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劍來 > 第五百三十八章 隔在遠遠鄉
    水霄國是一座久負盛名的湖澤水國,包括京城在內,絕大多數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大小不一的島嶼之上,故而水運繁忙,舟船眾多。有一條入湖大溪名為桃花水,水性極柔,兩岸遍植桃樹。路上游客絡繹不絕,多是慕名而來的鄰國雅士名流。

    陳平安就沿著這條溪水,沒有徑直去往一座臨湖縣城,而是岔出小路,來到一處仙家勝地,桃花渡,修道之人,只需要破開一道粗淺障眼法的山水迷障,便能夠走入渡口,進入秘境之后,視野豁然開朗,桃花渡有一座青山,青山四周是一座靜謐小湖,湖水幽綠,渡口上方常年有白云懸空,如一位青衣仙人頭頂雪白冠冕,渡船往來,都要經過那座云海,凡夫俗子往往不得見渡船真容。

    桃花渡隸屬于水霄國第一大仙家府邸,彩雀府,府內皆女修,常年淬煉桃溪之水與諸多仙家草木花卉,加上一樁上古遺傳的獨門秘術,編織一種山門制式法袍,彩雀府窮其人力物力,一年編織法袍不過六件,據說寶瓶洲中部各大山頭的譜牒仙師,已經預約到了百年之后,多是為下五境瓶頸附近的祖師堂嫡傳弟子準備,作為慶賀將來躋身中五境的賀禮之一。

    對于乘坐渡船一事,陳平安早已熟稔,在渡口懸掛“春在溪頭”匾額的錦繡高樓內,詢問渡船事宜,付錢領取一塊繪有精美壓勝圖案的桃木牌,在今夜子時啟程,去往龍宮洞天,沿途會停留次數較多,因為會在許多仙家景點稍作停留,以便客人下船游歷山河。這種生財路數,其實寶瓶洲那條地下走龍道,以及老龍城范家的桂花島,都有。乘客喜歡,以美景養眼,順便購買一些各方仙家特產,地方仙家府邸更歡迎,人來人往,都是長腳的神仙錢,渡船掙些沿路仙家的香火情,說不定還可以分紅,一舉三得。

    彩雀府在渡口這邊專門開辟出一座天衣坊,游客可以欣賞十數道法袍編織的工序,無需繳納神仙錢,誰都可以去坊內欣賞。

    陳平安當然不會錯過此事,去了之后,與眾人一起穿廊過道緩緩而行,每一間屋子都有妙齡女修在低頭忙碌,越到后面的屋舍,一件趨于完工的法袍寶光越是絢爛光彩。

    陳平安其實有買一件的念頭,只是初來駕到,對于法袍一事又是門外漢,擔心砍價無果,還會當冤大頭,不少的山上買賣,譜牒仙師的的確確要比山澤野修要更加省錢,之所以如此,就在于不是那一錘子買賣,賣家出價,會多想幾分譜牒仙師的山頭背景,至于朝不保夕的山澤野修,拴在褲腰帶上的腦袋說不定哪天就掉地上了,仙家山頭誰樂意少掙錢換人情。

    陳平安相信彩雀府手頭上會留有一兩件品秩最好的法袍,以及一批以備不時之需的寶庫珍藏法袍,但是尋常修士開口,彩雀府當然不會理睬。

    陳平安便有些遺憾齊景龍沒在身邊,不然讓這家伙幫著開口,到時候與彩雀府女修要個公道一些的價格,不過分。

    若是彩雀府有那輩分不低的仙子,剛好仰慕這位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一定要原價售賣法袍,他陳平安也攔不住不是?

    離開天衣坊的時候,陳平安滿是惆悵,法袍一物,品秩再低,任你是宗字頭的仙家,哪怕寶庫中早已堆積成山,都不嫌多。

    兵家甲丸的有價無市,便源于此。

    修道為長生,光陰悠悠,寒暑無忌,唯獨怕那萬一,仙家法袍,與那兵家的神人承露、金烏經緯、香火三甲一樣,都是為了抵御那個萬一,修士下山歷練,有無法袍和兵甲傍身,云泥之別。

    陳平安剛離開工坊,就有一位氣象不俗的女子修士緩緩走向自己。

    既然是找上門的彩雀府地頭蛇。

    陳平安便駐足停步,主動行禮。

    女子修士還禮之后,笑道:“我是彩雀府祖師堂掌律修士,武峮,止戈武,山君峮。”

    陳平安心中疑惑,不知這位明明先前不在坊內的彩雀府大修士,為何要來見自己,仍是跟著自報名號,“我姓陳,名好人。”

    半點不臉紅。

    不過這位女修的名字,寓意真好。

    不比陳好人差了。

    那女修見多了過境修士的藏頭藏尾,對此不以為意,稍作猶豫,便開門見山問道:“冒昧問一句,陳仙師可認識太徽劍宗劉景龍,劉先生?”

    陳平安笑道:“北俱蘆洲誰不認識劉景龍?”

    在北俱蘆洲,還是習慣稱呼為太徽劍宗祖師堂所載名字,劉景龍,而不是上山之前的齊景龍。

    此間密事,陳平安沒有詢問,齊景龍也未細說。

    武峮啞然失笑。

    這個回答沒什么誠意,但是好像還真挑不出毛病。

    武峮微笑道:“我們府主如今閉關,但是府主當年有幸與劉先生一起游歷過一段歲月,裨益修行極多,對劉先生的品行一直極為欽佩,只是這些年來劉先生始終不曾路過山頭,被我們府主引以為憾。”

    事實上武峮也說得真真假假,彩雀府當代年輕府主,按輩分算是她武峮的師侄,只不過天資要好過她這位師伯太多,修行路上,達者為先,北俱蘆洲修士,很認拳頭。自家府主對那位劉景龍不但欽佩,還愛慕,所以此次

    不是閉關,而是循著先前祭劍,出自芙蕖國的那點 國的那點蛛絲馬跡,府主火急火燎去追人了,打算來一場無意間的邂逅。只不過這種事情,為尊者諱,武峮當然不好直言。

    陳平安瞬間了然。

    府主閉關,是山上仙府的頭等大事。

    但是彩雀府和桃花渡的祥和氣象,不像,再者一位祖師堂掌律祖師,未必是一座仙家門派修為最高的,但往往是一座山頭最有修行經驗的,若真是府主閉關,武峮絕不會隨隨便便對一位外鄉人坦言。加上那些彩雀府府主與齊景龍的客氣話,陳平安就明白了,肯定是偷偷攔截劉景龍的北歸去路了。

    陳平安便不再刻意藏掖全部,對方盡可能以誠相待,陳平安就投桃報李,說道:“我與齊景龍確實相熟。”

    又換回了兩人相處時的稱呼。

    武峮心神微微震動,只不過臉色如常。

    先前她雖有幾分猜測,可當對方承認與劉景龍認識之后,武峮這位金丹地仙,還是瞬間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道理很簡單,先前鄰居那邊山不高水不深的芙蕖國境內,劉景龍祭劍,那股誰都偽裝不出來的“規矩”氣象,被自家府主一眼看穿,斷定了身份。

    當時在劉景龍本命飛劍的旁邊,分明又有一位劍仙跟隨出劍,而且還是一佩劍兩飛劍!

    與劉景龍一起出劍遙祭戰死于劍氣長城的大劍仙。

    武峮又不是傻子。

    若是眼前這位看不出深淺的黑袍劍客,到了桃花渡,哪怕展露出地仙劍修的修為,然后當面嚷著自己與那陸地蛟龍是至交好友,武峮都不會相信半分。

    可一位能夠與劉景龍共同祭劍于山巔的陌生劍修,哪怕在彩雀府轄境,哭著喊著說老子不認識劉景龍,武峮都打死不相信。

    北俱蘆洲的山上,無論是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都不怕這條陸地蛟龍,因為沒人相信劉景龍會濫殺無辜,仗勢凌人,以力壓人。

    但是同時,任你是上五境修士,且不說最后的勝負結果,或多或少都會害怕劉景龍出劍。

    最喜歡百轉千回想事情、婆婆媽媽講道理的劍修劉景龍,都選擇當面出劍了,誰不會犯嘀咕,是不是自己不占理,真失了道義?會不會從此淪為過街老鼠,失去諸多本是天經地義的種種庇護?山上修行,名聲極其重要,哪怕是魔道邪修也不例外。隨心所欲的嗜好濫殺,與有情可原的狠辣出手,一個天一個地。

    這就是劉景龍的強大之處。

    所以北俱蘆洲這一代的年輕十人當中,第一人,與第二人徐鉉,性情迥異的兩位天之驕子,卻都會唯獨對劉景龍刮目相看,對于劉景龍之后的七人,就都印象一般,尤其是如今北方第一大劍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鉉,便曾公然宣稱,劉景龍之后七人皆廢物,這在當年曾經引起一場軒然大波,相傳排在第四的野修黃希,還襲殺過徐鉉,只是過程與結果都是不宣之秘,只是徐鉉依然從不勤勉修行,喜好假扮文弱書生,攜帶兩位捧劍婢女,繼續悠游山水間,黃希卻沉寂了數年之久。

    陳平安問道:“武前輩,彩雀府可有多余的法袍可以售賣?”

    武峮笑道:“自然是有的,就是價格可不便宜,這座天衣坊對外公開半數工序流程的法袍,只是最適宜洞府境修士穿戴在身的彩雀府末等法袍,在這之上,我們彩雀府手頭還珍藏有兩種法袍,分別提供給觀海、龍門兩境修士,以及金丹、元嬰兩境大修士。”

    武峮之所以主動現身,就是想要見識一下劉景龍的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若是能夠拉攏一二,錦上添花,更是為彩雀府立下一樁不小的功勞。

    山上修行,人人長壽,所以格外講究一個恩怨的細水長流。

    今日水到渠成的一炷香火,說不定就是來年的一樁大福緣。

    當然有些一開始不經意的言行舉止,也可能會是將來的滅門慘禍。

    北俱蘆洲歷來如此。

    所以對付愿意主動開口詢問法袍一事,武峮便感到輕松了幾分。

    彩雀府與修士打交道,最擅長的自然是生意往來。

    假設自家府主與劉景龍早年并無交集,劉景龍便是到了桃花渡,又能聊什么?難不成聊道理,切磋劍術?

    此次是因為有劉景龍作為一座橋梁,武峮才愿意下山,不然這位外鄉修士進入渡口,即便他身穿一件被彩雀府女修看出大致品秩的珍稀法袍,武峮一樣選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會視而不見。

    陳平安問道:“敢問武前輩,兩者價格是多少?”

    武峮沒有直接給出答案,笑著邀請道:“陳仙師介不介意邊走邊聊?我們桃花渡有座茶肆,以桃花水煮茶,茶葉亦是彩雀府后山獨有,老茶樹總計不過十二株,在明前雨前時分,交由山門飼養的一種珍禽彩雀采摘下來,再令修士以秘法炒制成團,曾經被一位大文豪在傳世詩集當中,親筆譽為‘小玄壁’,沸水茶湯有那潮起潮落、斗轉星移之妙,這座茶肆不對外開放,我們可以去那邊詳聊。”

    陳平安當然是入鄉隨俗,客隨主便。

    若是這茶餅小玄壁,可以與那法袍一起售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