,真不夠看。而且陸公子每次飲酒小酌之后,總喜歡說些不著調的大話,類似吾家高樓,面江背山,天下甲觀,五城十二樓不過也。什么千山萬壑皆道氣,何必尋訪白玉京。

    看來對陸沉和白玉京怨氣都不小。袁瀅不在乎這些,只覺得自己與陸公子就是天賜良配,唯獨在吃這件事上,袁瀅有點自慚形穢了,因為師長曹組的關系,她打小就說順口了“恰不恰飯?”一開口,就不得勁,可她又改不過來,而且她打小就喜歡就著蒜瓣兒吃飯。

    一開始袁瀅還有些不好意思,總覺得一個女兒家家的,總喜歡拿大蒜、腌豆角當佐酒菜,有點不合適。

    不料陸臺反而很喜歡她如此,說你身上,就只有這點比較可取了,真的別改了。

    其實袁瀅是極有才情的,詩詞曲賦都很擅長,畢竟是柳七的嫡傳弟子,又是在詞牌福地長大的,豈會缺少文氣。所以陸臺就總打趣她,那么好的詞曲,從你嘴里娓娓道來,飄著蒜香呢。

    她曾經陪著陸臺跑過幾趟魚市,看過他跟攤販討價還價,紅脖子瞪眼睛的,那會兒的陸公子,愈發俊俏得一塌糊涂了。

    袁瀅倒是無所謂那些對陸公子糾纏不休的鶯鶯燕燕,一群花癡,庸脂俗粉,還沒陸公子長得好看嘛。

    再說了,她們還想跟我比花癡?差了十萬八千里呢。她們幫陸公子洗過衣衫嗎?

    之前不知道誰搗鼓出來的那兩份評選,選出了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雖說難免有些爭議,但已算幾千年來最具說服力的兩份名單。

    只說她所在的這座青冥天下,入選之人,不多不少。除了袁瀅,還有道祖的小弟子,那個道號山青的家伙,陸沉代師收徒,去了五彩天下,不過好死不死,挑釁飛升城,被那個寧姚打得比較慘了。

    還有個捉刀客的純粹武夫,名叫戚鼓。運道極好,要是晚幾年退出榜單,就沒他的份了。聽說去了去了趟不知名的戰場遺址,有望打破山巔境瓶頸,躋身止境武夫。

    可是最讓人津津樂道的入選之人,是那個綽號“二十二”的家伙。

    山青作為道祖弟子,沒什么可聊的。用大玄都觀的孫道長的話說,就是一條狗,拴在道祖門口,都能夠當神仙。

    袁瀅出身隱晦,是想要多聊都沒機會,加上沒跟誰打過架,聊來聊去,至多就是繞著那個一步登天,反復說些車轱轆話,真心沒啥意思。

    道士王原箓,出身不被白玉京認可的米賊一脈,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禁忌。

    但是那個徐雋,不一樣,簡直就是一部引人入勝的傳奇小說,身世平平,修道資質平平,當了個外門雜役弟子,青梅竹馬的女子,一起上山修行,資質比他好,結果轉投他人懷抱,在后來一次歷練途中,竟然為了救下那個情敵在內的同門們,不惜挺身而出,替死淪為鬼物,就此銷聲匿跡。

    如果書上故事就在這里結束,至多是讓一些情竇懵懂的少女,摸出帕巾,掬一把辛酸淚。

    不料徐雋再次現身之時,以鬼物之姿,得了一座品秩極高的洞天,橫空出世,步步登天,不但很快就當上了一宗之主,還與那個結下死仇長達數千年的敵對宗門,化干戈為玉帛了,手段更是讓人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徐雋直接迎娶了那個宗門的開山女子祖師……

    那女子,名朝歌,道號復勘,是一位飛升境巔峰,早年曾經躋身過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是后來她就閉關了,以至于之后數任宗主都沒能見過她一面。

    結果等到她重現人間,就是嫁給徐雋這么個不到五十歲的男人,雙方就此結為道侶。

    這樣的一雙神仙眷侶,實在是太過稀罕。天下嘩然。

    就連那個喜歡一露面就跟人干架的真無敵,白玉京二掌教余斗,都破例親臨婚宴道賀了,而且就跟孫道長坐在同一張主桌上,雙方這都沒打起來,由此可見,徐雋的面子有多大。

    此外主桌上還有三掌教陸沉,以及一位籍籍無名的女冠,但是她既然能夠坐在主桌,道法如何,傻子都猜得到。

    一座青冥天下,徐雋一人手握兩大宗門。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玄都觀孫懷中,浩然天下的文廟亞圣,以及天下煉丹第一人,好像都曾對他頗為看好,各有傳授道法學問。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命硬且命好,還會做人。

    事實上,徐雋還真不是那種城府深沉之輩,想法簡單,很多時候甚至有點天真。不過遇到坎坷,身陷困境,卻總能逢兇化吉。

    武夫戚鼓與好友王原箓曾經同行,秘密來此一趟,因為兩人是老鄉,都出身于那個大王朝的五陵郡,戚鼓是來找袁瀅詢問一事,就是那個陳隱官的九境到底如何。

    王原箓是個沉默寡言的矮小青年,貌不驚人,甚至還帶著幾分天生的畏縮神色,如果脫掉身上那件道袍,簡直就是鄉野村落的莊稼漢,哪怕衣衫潔凈,也給人一種邋里邋遢的感覺,一雙小眼睛,哪怕是在規規矩矩看人,估計都會被女子誤以為是個賊眉鼠眼的光棍漢。

    可事實上,這位出身不正的年輕道士,打架的本事,極高。一般情況是個愿意讓步的人,可只要出手了,就極其狠辣,絕不留活口。有好事者幫忙算過,在王原箓只管一個人悶頭修行的登山路上,有據可查的出手次數,總計十六次。光是譜牒道官,就被他宰掉了將近百人。

    陸臺對那個莽夫戚琦沒什么好臉色,反而與王原箓聊得挺投緣,酒桌上,王原箓好像天生膽小,且靦腆,都不懂找話與人敬酒,次次被陸臺敬酒了,都會習慣性低頭彎腰,雙手持杯,二話不說,一飲而盡。

    最后這位頂著米賊頭銜的青年道士,約莫是被陸臺敬酒敬多了,竟然喝高了,眼眶泛紅,哽咽道:“額這些年日子過得可苦可苦,著不住咧。”

    今夜月明星稀,水邊亭子里,陸臺靠著亭柱,閉目養神,輕輕搖扇。

    善有善緣,扇有善緣。

    袁瀅坐在一旁翻閱一本出自藕花福地的詩詞集,據說是個名叫朱斂的富貴公子編撰的,在袁瀅看來,那些詩詞良莠不齊,倒是朱斂的評注,有極多的醒人心目處。

    “結筆,柔厚在此,大有甘醇味,尤其能使名利場醉漢,無限受用。”

    “起七字最妙,秀絕,非不食人間香火者,不能有此出塵語。”“炎炎夏日讀此詞,如深夜聞雪折竹聲,起來眼界甚分明。”

    “讀至此處如見幽人,數遍空山松子落,能讓書外冷眼剛腸之輩動容。”“自古詩家顯達者,褐衣翻黃綬,唯此君而已。”

    袁瀅嘖嘖稱奇,這個叫朱斂的家伙,自己不去寫詩詞,真是可惜了。

    嗯,書上這一手簪花小楷,也寫得漂亮極了。

    陸臺在閉目養神,想自家老祖師的那幾句話。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原來說的是那個登天而去的阮秀。

    公沉黃泉,公勿怨天。是說他家鄉那個藥鋪里的青童天君。

    風雪夜歸人。是說陳平安。

    這些都是陸沉的讖語。

    而陸臺的兩位傳道恩師,是“談天”鄒子,和浩然劍術裴旻。

    至于那個劍修劉材?

    這些年陸臺一想到這個名字就心煩。

    袁瀅忍不住問道:“陸公子,你在藕花福地見過這個朱斂嗎?”

    陸臺收起思緒,笑著搖頭道:“我沒見過,好像后來被他帶出了福地,按照陸沉的說法,在落魄山那邊當了個老廚子,跟我差不多。可惜朱斂一年到頭覆了面皮,吝嗇得很,不讓別人大飽眼福。”

    陸臺笑道:“袁瀅,你的那份心思情意,只是在跟著一條姻緣紅線走,沒什么意思的。”

    袁瀅柔柔說道:“就當是姻緣天定,不是很好嗎?”

    袁瀅微皺眉頭,抬頭看了眼河邊兩人,與陸臺心聲提醒道:“呦,來了兩個天大人物。”

    竟是那個徐雋,與道號復戡的飛升境女冠。

    陸臺依舊沒有睜眼,喜歡卿卿我我就去床上嘛,隨口道:“這樣了不得的大人物,咱倆的小眼睛,怕是裝不下吧。”

    袁瀅忍俊不禁,天地寬不過一雙眼眸,是誰說的?

    年輕男子在離著亭子還有十余步的地方,就已停步,打了個道門稽首,“徐雋見過陸公子,袁姑娘。”

    陸臺高高揚起手中折扇,“太客氣啦,恕不遠送。”

    袁瀅就有樣學樣,揮了揮手中詩集。

    如果不是在陸公子身邊,她還是會起身還禮。

    朝歌冷冷看著涼亭里邊的年輕男女。

    年紀不大,膽子不小,天大的架子。

    徐雋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她點點頭,沒有任何動作。

    徐雋始終站在原地,笑問道:“敢問袁姑娘,晚輩以后能否見到柳先生?”

    徐雋上山修行之前,出身貧寒,混跡市井,聽了不少柳七詞篇,十分仰慕。

    袁瀅點頭道:“必須可以見著啊。”

    徐雋笑著抱拳告辭離去,與身邊道侶心聲道:“陸公子是位散淡人,你別介意。”

    朝歌微笑道:“只要你不介意,我就無所謂。”

    陸臺收起折扇,開始趕人,袁瀅非要賴著不走,陸臺只得自顧自躺著睡覺,袁瀅就自顧自看書。

    天空泛起魚肚白時。

    有一葉扁舟,風馳電掣,在江心處驟然而停,再往涼亭這邊泊岸。

    一個戴虎頭帽的少年,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

    正是白也和劉十六。

    劉十六跳上岸,大步走入涼亭,爽朗笑道:“來跟你道聲謝。”

    陸臺早已起身,畢恭畢敬作揖還禮,“晚輩見過劉先生。”

    故意沒有認出那個少年是白也。

    而且是白也又如何,陸臺又不仰慕什么,寫了那么多飄來蕩去、高高在上的詩篇,陸臺是劍修,卻打小就恐高。

    袁瀅姍姍起身,與兩位客人施了個萬福。

    稽首做什么,太見外。如此一來,多像個與夫君一起出門待客的婦道人家。

    劉十六笑道:“不用稱呼什么先生,擔不起,喊我君倩即可。”

    當年陸臺陪著小師弟一起游歷桐葉洲,幫了不少忙。

    尤其是那次差點一語道破天機,讓陸臺受傷不輕。君倩作為文圣一脈的弟子,得領情。

    袁瀅問道:“你就是白也?”

    白也點點頭。

    袁瀅又問道:“你咋個戴了個虎頭帽?”

    白也面無表情,轉頭望向江上。

    袁瀅小心翼翼補了一句,“好看得很哩。”

    劉十六忍住笑,提醒道:“小姑娘,你就別提這茬了。先忍住,至少等我和白也走了,再跟陸臺好好聊這個。”

    袁瀅眨了眨眼睛,輕聲道:“真的很搭嘛。”

    劉十六沒有久留,與陸臺閑聊幾句,就和白也離開涼亭,繼續遠游。

    帶著袁瀅返回酒樓,陸臺回了自己院子,關上門后,坐在臺階上,怔怔出神。

    在幾年前,陸臺就在院子里堆了個雪人,一年到頭都不化雪。

    陸臺后仰倒去,雙手作枕頭。

    當年在桐葉洲那邊,陸臺為了與陳平安道破天機,代價何止是道心不穩,是差點當場崩潰,而且陸臺當時依稀看到了陳平安身后,站著一位身形縹緲的存在,唯見一雙金色眼眸,就那么居高臨下,看著螻蟻一般的陸臺。那就像是陳平安身上某個“一”的大道雛形,可能是來自萬年之前,可能是來自萬年之后,天曉得,天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