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劍來 > 第二百九十九章 人間無趣,不如不來
    第十一拳,極快。

    神人擂鼓式的拳意,真正的強大之處,就在于只要出拳之人,體魄神魂能夠承受體內那份氣機流轉,帶來的劇烈痛苦,成功遞出新的一拳,那就能夠拳拳累加,撼山摧城,絕非癡人說夢!

    陳平安一拳打得那座大如屋舍的“玲瓏”山岳倒退回去數丈。

    二話不說,又是轟然一跺腳,一拳向上。

    高冠老人臉色凝重幾分,不再心存戲弄之心,默念法訣,并攏雙指接連在五岳冠附近,四次劃下。

    哪怕會耗去不少靈氣,頭上這頂五岳冠也會暫時失去神通,他執意要一鼓作氣宰掉這個礙手礙腳的少年。

    身為萬事不求人、也無靠山可以依靠的山澤散修,這是高冠老人唯一一件法寶,是秘境之中獲得,為了獨占此物,分贓之時,暴起殺人,做掉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后者死時,哀求他照顧好自己的子嗣,保證他們享受俗世百年榮華,老人點頭答應,只是回頭就將一座府邸百余口人,用了點小手段,悄無聲息地全部斬草除根。

    當初被太平山年輕金丹追殺萬里,這頂價值連城的五岳冠,依然保存完好,破損并不嚴重,而且經過百年修繕,已經恢復巔峰品相,只可惜老人查看翻閱典籍無數,依然沒有找到五岳冠上所繪五岳真形圖的根本,使得老人至多只能發揮出法寶一半的功效,實為天大憾事,不然當初與那位太平山小王八蛋狹路相逢,到底是誰追殺誰還兩說。

    兩座山岳上下疊加,下墜勢頭,快若奔雷。

    陳平安迅猛出手的第十三拳,只打得底下那座東岳上浮丈余高度。

    很快又有一座山岳壓下。

    是山岳之重,占據優勢,還是拳法之高,更加無敵?

    老人頭頂上的五岳冠,已經黯淡無光,再無悠揚的鶴鳴松濤之聲。

    陳平安氣血翻涌,尚未出現衰竭跡象,但是陳平安并不想自己被這三座山岳困住,天曉得高冠老人還有什么山上秘法,趁著神人擂鼓式的拳意牽引,暫時能夠藕斷絲連,于是就準備撤離校武場,轉移戰場,然后趕緊遞出第十四拳。

    但是早早準備好方寸符的陳平安,驚訝發現在山岳壓頂的陰影之中,如同置身于一座陸臺所謂的“無法之地”,數次大戰都立下奇功的方寸符,竟是沒了絲毫反應。

    不得已,養劍葫內初一十五兩把飛劍,一左一右散開,高高掠入云海。

    陳平安則只好遞出新一拳,打得山岳下墜勢頭微微凝滯,然后前沖,試圖離開山岳陰影籠罩之地。

    高冠老人哈哈大笑,“想跑?!”

    一掌向下壓去,第四座山岳砸下。

    四岳相疊,轟隆隆砸向陳平安頭頂,而且“山腳”的校武場,被磅礴靈氣鎮壓,使得陳平安前掠身形慢了幾分。

    那個拳法驚人的金袍少年,總算被山岳成功鎮壓。

    得逞之后,高冠老人微微錯愕,“什么時候純粹武夫也能使喚本命飛劍了?”

    高山往往與流水相伴。

    老人感知到兩柄飛劍的破空而至,又從五岳冠上“摘下”兩條江水,顯化之后,最終如女子腰肢纖細,一條渾濁泛黃,一條碧綠清澈,圍繞老人蒲團四周,滾滾而流,一次次擋下兩把飛劍的凌厲攻勢,水花四濺,江水的分量不斷減少。

    高冠老人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那座校武場。

    此刻云海相距地面已經不過二十丈。

    老人所坐的蒲團幾乎就要觸及第四座山岳之巔,視野被遮掩,高冠老人便伸出一指,在眉心處一敲,默念一聲開,眼簾之中,先是漆黑一片,然后如同夜幕的云霧散去,露出明月真容,天地清晰,高冠老人視線成功透過四座疊加大山,看到了那個金袍少年的身影。

    好家伙,跟條泥鰍似的,還想溜走!

    那少年先是低頭彎腰,以肩膀力扛山岳,向前奔走,隨著四座大山的下沉,少年然后就干脆貓腰前沖,以背后頂住山岳,他身上那件金色法袍,發揮出令老人感到驚艷的成果,硬生生幫助少年贏得千鈞一發的寶貴時間,使得少年能夠在山岳距離校武場大地只有四尺之際,一個翻滾,堪堪躲過了被大山碾壓成肉泥的下場。

    高冠老人心中冷笑不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等你小子誤以為逃出生天的這一刻了。

    一直蓄勢待發的第五座山岳,正是地位最為尊崇的中岳,依稀可見本體真身的山勢險峻。

    少年能夠抵住四座大山,已經出乎高冠老者的意料,本以為三山疊加,就能夠壓死這個小家伙。

    那種仿佛威勢遞增就沒有一個止境的拳法,委實古怪!

    若是少年死后能夠留下拳法秘籍,未必比那件金色法袍遜色。

    老人輕喝一聲,“去!”

    中岳剛好砸向在地上翻滾的陳平安。

    與此同時,先前四座山岳開始陸續飛散,圍繞中岳,紛紛向下“落地生根”,有碾壓校武場的房屋,有壓垮高墻,還有落在校武場之外的街道,有砸在校武場隔壁的一座私人庭院。

    一旦四方山岳屹立地面,加上中岳居中坐鎮,就會形成一座天然大陣。

    云海上方的兩把飛劍,似乎與身陷死地的少年心意相通,愈發拼了命攻擊那兩條江水真意。

    高冠老人爽朗大笑,“怕了你們兩個小東西了,好好好,老夫與你們玩一玩捉迷臧便是,回頭你們主人一死,看你倆怎么辦。”

    老人雙手左右一探,抓起兩股黑色云霧,然后雙手重重一拍掌,云遮霧繞,老人身形消逝不見。

    被五岳圍困的陳平安,已是生死一線。

    初一十五雖然劍氣凜然,可是面對一個躲藏起來的高冠老者,亦是無可奈何,只能盡量消減黑色云海。

    哪怕陳平安祭出了那條以老蛟兩根長須制成的縛妖索,金光燦燦,驀然變大,如一條金色蛟龍盤踞那座中岳,硬生生將其拔高數丈,不至于一壓而下,與大地接壤,使得五岳大陣暫時沒有成形,可是即便縛妖索不斷收縮,擠得中岳山勢不斷有碎石崩裂而落,可這座中岳始終在緩緩下沉。

    而飛鷹堡上空的云海,離地不過十丈。

    若是有人站在主樓的那座觀景露臺眺望四方,宛如置身于高出大地千百丈的大山之巔,波瀾壯闊,風起云涌,驚濤拍岸。

    ————

    飛鷹堡主樓內,畫地為牢的拂塵男子,被那一大一小兩把本命飛劍,追逐得疲于奔命。

    那些飛鷹堡桓氏成員,真正親眼領教了山上神仙的炫目手段。

    人人慶幸之余,有難免心生絕望,我輩江湖武夫,面對這些神通廣大的山上仙師,實在不值一提。

    陸臺沒有靜觀其變,并未由著針尖麥芒兩柄品相極高的飛劍,慢慢耗死那個觀海境練氣士,而是一件件從那條彩帶之中,取出了從四處搜刮而來的法寶器物,借著飛劍劈斬而出的牢籠縫隙,一穿而入,對那位將拂塵絲繩化作白 繩化作白蛇的家伙,陰險襲擊,對于那位練氣士而言,這無異于雪上加霜,苦不堪言。

    高大男子先是百般求饒,苦勸陸臺萬事好商量,只要陸臺收手,他愿意交出一切家當,并且任由陸臺在他的神魂上動手腳。

    眼見著陸臺無動于衷,手中只余下一枝拂塵鐵柄的男子,便開始厲色威脅,揚言要與陸臺的兩把本命飛劍來一個玉石俱焚,一定要陸臺神魂受損,此生再難修為精進。

    陸臺斜靠在堡主夫人椅子旁邊,手搖折扇,根本不理睬捉襟見肘的觀海境修士,廳堂大門已經被他強行打開,所以外邊飛鷹堡的景象,一覽無余。

    天昏地暗。

    想必飛鷹堡數百人,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今天的場景,那種無力感,深深刻在了骨頭上。

    而這種影響,注定極其深遠,只要這些人能夠活下來,那么今日之事,有關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就會代代相傳下去。

    一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如果都是這般百無禁忌,早就亂得不能再亂了。

    所以才有了儒家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的出現。

    為的就是防止山上神仙,動輒一拳打爛山峰江河,一件法寶隨意砸爛人間城池。

    畢竟山上人,終究來自人間。

    人間都沒了,還有什么山上?

    于是以此作為界線,有了正邪之分,善惡之別。

    有些練氣士,我求長生大道的自在逍遙,既然已經站在山上,還管你人間是死是活。

    有些修士,要么清心寡欲,不問世事,要么恪守規矩,愿意為了人間的太平,讓自己活得沒那么痛快,不去追求絕對的自由。

    世間百態,各有所求,是非對錯,一團漿糊。

    因為有太多人,道理只是說給別人聽的,而不是用來約束自己的本心。

    山上山下皆如此。

    陸臺是一個陸氏陰陽家子弟,對于人之本性,見解更深。

    而且他無論是家族身份,還是自身,都很特殊,不止是并非劍修,卻隨手養育出兩把本命飛劍,甚至不是年幼時在家族祠堂游玩,就獲得了那根奇怪的彩色腰帶。

    陸臺的存在,在中土神洲的陸氏,有些禁制意味,對于那些沉默寡言、暮氣沉沉的陸氏老祖而言,這個晚輩,太讓人感到“別扭”了,同時又讓人倍感驚艷,仿佛契道而生,在歷史上幾乎沒有先例,所以對于陸臺的態度,龐大的陸氏一直很含糊不清。

    圣賢有言:大人虎變,小人革面,君子豹變。

    陸臺的那付身軀皮囊,本身就像是一件法寶,甚至比起陳平安的那個“學生”,少年崔瀺早年謀奪竊據的那付遺蛻軀殼,更加妙不可言。

    陸臺關注著樓外的云海,在尋找出手的最佳時機。

    主樓大堂此處景象,早已遮蔽起來,拂塵男子想要傳遞信息出去,難如登天。

    那位堡主夫人輕聲道:“仙師,我想好了。”

    陸臺有些疑惑,低頭望去,“怎么說?”

    婦人面容凄然卻眼神堅毅,伸手捂住心口,道:“他能活下來嗎?”

    女子雖然不是修行中人,可是心臟處的異樣,已經持續數年時光,她又不是癡兒,聯系飛鷹堡的飛來橫禍,以及拂塵男子與陸臺的對話,當然已經猜出個七七八八。

    陸臺搖頭道:“小家伙先天就背離大道,天性暴戾,殘忍嗜血,就算你死它活,以后還是禍害,到時候一座小小的飛鷹堡,給它陪葬都沒資格,極可能是整個沉香國……”

    婦人哀傷哭泣道:“可是我想它活下來,我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它畢竟就像是我的子女……”

    陸臺既沒有感動,也沒有鄙夷,只是淡然而笑,為可憐婦人陳述了一個事實:“那你知不知道小家伙早已開了靈智,所以會故意傳遞給你虛假的情緒,它甚至會憑借本能,潛移默化地影響你這位寄主的心智,不然你為何明知道自己身體異樣,始終不曾開口跟丈夫說清楚此事?”

    婦人一手使勁捂住心口,一手抬起,趕緊抵住嘴巴,滿臉痛苦之色,她茫然失措,只是對著陸臺搖頭。

    婦人默默承受那份揪心之痛,望著陸臺,眼神充滿了哀求。

    陸臺嘆息一聲,“你這是何苦來哉?難道真要對飛鷹堡幾百條人命棄之不顧?你想想看,丈夫桓陽,子女桓常桓淑,還有生你養你的這座城堡,都不管了?就為了這個尚未出身、就位列歪門邪道的臟東西?”

    婦人只是含淚搖頭,放下胳膊,滿嘴血污立即涌出,漆黑如墨,極為滲人可怕,婦人顧不得什么主婦儀容,已經有些神智渙散,眼神恍惚,開口向陸臺祈求道:“讓它活下來吧,求求仙師了,它有什么錯?如今不過是害死了它娘親一個人,我不怪它,一點都不怪它啊,所以仙師你以后多教教它,勸它向善,不要誤入歧途,仙師你道法通天,無所不能,一定可以做到的,我的這個孩子一定會做個好人……”

    婦人就像一件千瘡百孔的瓷片,隨著心臟的劇烈顫動,不堪重負,終于徹底碎了。

    可她始終死死盯住陸臺的那張臉龐。

    陸臺微笑點頭,“好吧,它可以活。”

    婦人這才嘴角抽動,緩緩閉上眼睛,觸目驚心的黑色鮮血,猶然從她的眼眶中潺潺而流,原來是她的眼瞼都破碎了,兩粒眼珠子也墜落在身前,再從衣裙上滑落地面,滾動到了椅子后方。

    大堂上,死寂一片,沒有任何人膽敢出聲,唯獨被封禁五感的飛鷹堡堡主桓陽,束縛在椅子上,男人眼眶通紅,對那個朝夕相處的枕邊人,充滿了刻骨銘心的怒氣。

    她怎么可以如此自私!

    她一定是鬼迷心竅,走火入魔了!

    她死了一點都不冤枉,就應該跟那個小雜種、心中怪胎一起去死!

    陸臺來到已死婦人的身前,彎下腰,凝視著她被鮮血浸透的心口處,喃喃道:“你娘親為了你,付出了這么多,什么都給你了,連為人的良心都不要了,你呢?怎么還在瘋狂汲取尸體的靈氣和魂魄,她活著的時候,你已經足夠折騰她了,現在她死了,就不能讓她死后有片刻的安寧嗎?”

    婦人起伏不定的心口,驟然靜止,似乎有細細微微的哀嚎哭泣聲,來到人間,一如世上所有的嬰兒。

    哭著來到。

    “晚了。”

    陸臺手中竹扇猛然一戳,穿透婦人心臟,釘入椅背,面無表情道:“人間很無趣的,來不如不來。”

    刺破耳膜的一聲尖叫,驀然響徹大堂,燭光熄滅,一根根大柱同時響起碎裂的聲響。

    眾人肝膽欲裂。

    唯有桓陽如釋重負,繼而失落,眼神空洞,怔怔望著旁邊的那張椅子。

    那個青梅竹馬的溫婉女子,死得很丑。

    這個男子,自己都不知道,心中憤憤難平的他,其實早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