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劍來 > 第四百八十二章 另一個朱斂
    裴錢其實還是沒有困意,只不過給陳平安攆去睡覺,陳平安路過岑鴛機那棟宅子的時候,院內依舊有出拳振衣的沉悶聲響,院門口那邊站著朱斂,笑吟吟望向陳平安。

    兩人并肩而行,身高懸殊,寶瓶洲北地男兒,本就個高,大驪青壯更是以身材魁梧、膂力出眾,名動一洲,大驪制式鎧甲、戰刀分別沿襲“曹家樣”和“袁家樣”,都是出了名的沉,非北地銳士不可佩戴、披掛。

    陳平安如今身材修長,朱斂又習慣性身形佝僂,只看背影,仿佛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打算讓朱斂趕赴書簡湖,給顧璨曾掖他們送去那筆籌辦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的谷雨錢,朱斂并無異議,在此期間,董水井會隨行,董水井會在池水城停步,私底下會晤上柱國關氏的嫡玄孫關翳然。朱斂也好,董水井也罷,都是做事特別讓陳平安放心的人,兩人同行,陳平安都不用刻意叮囑什么。

    陳平安沒有對朱斂藏掖天下大勢,朱斂聽過之后,卻也沒什么感慨唏噓,只說以前在藕花福地,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螺螄殼里做道場,如今來到浩然天下,就不去思量這些波瀾壯闊的事兒了,他朱斂只能做些掃掃門前雪、瓦上霜的活計。

    到了竹樓一樓,陳平安讓朱斂坐著,自己開始收拾家當,后天就要在牛角山渡口動身登船,乘坐一艘往返于老龍城和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目的地是一處著名的“形勝之地”,因為名氣大到陳平安在那部倒懸山神仙書上都看到過,而且篇幅不小,名為骸骨灘,是一處北俱蘆洲的南方古戰場遺址,坐鎮此地的仙家門派叫披麻宗,是一個中土大宗的下宗,宗門內豢養有十萬陰兵陰將,只不過雖然跟陰靈鬼魅打交道,披麻宗的口碑卻極好,宗門子弟的下山歷練,都以收攏為禍陽間的厲鬼惡靈為本,而且披麻宗首任宗主,當年與一十六位同門從中土遷徙到骸骨灘,開山之際,就立下一條鐵律,門內弟子,下山敕神劾鬼、鎮魔降妖,不許與救助之人索要任何報酬,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市井百姓,務必分文不取,違者打斷長生橋,逐出宗門。

    所以骸骨灘披麻宗修士,又有北俱蘆洲“小天師”的美譽。

    披麻宗四周方圓千里,多有正道鬼修依附駐扎,所以陳平安想要到了骸骨灘之后,多逛幾天,畢竟在書簡湖占據一座島嶼,建造一個適宜鬼魅修行的門派,一直是陳平安心心念念卻無果的遺憾事。

    朱斂見陳平安取出了折疊整齊的那件法袍金醴,猶豫片刻,似乎想要收起,不帶去北俱蘆洲。

    朱斂瞥了眼那把被陳平安放在桌上的折扇,崔東山贈送,朱斂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一件法寶無疑,他便笑道:“少爺,金醴配折扇,如那正值妙齡的傾國美人,與映照容貌纖毫畢現的琉璃境,絕配。”

    陳平安坐在書案后邊,一邊細致清點著神仙錢,沒好氣道:“我去北俱蘆洲是練劍,又不是游玩山水。而且都說北俱蘆洲那兒,看人不順眼就要打打殺殺,我要是敢這么行走江湖,豈不是學裴錢在額頭上貼上符箓,上書‘欠揍’二字?”

    朱斂微笑道:“少爺,再亂的江湖,也不會只有打打殺殺,便是那書簡湖,不也有附庸風雅?還是留著金醴在身邊吧,萬一用得著,反正不占地方。”

    朱斂靈光乍現,笑道:“怎么,少爺是想好了將此物‘借’給誰?”

    陳平安點了點頭,“想要找個機會,托人送往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寄給劉羨陽。”

    朱斂問道:“是通過在那個在小鎮開辦學塾的龍尾溪陳氏?”

    陳平安輕輕捻動著一顆小暑錢,黃玉銅錢樣式,正反皆有篆文,不再是當年破敗古寺,梳水國四煞之一女鬼韋蔚破財消災的那枚小暑錢篆文,“出梅入伏”,“雷轟天頂”,而是正反刻有“九龍吐水”,“八部神光”,小暑錢的篆文內容,就是這樣,五花八門,并無定數,不像那雪花錢,天下通行僅此一種,這當然是皚皚洲財神爺劉氏的厲害之處,至于小暑錢的來源,分散四方,故而每種流傳較廣的小暑錢,與雪花錢的兌換,略有起伏。

    陳平安說道:“當年醇儒陳氏來到驪珠洞天,查看那棵墳頭楷書的人,名為陳對,雖然脾氣不太好,口氣也沖,但是秉性不錯,而大雍朝龍尾溪陳氏當年接洽陳對的那個讀書人,陳松風,與我一個叫劉灞橋的朋友,關系極好,雖說陳松風脾氣軟了點,面對來一位自婆娑洲的高門嫡女,底氣不足,但陳松風此人溫文爾雅,做不得偽,相信一個世族豪閥,千年清譽,怎么都比一件半仙兵值錢。”

    朱斂不覺得陳平安將一件法袍金醴,贈送也好,暫借也罷,寄給劉羨陽有任何不妥,但是時機不對,所以難得在陳平安這邊堅持己見,說道:“少爺,雖說你如今已是六境武夫,只差一步,法袍金醴就會成為雞肋,甚至是累贅,但是這‘只差一步’,怎么就可以不計較?北俱蘆洲之行,必定是兇險機遇并存,說句難聽的,真遇到強敵劍修,對方殺力巨大,少年哪怕將法袍金醴穿上,當那兵家甘露甲使用,多擋幾劍,都是好事。等到少爺下次返回落魄山,不管是三年五年,哪怕是十年,再寄給劉羨陽,一樣不晚,畢竟只要不是純粹武夫,莫說是金丹、元嬰兩境的地仙,任你是一位玉璞境修士,也不敢說穿著如今的法袍金醴,就跌份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將法袍金醴收入方寸物飛劍十五當中。

    朱斂說道:“既然崔東山說了,還有半百光陰,可以讓我們穩穩經營,少爺自己也認可這個觀點,為何事到臨頭,自己就變卦了?這有些不像少爺的心性了。”

    陳平安凝視著桌上那盞燈火,突然笑道:“朱斂,我們喝點酒,聊聊?”

    朱斂低頭哈腰,搓手道:“這敢情好。”

    陳平安拿出兩壺珍藏的桂花釀,挪了挪桌上物件,隔著一張書案,與朱斂相對而坐。

    陳平安便將重建長生橋一事,期間的心境關隘與得失福禍,與朱斂娓娓道來。事無巨細,年幼時本命瓷的破碎,與掌教陸沉的拔河,藕花福地陪同老道人一起瀏覽三百年光陰長河,就算是風雪廟魏晉、蛟龍溝左右兩次出劍帶來的心境“窟窿”,也一并說給朱斂聽了。以及自己的講理,在書簡湖是如何磕碰得頭破血流,為何要自碎那顆本已有“道德在身”跡象的金身文膽,那些心扉之外在輕輕摳門、道別,以及更多的心扉之外的那些鬼哭哀嚎……

    這本是一個人的大道根本,極其忌諱,本該天知地知己知,然后便容不得任何人知曉,許多山上的神仙道侶,都未必愿意向對方泄露此事。

    只不過陳平安說得云淡風輕,朱斂也毫無拘束,只是豎耳聆聽,偶爾緩緩喝一口酒。

    陳平安彎腰從抽屜里拿出一只小陶罐,輕輕倒出一小堆碎瓷片,不是直接倒在桌上,而是擱放在手心,然后這才動作輕柔,放在桌上。

    “這些就是被我爹當年親手打碎的本命瓷碎片,在那之后,我娘親就很快病逝了。當年拿到它們的時候,整個人都懵著,就沒有多想,它們為何能夠最終輾轉到我手中,光顧著傷心了。”

    陳平安雙指捻起其中一枚,眼神晦暗,輕聲道:“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在巷子里邊襲殺云霞山蔡金簡,就是靠它。如果失敗了,就沒有今天的一切。此前種種,此后種種,其實一樣是在搏,去龍窯當學徒之前,是怎么活下去,與姚老頭學燒瓷后,最少不愁餓死凍死,就開始想怎么個活法了,沒有想到,最后需要離開小鎮,就又開始琢磨怎么活,離開那座觀道觀的藕花福地后,再回頭來想著怎么活得好,怎么才是對的……”

    陳平安低頭凝視著燈光映照下的書桌紋理,“我的人生,出現過很多的岔路,走過繞路遠路,但是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

    陳平安抬起頭,“那就是當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后,我知道了他們站在哪里,我會很好奇,他們到底是為什么,才能走到那個地方去,然后就簡單了,我認準了那個大方向,只管埋頭做事,捫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爹娘,齊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一樣的事情,他們會怎么想,怎么做。再以后,我其實一直在學,我想要把所有我覺得別人身上好的,都變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個小偷。因為我怕窮,太怕了。我要自己所有珍惜的東西,都留得住。錢財一事,不是我半點不在乎,不是我陳平安天生就是善財童子,而是對我來說,家徒四壁,身無余物,吃苦一事,太平常,我半點不怕,就算我今天落魄山沒了,被打回原形,只留下一棟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樣不怕。”

    “我從你們身上偷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你朱斂之外,比如劍水山莊的宋老前輩,老龍城范二,猿蹂府的劉幽州,劍氣長城那邊打拳的曹慈,陸臺,甚至藕花福地的國師種秋,春潮宮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鐘魁,還有書簡湖的生死大敵劉老成,劉志茂,章靨,等等,我都在默默看著你們,你們所有人身上最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羨慕。”

    陳平安嘆了口氣,“所以崔老前輩看出了問題癥結所在,天底下沒有只占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壞,都是會有后果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做人不比練拳,勤學苦練,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這里拿一點,那邊摸一點,很容易形似神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結果如今淪為藩鎮割據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強分出了主次,問題只會更大,若是不去癡人做夢,想要練出一個大劍仙,其實還好,純粹武夫,步步登頂,不講究這些,可一旦學那練氣士,躋身中五境是一關,結金丹又是一關,成了元嬰破境更是一個大難關,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關難過年年過,怎么都熬得過,修心一事,一次不圓滿,是要惹禍上身的。”

    陳平安加重語氣道:“我從來都不覺得這是多想了,我仍是堅信一時勝負在于力,這是登高之路,千古勝負在于理,這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天底下從來沒有等先我把日子過好了、再來講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講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將來就只會更不講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觀主心機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觀,實則心中希望看見三件事的結果,到最后,也沒能做到,兩事是跳過,最后一事是斷了,離開了光陰長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間,那件事,就是一位在松溪國歷史上的讀書人,極其聰慧,進士出身,心懷壯志,但是在官場上磕磕碰碰,無比辛酸,所以他決定要先拗著自己心性,學一學官場規矩,入鄉隨俗,等到哪天躋身了廟堂中樞,再來濟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這位讀書人,到底是做到了,還是放棄了。”

    陳平安不知不覺站起身,手中拎著沒怎么喝的那壺酒,在書桌后邊的咫尺之地,繞圈踱步,自言自語道:“許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許多對錯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我只看結果,我做的一切,不算壞,可在此期間,甘苦自知,可謂百感交集,紊亂無比,打個比方,當年在書簡湖殺不殺顧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劉志茂成為盟友,要不要與宮柳島劉老成虛與委蛇,學了一身本事后,該如何與仇家算賬,是當年決定的那般,一往無前,不管不顧?還是細細思量,作退一步想,要不要做些修改?這一改,事情對了,契合道理了,可內心深處,我陳平安就當真痛快了嗎?”

    陳平安站定,搖搖頭,眼神堅毅,語氣篤定,“我不太痛快。”

    沉默片刻。

    陳平安仰起頭,痛飲一大口酒,抹了抹嘴,“怎么辦呢?一開始我以為只要去了北俱蘆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輩一語道破,此舉有用,但是用處不大。治標不治本。這讓我很……猶豫。我不怕涉險,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種……四顧茫然的感覺。”

    陳平安眼神哀傷,“天大地大,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四處張望,對了無人夸,錯了無人罵,年幼時的那種糟糕感覺,其實一直縈繞在我身邊,我只要稍稍想起,就會感到絕望。我知道這種心態,很不好,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還是做得不夠好。所以我對顧璨,對劉羨陽,對所有我認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將手上的東西送出去,真是我菩薩心腸?自然不是,我只是一開始就假定我自己是留不住什么東西的,可只要他們在他們手上留住了,我哪怕只是能夠看一眼,還在,就不算吃虧。錢也好,物也罷,都是如此。就像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歡嗎?喜歡,很喜歡,患難與共這么久,怎么會沒有感情,我陳平安是什么人?連一匹相依為命兩年多的瘦馬渠黃,都要從書簡湖帶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在游歷途中,說死就死了,一身家當,給人搶走,或是難道成了所謂的仙家機緣,‘余’給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那當然還不如早早送給劉羨陽。”

    朱斂放下酒壺,不再飲酒,緩緩道:“少爺之煩憂,并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難題。”

    朱斂雙手輕輕摩挲著椅子扶手,“不止是少爺你獨有,我朱斂在藕花福地也有,丁嬰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也會有,賢人君子圣人,世間開了竅的有靈眾生,皆有。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學問根祇,其實就是在跟‘人心’較勁,儒家的克己復禮,君子慎獨,道家的清靜無為,不避虛舟,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馬,可是,學問都是大好的學問,但是落在實處后,門檻還是高了,就像那泥瓶巷里邊的雞糞狗屎,很難顧上。崔瀺和崔東山的事功學問,可貴之處,在于門外巷弄的雞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于,太多氣力花在了瑣碎事上,事事定量,人心容易往下走,太過務實,不愿務虛,再難往上求。”

    朱斂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桌面,點了點,咧嘴一笑,“接下來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講尊卑,直呼少爺名諱了。”

    朱斂繼續道:“困頓不前,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你陳平安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與你的本心,是在較勁和別扭,而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結,會隨著你的武學高度和修士境界,越來越明顯。當你陳平安越來越強大,一拳下去,當年碎磚石裂屋墻,以后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墻都要稀爛,你當年一劍遞出,可以幫助自己脫離危險,震懾敵寇,以后說不定劍氣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師堂蕩然無存。如何能夠無錯?你若是馬苦玄,一個很討厭的人,甚至哪怕是劉羨陽,一個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陳平安才是現在的陳平安。”

    朱斂指了指陳平安,“你才是你。”

    朱斂在書案上畫了一圈,微笑道:“在書簡湖,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讓自己的學問和道理,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既能把問題解決,把實實在在的日子過好,也能勉強心安,無需外求。但是接下來的這個問心局,是要你去問一問自己,陳平安到底是誰。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那么對也好,錯也好,都先知道,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將錯修正、將好完 將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萬事皆休。”

    朱斂再次伸手指向陳平安,只是稍稍抬高,指向陳平安頭頂,“先前你說,魏檗說了那句話,受益匪淺,是講那一個人心中,必須有日月。”

    朱斂手指緩緩向下,指向陳平安身后,“你又說那國師崔瀺說一個人,人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陽,是不是也應該看一看自己身后的陰影。”

    朱斂問道:“這兩句話,說了什么?”

    朱斂自問自答,“一個是將來,一個是過去,所以我又有一問,當下如何,自認是誰。有一句爛大街的道理,卻是我朱斂看得最重的一句話,剛好這會兒,可以拎出來曬曬……這燈火與月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為何?此字作何解?既是心境光明無垢,也是日月齊在即為明。”

    陳平安坐回位置,喝著酒,似有所悟,又如釋重負。

    朱斂最后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錯就改,無錯求更好,對了求最對,萬般功夫,所有學問,還不是落在一個行字上?倒懸山去得,桐葉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書簡湖都去得,一個自古多豪杰的北俱蘆洲,難道不該是陳平安當下最該去練劍的地方?酒要多帶幾壺,青衫仗劍,只管一身豪氣北游俱蘆洲,南歸之時,說不定就已經贏得一個劍仙的名號,讓那座江湖,記住陳平安這個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陳平安聽到這番話之前的言語,深以為然,聽到最后,就有些哭笑不得,這不是他自己會去想的事情。

    朱斂一本正經道:“江湖多癡情美人,少爺也要小心。”

    陳平安無可奈何,說這些話的朱斂,似乎更熟悉一些。

    朱斂提起酒壺,“今晚與少爺聊得盡興,老奴我茅舍頓開,斗膽與少爺喝完壺中酒再離去?”

    這樣的朱斂,就更不陌生了。

    陳平安笑著拿起酒壺,與朱斂一起喝完各自壺中的桂花釀。

    在朱斂拎著空酒壺,關門離去后,陳平安重新開始收拾行李。

    神仙錢一事,都裝在鄭大風當年在老龍城贈送的玉牌咫尺物當中,跟幫忙“管錢”的魏檗討要回來三十顆谷雨錢。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會動用。只有涉及水土之外的三件本命物煉化機緣,才會動這筆錢,購買某件心儀且合適的偶遇法寶。

    此外,再帶五十顆小暑錢,以及一千枚雪花錢。

    劍仙,養劍葫,自然是隨身攜帶。

    穿著那件名為春草的青衫法袍,法袍金醴按照朱斂的說法,一并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紫陽府吳懿贈送的核雕手串,每一顆核雕,都相當于地仙一擊,這是極其適合自己的攻伐法寶。

    那張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經傷及根本,聽說李寶瓶大哥如今在北俱蘆洲砥礪學問,看看能否修復,在那之后,是李家將符箓收回,還是陳平安留著,都看李希圣的決定。雖然崔東山隱晦提醒過自己,要與小寶瓶之外的福祿街李氏劃清界線,但是面對李希圣,陳平安還是愿意親近。

    還有三張朱斂精心打造的面皮,分別是少年、青壯和老者面容,雖然無法瞞過地仙修士,但是行走江湖,綽綽有余。

    李二夫婦,還有李槐的姐姐,李柳,讓林守一和董水井都喜歡的女子,如今她應該就在俱蘆洲的獅子峰修行,也該拜訪這一家三口。

    再就是親自去勘探那條入海大瀆的路線,這是當年與道家掌教陸沉的一筆交換,當然陸沉根本沒跟陳平安商量。可不管如何,這是陽謀,陳平安怎么都不會推脫,以后青衣小童陳靈均的證道機緣,就在于這條路線走得順不順暢。

    蛟龍之屬,蟒蛇魚精之流,走江一事,從來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桐葉洲那條黃鱔河妖,便是被埋河水神娘娘堵死了走江的去路,遲遲無法躋身金丹境。

    當然,有想見的人和事,也還有不想見到的人,比如昔年神誥宗仙子的賀小涼。

    一想到這位曾經福緣冠絕寶瓶洲的道門女冠,感覺比桐葉洲姚近之、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還有珠釵島劉重潤加在一起,都要讓陳平安感到頭疼。

    只求千萬千萬別碰著她。

    陳平安大致收拾完這趟北游的行李,長呼出一口氣。

    沒來由想起那個一本正經起來的朱斂。

    風采絕倫。

    無法想象,年輕時候的朱斂,在藕花福地是何等謫仙人。

    朱斂晃蕩到了宅子那邊,發現岑鴛機這個傻閨女還在練拳,只是拳意不穩,屬于強撐一口氣,下笨功夫,不討喜了。

    他就腳尖一點,直接掠過了墻頭,落在院中,說道:“過猶不及,你練拳只會放,不會收,這很麻煩,練拳如修心,肯吃苦是一樁好,但是不知道掌握火候分寸,拳越練越死,把人都給練得蠢了,還要日復一日,不小心傷了體魄根本,怎么能有高的成就?”

    這話說得不太客氣,而且與當初陳平安醉后吐真言,說岑鴛機“你這拳不行”有異曲同工之妙。

    岑鴛機在落魄山年輕山主那邊,是一回事,在朱老神仙這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心悅誠服不說,還立即開始認錯反省。

    朱斂點點頭,“話說回來,你能夠自己吃苦,就已經算是不錯,只是你既然是我們落魄山的記名弟子,就必須要對自己高看一眼,不妨時不時去落魄山之巔那邊練拳,多看一看四周的壯闊遠景,不斷告訴自己,誰說女子心胸就裝不下錦繡山河?誰說女子就不能武道登頂,俯瞰整座的江湖英雄?”

    岑鴛機心神搖曳,竟是有些熱淚盈眶,終究還是位念家的少女,在落魄山上,難怪她最敬重這位朱老神仙,將她救出水火不說,還白白送了這么一份武學前程給她,此后更是如慈祥長輩待她,岑鴛機如何能夠不感動?她抹了把眼淚,顫聲道:“前輩說的每個字,我都會牢牢記住的。”

    朱斂提點一二,就要離去,岑鴛機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前輩為何要在落魄山忍辱負重?”

    朱斂笑道:“怎么就忍辱負重了?”

    岑鴛機扭扭捏捏,沒好意思說那些心里話,倒不是太過忌憚那個年輕山主,而是怕自己不知輕重的言語,傷及朱老神仙的顏面。

    朱斂伸手指了指岑鴛機,“傻人有傻福,就這樣吧,挺好的,不用改,嗯,最好就別改了,保持下去,越久越好。咱們落魄山,總該有你這么個人。”

    岑鴛機微微一笑。

    朱老神仙別說是說她幾句,就是打罵,那也是用心良苦啊。

    岑鴛機問道:“前輩在這邊住得慣嗎?”

    朱斂點頭道:“野人慣去山中住,我就是個懶散貨,習慣得很,不能再舒服愜意了。”

    岑鴛機由衷稱贊道:“前輩真是閑云野鶴,世外高人!”

    朱斂揉了揉下巴,“這落魄山的風水,有點怪啊。”

    朱斂這次沒掠出院墻,開門離去。

    岑鴛機栓門后,輕輕握拳,喃喃道:“岑鴛機,一定不能辜負了朱老神仙的厚望!練拳吃苦,還要用心,要活絡些!”

    朱斂沒有直接回宅子,而是去了落魄山之巔,坐在臺階頂上,晃蕩了一下空酒壺,才記得沒酒了,無妨,就這么等著日出便是。

    朱斂突然望去,見到了一個意外之人。

    竟是難得離開竹樓的光腳老人,崔誠。

    朱斂站起身,笑臉相迎。

    崔誠緩緩登高,伸手示意朱斂坐下便是。

    朱斂也就一屁股坐下。

    崔誠與朱斂并肩而坐,竟然隨身帶了兩壺酒,丟給朱斂一壺酒。

    朱斂揭開泥封,暢飲一口,笑道:“少爺如果知道前輩偷偷挖了兩壺酒出來,不敢埋怨前輩,卻要念叨我幾句監守自盜的。”

    崔誠面無表情道:“陳平安如果不喜歡誰,說都不會說,一個字都嫌多。”

    朱斂嗯了一聲,“倒也是。”

    崔誠眺望遠方,隨口問道:“朱斂,既然沒了藕花福地的天道瓶頸,你為何依舊故意走得這么慢?”

    朱斂放下兩只酒壺,一左一右,身體后仰,雙肘撐在地面上,懶洋洋道:“這樣日子過得最舒服啊。”

    崔誠又問,“陳平安當然不錯,可是值得你朱斂如此對待嗎?”

    朱斂面對一位十境巔峰武夫的詢問,依舊顯得玩世不恭,“我愿意,我高興。”

    崔誠倒也不惱,回頭竹樓喂拳,多賞幾拳便是。

    崔誠笑道:“你就一直以這幅尊容示人?連你少爺也瞞著?”

    朱斂笑呵呵道:“在家鄉,我朱斂靠臉吃飯,吃撐著了,如今還是算了吧,一大把年紀,得服老,讓一個個小姑娘癡怨憂愁,算怎么回事。”

    崔誠搖搖頭,走了。

    跟這種家伙,實在沒得聊。

    如果不是竹樓一樓朱斂說的那番話,崔誠才不會走這一趟,送這一壺酒。

    崔誠走后。

    朱斂干脆后仰倒地,枕著雙手,閉目養神。

    在即將日出時分,朱斂緩緩坐起身,四下無人,他伸出雙指,抵住鬢角處,輕輕揭開一張面皮,露出真容。

    魏檗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朱斂身邊,低頭瞥了眼朱斂,感慨道:“我自慚形穢。”

    朱斂捂住臉,故作小嬌娘羞赧狀,學那裴錢的口氣說話,“好難為情哩。”

    魏檗憋了半天,也走了,只撂下一句“惡心!”

    朱斂爽朗大笑,站起身,直腰而站,雙手負后。

    大日出東海,映照得朱斂神采奕奕,光華流轉,恍若神仙中的神仙。

    朱斂很快就重新覆上那張遮掩真實面容的面皮,細致梳理妥當后,拎著兩只酒壺,走下山去,岑鴛機正在一邊練拳一邊登山。

    見著了那個身形佝僂的老前輩,差點就要斷了拳意,停下拳樁打招呼,只是一想到昨夜談心,岑鴛機硬生生提起一口氣,維持拳意不墜不斷,繼續出拳。

    朱斂點點頭,與她擦肩而過。

    一直到登頂,岑鴛機才收起拳樁,轉頭望去,依稀可見小如米粒的清瘦身影,少女心想,朱老神仙這樣的男人,年輕時候,哪怕相貌不夠英俊,也一定會有許多女子喜歡吧?

    朱斂到了裴錢和陳如初那邊的宅子,粉裙女童已經開始忙碌起來。

    裴錢肯定還在睡懶覺,用她的話說,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就是晚上的被褥,天底下最難打敗的敵手,就是清晨的被褥,好在她恩怨分明。

    朱斂跟陳如初笑著打過招呼后,使勁敲門,裴錢迷迷糊糊醒過來后,問道:“誰啊?”

    朱斂笑瞇瞇道:“少爺已經離開落魄山啦。”

    裴錢心一緊,突然怒道:“朱老廚子,師父是乘坐明天的跨洲渡船離開,你唬誰呢?!”

    朱斂哦了一聲,“那你繼續睡。”

    裴錢呆呆坐在床上,然后大罵道:“朱老廚子,你別跑,有本事你就讓我雙手雙腳,眼睛都不許眨一下,吃我一整套瘋魔劍法!”

    “沒本事。”朱斂揚長而去。

    裴錢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只好在床鋪上翻來滾去,使勁拍打被褥。

    這天,陳平安在正午時分離開落魄山,帶著一路跟在身邊的裴錢,在山門那邊和鄭大風聊了會兒天,結果給鄭大風嫌棄得趕走這對師徒,如今山門建筑即將收尾,鄭大風忙得很,把裴錢氣得不行。

    之后陳平安帶著裴錢去了趟小鎮,先去了他爹娘墳頭,然后當天晚上在泥瓶巷祖宅,如同守夜。

    天亮之后,沒讓裴錢跟著,直接去了牛角山的仙家渡口,魏檗隨行,一起登上那艘骸骨灘跨洲渡船,以心湖告之,“半路上可能會有人要見你,在咱們大驪算是身份很尊貴了。”

    陳平安心中了然,但還是有些狐疑,望向魏檗,后者輕輕點頭。

    陳平安笑道:“放心吧,我應付得過來。”

    魏檗道:“我當然放心,北岳地界嘛。”

    陳平安在魏檗身形消逝后,不理會四周那些眼神復雜的視線,去往頂樓的船艙屋舍。

    陳平安到了房間,來到觀景臺欄桿處,渡船緩緩升空,陳平安一襲青衫,背負劍仙,腰懸養劍葫,俯瞰昔年驪珠洞天版圖的大地山河,山與峰,江與河,一切盡收眼底。

    又要離鄉千萬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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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座云霧繚繞的懸崖峭壁上,從上往下,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

    一位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與一位小黑炭肩并肩坐在“天”字的第一筆橫之上。

    裴錢使勁晃蕩著懸掛在峭壁外的雙腿,笑嘻嘻邀功道:“秀秀姐姐,這兩袋麻花好吃吧,又酥又脆,師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買的哩。”

    阮秀也笑瞇起眼,點頭道:“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