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劍來 >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一道符
    一座桂花島就像位于一只大碗的碗底,海水就是碗壁。

    所有乘客,極有可能成為那些蛟龍后裔的盤中餐。

    將是一場久違的盛宴。

    桂花島與渡船下邊的海水已經懸停靜止,四周全是蛟龍溝投來的陰冷視線。

    當下的形勢極其微妙,桂花島上寂靜無聲,既有對桂花島的憤懣埋怨,也有天降橫禍的茫然失措,更有人在心中默默打著小算盤,各自掂量著自己的護身符,試圖火中取栗,一旦成功活到最后,不說桂花島庫藏,便是隨手撈取幾具練氣士的尸體,就已是一筆天大的財富。

    最前方,一直深藏不露的管事桂姨,懸停在海水峭壁之前,與那頭金色老蛟對峙,雙方言語晦澀,絕不是任何一洲的雅言,極有可能是遠古蛟龍的特有言語,在當時被諸子百家雅稱為“水聲”,至于桂姨為何精通此言,為何膽敢孤軍深入,獨自與眾多蛟龍對峙,桂花島乘客已經已經懶得深思,恨不得這位姿色平平的婦人搖身一變,成了上五境修士,力挽狂瀾,然后帶領桂花島駛出這片該死的蛟龍溝。

    婦人似乎與金色蛟龍的溝通并不順利,她有些壓抑很辛苦的怒意,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穩,緩緩道:“難道就沒有半點回旋的余地?根據記載,范家僅是幫你們拖回布雨之蛟的尸體,就多達十二條。這么多年來,只要經過你們蛟龍溝,范家的擺渡舟子,必然會撒下大量的銀箔折紙,作為禮敬于你們行云布雨的貢品,一次都不曾錯過……”

    這條渾身金色鱗甲的老蛟,眼眸果真大如簸箕,眼神充滿了冷漠,“規矩就是規矩。如果可以不講規矩,世上又豈會有這條蛟龍溝?”

    桂姨還想辯駁解釋什么,金色老蛟抬起一爪,重重按在水中,一時間水流洶涌,狂風大作,御風而立的桂姨,臉頰被迎面而來的風浪拍打得一陣火辣辣疼痛,但是她從頭到尾沒有伸手阻擋,更沒有憑借地仙境的神通進行躲避,只是硬生生扛下老蛟這次怒火。

    老蛟冷笑道:“有人故意陷害你桂花島,我又不是瞎子,自然一眼看穿。但規矩就是規矩,你們桂花島自己識人不明,才使得渡船客人擅自使用龍王簍,捕捉幼蛟,壞了我們雙方的規矩。桂夫人你可以獨自離去,其余渡船上所有活人,必須死在此地。”

    桂姨搖頭道:“我不會拋下他們。”

    老蛟那雙眼眸充滿了冰冷意味的譏諷,還有一種類似老饕看中美食的炙熱眼神,一冷一熱,交替浮現,“我知道,所以才會有此一說。桂夫人,你知不知,每次你路過我頭頂,我必須老老實實恪守規矩,尊奉那幾條破爛鐵律,只能忍著不吃掉你,需要多大的毅力嗎?”

    桂姨最后問道:“沒得談?”

    金色老蛟緩緩挪動長如山脊的身軀,兩縷龍須緩緩拖曳在清澈海水之中,寶光流轉,它瞥了眼婦人身后不遠處的一艘小舟,上邊的舟子早已慘遭斃命,那名船客是位賊眉鼠眼的漢子,看似畏畏縮縮,左右張望,手中拎了一只好似蛐蛐籠的小簍,象牙材質,袖珍可愛。

    一條原本長達六七丈的年幼小蛟,在被捕獲后,在那只龍王簍內體型縮小如泥鰍,在其中撲騰掙扎,不斷發出哀鳴聲。

    當時為金粟和陳平安撐船的舟子老漢,此刻就站在漢子那艘小舟旁邊的水面上,嚴防死守,絕不能讓這名罪魁禍首逃離。

    至于為何真實身份是桂花島常駐金丹的舟子老漢,沒有果斷出手搶奪龍王簍,原因有二,看似獐頭鼠目的猥瑣漢子,四周有一把本命飛劍緩緩環繞,劍長一尺,通體如墨,不斷有濃稠黑煙涌出,境界最低也該是一位龍門境劍修。再就是舟子老漢害怕這歹人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龍王簍和幼蛟一起毀掉,那就真要一整座桂花島都給這家伙陪葬了。

    老舟子質問那漢子為何要做此等損人不利己的勾當,釀下大禍的漢子咧嘴一笑,只是打量四周景象,并不回答。老舟子幾次試探,試圖通過漢子的三言兩語,推算出此人的幕后主使,是那中途下船的姜氏公子?還是與范家勢同水火的老龍城丁家?可惜漢子始終置若罔聞,惜字如金,一個字也不愿多說。

    老舟子對此無可奈何,一切事宜,他還需要等待桂夫人與那條老蛟的談判結果,若確定真是死結無疑,那就只能先將眼前漢子打殺,竭力搶奪龍王簍,桂花島能少死一人是一人!范家千年家業,絕不能毀在今天,毀在這幫上古時代的刑徒余孽嘴中!

    老舟子平穩心境,不再奢望那個來歷古怪的漢子能夠開口說話,淡然問道:“你以為自己還能跑?在那條老蛟的眼皮子底下,從這條蛟龍溝逃脫?”

    其貌不揚的漢子終于咧嘴笑道:“那我就試試看?”

    “這只小簍可值好些谷雨錢的,送你了!接住嘍!”漢子突然高高拋出那只品相不高的龍王簍,多半是上古蜀國某個山上割據勢力,大量制造的低劣次品,只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在漫長的歲月里,龍王簍經過一次次搜刮、收集和銷毀,變得越來越罕見,龍王簍幾乎成為媲美養劍葫的珍稀存在。

    老舟子沒有立即伸手去接龍王簍,以免中了歹毒算計,而是駕馭靈氣將其懸停在身前,凝神一看,勃然大怒,原來那漢子不知暗中使了什么手段,簍中幼蛟竟然已經瀕死,血肉模糊,筋骨暴露,奄奄一息。

    而那漢子大笑一聲,本命飛劍化作滾滾黑煙護住全身,雙指捻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箓,“回頭給你們上墳敬酒,哈哈,只可惜世間再無桂花小釀……”

    符箓金光一閃,漢子從小舟之上瞬間消逝不見。

    鱗甲熠熠的金色老蛟一晃頭顱,一根龍須如長鞭迅猛拍打海水,明明龍須擊打在身軀附近的空處。

    但是下一刻,一道,或者說兩截身影,從蛟龍溝上空的云霄之中頹然墜落,正是先前那位祭出符箓逃離蛟龍溝的劍修男子,哪怕那張符箓是價值連城且有價無市的方寸符,品秩是世間方寸符的第二等,能夠一瞬遠遁百里,即便贈送此符的人言之鑿鑿,蛟龍溝那幫畜生,絕對不會有誰能夠阻擋此符,這名劍修男子生前自認算無遺策,拋出龍王簍,幼蛟將死未死,桂花島與蛟龍溝如同兩軍對峙,桂夫人正在牽扯那頭老蛟的注意力,加上這張號稱能夠躲避陸地劍仙一劍的金色方寸符,他借機逃離戰場,有何不可?

    老蛟又是一根龍須凌空拍打一記,海水中響起一串好似春雷的沉悶炸響。

    那名被攔腰斬斷的金丹劍修,一顆本命金丹在空中化作齏粉,一大捧金色碎屑紛紛灑入蛟龍溝的清澈海水之中,粉碎金丹連同兩截身軀,一起緩緩下沉,引來無數條蛟龍之屬洶涌躍向水面,一時間浪花洶涌,如豺狼爭搶食物。

    劍修死不瞑目。

    一名沒有根基的山澤散修,修出一個金丹境劍修,何其艱難?

    此人生前還想著這單大買賣做成之后,有了一份雄厚家底,便去找一處山清水秀靈氣充沛的好地方,做那仙家門派的開山鼻祖,開枝散葉,百年千年,世代安穩,學那些羨慕已久的仙家苗子,只管潛心問道,再也不用次次劍走偏鋒了……

    老舟子確認龍王簍并沒有被動手腳后,輕輕握住手中,轉頭望去,嘆息一聲,“小家伙,你來這做什么?這場禍事,不是你可以摻和的,速速退往桂花島。運氣好的話,還能見著倒懸山,運氣不好的話……”

    老舟子不再繼續說下去,這些個喪氣話,哪怕是天大的實話,大戰在即,多說無益。

    陳平安喝過了一大口酒后,已經將養劍葫重新別在腰間。

    老舟子沒有看出異樣,一直面對老蛟、背對桂花島的婦人同樣如此。

    可是那條金色老蛟那雙瞳孔豎立的銀色眼眸之中,卻泛起一絲玩味,并未當場揭穿那少年的小把戲,只當是閑來無事,不如貓逗耗子一番。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咱們桂花島當下的形勢,是不是已經不能再壞了?”

    “壞到了極點。”

    老舟子點點頭,不愿在此事上說謊,沒有任何遮掩,輕聲道:“傳聞那條老蛟當初跟范家先祖簽訂契約的時候,境界就相當于元嬰境練氣士,老蛟這類天生異種,修行往往極為緩慢,可一旦給它們爬到高處,真實戰力,往往要高出所處境界一大截。更別提一條海溝的千百條蛟龍之屬,不弱于寶瓶洲的一座宗字頭仙家,關鍵是有那頭老蛟負責壓陣,最為棘手。”

    陳平安有點無奈,“老蛟最低也是元嬰境地仙?”

    老舟子點點頭,不知道眼前肩扛竹篙的背劍少年,為何有此問。

    陳平安抬頭望向遠處那條金色老蛟。

    后者也隨之與他對視,銀色眼眸之中充滿了濃郁的嘲諷,它還故意瞥了一眼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

    陳平安便知道老蛟已經看穿了自己那點小伎倆。

    親手遞交這只“姜壺”的山神魏檗曾言,十境練氣士之下,無法看破他施展在養劍葫上的障眼法,可眼前老蛟,分明就是一位十境地仙,既然如此,那么陳平安假借喝酒默默牽引初一、十五化虛入體的手段,一定早就落入了老蛟的視野。那么陳平安壓箱底的殺手锏之一,已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老舟子勸說道:“小家伙,走吧。你這份少年俠氣,很不錯,可是注定于事無補,又何必逞英雄?還不如返回桂花島,乖乖等著那一線生機。你留在這里,我肯定顧不上你的生死,所以談不上幫倒忙,只是以你現在的修為,跟送死沒區別。”

    老舟子本想說就算返回桂花島,無非等死,可總好過在海中被蛟龍分尸吞食要好,但這些話到了嘴邊,還是咽回肚子。

    陳平安拿下那根打龍篙,將竹篙遞向老舟子,解釋道:“前輩,這是我做了修改的斬鎖符,出自一本《丹書真跡》,根據記載,完整符箓,應該有八個古篆,你們之前竹篙上只有‘作甚務甚’四字,其實你們漏掉了雨師敕令,而且符箓的云紋也偏差不小,我便重新畫了這道斬鎖符。”

    老漢定睛一看,愣在當場,隨后二話不說,伸手奪過那桿世代相傳的打龍篙,細細打量一番,以手心摩挲竹篙符箓紋理,“本名是叫斬鎖符?缺了雨師敕令四個字?此符丹書字體、云篆紋路、以及壓勝真意,確實品秩都很高,少年,你難道是符箓派道人?師從某位宗門大家?”

    陳平安輕輕搖頭。

    并沒有說自己是位武夫,只是以體內一口純粹真氣,學那福祿街的讀書人李希圣,一氣呵成提筆畫符。

    老舟子喟然長嘆道:“可惜了,咱們只有這一根恢復原貌的打龍篙,若是數十根竹篙,皆畫有這道斬鎖符,再配合一位精通奇門遁甲的陣法宗師,說不定還真可以震懾這條蛟龍溝。可惜了,太可惜了!”

    桂姨已經飄掠退回,看到這根竹篙后,同樣有些訝異,只不過沒有老舟子那般扼腕痛惜,淡然搖頭道:“沒有用的,雖然此符淵源頗深,往往篆刻在鎖龍柱或是刀劍之上,是上古神人捉拿、鞭笞獲罪蛟龍的工具之一,便是我早年也只是粗略看過幾眼,確實能夠壓勝蛟龍之屬,可是那頭老蛟道行高深,已經不太忌憚這個,一來這些竹篙材質不高,二來此符對筆墨要求同樣極高……”

    陳平安遞出竹篙之后,就在竭盡目力,偷偷觀察那條老蛟。

    后者銀色眼眸中,似乎流露出一絲深沉的緬懷,很快就恢復如常,兩根龍須緩緩飄蕩,在海水中流光溢彩。

&nbs >     傳聞千年老蛟之金須,制成的捆妖索,堪稱法寶中的法寶。

    陳平安收回視線,突然說道:“桂姨,老前輩,你們能不能幫我拖住一時半刻,我要重新畫一道符。如果兩位前輩另有打算,就當我沒說,放心,我會盡量靠自己畫完這道符。”

    陳平安嗓音很輕,但是眼神中的堅忍不拔,令人動容:“很重要的一道符!”

    ————

    桂花島上,山頂桂宮中,一位少年桂客正站在屋頂,抬頭眺望四方,身邊有一位老嫗憂心忡忡。

    少年身穿一襲明黃色長衫,初看并不起眼,而且類似陳平安的養劍葫,同樣有高人施展了上乘障眼法,若是有人能夠破開那道術法,仔細端詳,就會發現其中門道,長衫不是什么綾羅綢緞,而是由不計其數的泛黃竹片,精致巧妙編制而成,巧奪天工,竹片纖薄卻異常堅韌,身披此衣,冬暖夏涼,算不得奇怪,而且能夠讓主人時時刻刻,如同置身于一座小巧的洞天福地,大補修行,這才是真正的仙家大手筆。

    此衣名為“清涼”,是一件出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著名法袍,曾經是中土神洲一位大王朝君主的心頭好,隨著王朝覆滅,寶衣便失傳已久,不曾想穿在了這位少年身上。

    少年用生澀的寶瓶洲雅言說道:“柳婆婆,金丹劍修那張百里方寸符都不管用,是不是我的千里方寸符也很懸了?”

    老嫗嘆息道:“那頭老蛟自身修為其實不嚇人,元嬰境巔峰而已,不過有高人相助,已經將這條海溝營造得如同一方小天地,它便化身圣人,坐鎮其中,戰力相當于一位玉璞境修士,同時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少年皺眉道:“那咱們咋辦?”

    老嫗笑道:“少主不用太過擔憂,我便是拼了性命,也會將少主送出這條蛟龍溝,不過事后,少主記得原路返回,去往那座拋下繡球的峭壁彩樓,與那座自報名號,他們一定不敢怠慢,到時候少主就可以順順當當返回皚皚洲,將此事說與老祖聽,到時候自有天罰降落,將此地夷為平地,為我這個老婆子報仇。”

    少年埋怨道:“柳婆婆,生死是多大的事情啊,你怎么說得如此輕巧。我可不希望你死在這里,咱們還要一起回家呢。”

    老嫗臉色依舊云淡風輕,眼神慈祥望向少年,微笑道:“也是無奈之舉,總不能當著少主的面,滿腹愁腸,哭哭啼啼,這么大把歲數了,委實是做不出來。”

    老嫗記起一事,看了眼少年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輕聲道:“少主,這件祖傳的咫尺物,千萬記得藏好,不要輕易當著外人的面取出里頭的寶貝,出門在外,不要輕易試探人心,人心一物,是最經不起推敲的。”

    說到這里,老嫗那張干枯褶皺的滄桑臉龐上,有些恍惚,畢竟天底下所有的老婦人,也都是從少女一路走來的。

    竹衣少年伸手指向那一葉扁舟,“柳婆婆,你瞧瞧能那個扛著竹篙的少年,跟我差不多歲數吧,真的好厲害,有膽識,帥氣!比我強多了,回頭我一定要找位丹青圣手,將這幅場景畫下來。”

    老嫗搖頭笑道:“可莫要學那少年意氣用事,少主你可不是什么簡簡單單的千金之子,萬金之子,你若是在這寶瓶洲和婆娑洲之間的地帶,真出了點什么意外,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了。”

    少年無奈道:“柳婆婆,我已經經歷過好多次歷練了,別總把我當孩子啊?”

    老嫗笑而不語。

    那些場看似險象環生的歷練,哪次沒有某位老祖親自盯著。

    其實這次出門遠游,從皚皚洲先去了一趟俱蘆洲,再南下寶瓶洲,神誥宗,觀湖書院,云林姜氏,最后到達老龍城,之后又繼續南下,登陸桐葉洲,北方桐葉洲和南邊玉圭宗都去拜訪過,少主還差點要進入那座云窟福地,一路無風無雨,但是老嫗始終想不明白,為何是自己單獨一人擔任少主的扈從,是不是太過草率了?一位元嬰境練氣士,境界是不算低,可少主身份何等金貴?

    就像這次蛟龍溝遇險,如果換成一位玉璞境劍修在少主身邊護衛,少主都不用皺一下眉頭,更不用擔驚受怕,只需要隔岸觀火就行了。

    ————

    在桂花島半山腰一棟普通屋舍外,有座小涼亭,一位花容月貌的年輕女子,坐在其中,身穿短衫長裙,腰間系有彩帶,她面對這場莫名其妙的劫難,雖然滿臉怒容,對那個老龍城范家生出一肚子火氣,可仍是耐著性子煮完茶,飲過茶,一件件收拾好茶具,這才開始思量對策,可是當她看到那名金丹劍修身死道消的慘烈畫面后,就有些灰心喪氣,多半是死局了。

    女子愁容滿面,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喃喃自語:“沒理由運氣這么差啊,在老龍城還給自己算了一卦,才推掉山海龜,選擇的桂花島,照理說不會有錯,應該順路撈取一兩筆機緣才對。怎么可能在此夭折?”

    年輕女子站起身,腳尖一點,來到涼亭頂部,居高臨下,頓時視野開闊,她咽了口口水,由站姿緩緩變成蹲在屋頂上,開始掐指推算演化,“難道有高人隱藏其中,還是破局之人尚未出現?總之,絕對不會是死局才對,絕對不會……容我來算一算你,能夠跟金色老蛟對峙的婦人,呦,原來你就是桂花島啊,奇怪了,破局之人,仍然不是你……”

    “再來瞧瞧這位深藏不露的擺渡船夫,咦?竟然是從元嬰境跌回金丹境的練氣士?至今傷勢還未痊愈,不愧是個有故事的舟子老漢,但是你也破不了局……”

    “至于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還是算了吧,扛著竹篙也就罷了,嘖嘖,還喝酒?太喜歡顯擺了,真當自己是上五境的劍仙吶,傻了吧唧的……這樣的話,破局關鍵,難道是在山上,有神仙正在袖手旁觀?只等那條老蛟松懈,就會給予致命一擊?容我算一算,還真有一位有意遮蔽氣機的世外高人,只可惜……還不是!”

    女子雙手撓頭,兩頰通紅,她顯然有些焦躁不安,一時間發髻間的珠釵歪斜,青絲絮亂。

    “莫慌莫慌,師父親口說過,天下任何大勢,其中始終藏著一個衍化萬物的‘一’,便是那位道祖,也一直在追求這個字。那條真龍是如此,驪珠洞天的真正玄機,亦是如此,劍氣長城仍是如此,皆是如此……”

    在這位年輕女子心神失守的時候,圭脈小院的桂花小娘金粟,正好一步三回頭,回首望去,看到了她師父跟金色老蛟的兇險對峙,看到了那位多半就是桂花島金丹修士的舟子老漢,當然還看到那個泛舟前行、跑去添亂的背劍少年,金粟知道自己不該怨懟那位挺身而出的少年,可是不知為何,她對這位少年的惱火,愈演愈烈,以至于好像今日遭受的所有劫難,都要歸咎于這個家伙,才能讓她內心稍稍好受一點。

    金粟不愿多想,更不愿承認,之所以這般惱羞成怒,不是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外鄉客人,做得不好不對,而是恰恰他的“一意孤行”,無形中襯托出了她的怯弱畏縮,她甚至連站在師父身邊,師徒并肩而立的勇氣都沒有。

    生死一線之間,有人貪生而怕死,審時度勢,避難而退;有人舍生而取義,迎難而上,死中求活。

    對于腳下那條長生道路才剛剛起步的年輕人而言,一個未必錯,一個未必對。

    桂花島外的海面上,兩艘小舟比鄰而泊。

    老舟子幾次勸說無果,加上內心深處,實在不愿眼睜睜看著這個少年喪命于此,便有些惱火,氣道:“既然桂夫人都說了老蛟的厲害,你還留在這里做什么,胡鬧!”

    婦人苦笑道:“身陷重重包圍,除了魚死網破,其實沒有什么機會了。”

    老漢突然低聲道:“桂夫人,你必須要活下去,范家……”

    婦人搖搖頭,“我意已決。”

    她轉頭望向少年,柔聲問道:“陳平安,那道符,真的很重要?”

    陳平安使勁點頭。

    婦人深呼吸一口氣,“反正事已至此,還能如何。那頭老蛟鐵了心不念情分,處處以規矩二字來壓我,事出無常必有妖,既然陳平安你愿意做點什么,那就做吧,我們兩人幫你拖延一點時間,還是不難的。”

    陳平安立即坐在小舟之中,背對金色蛟龍,與身為方寸物的飛劍十五心意相連,很快從袖中滑出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紙,好似從某部圣賢書籍上撕下來的書頁,陳平安左手持筆小雪錐,輕輕呵了口氣,但是當那支“下筆有神”的毛筆伸向那張符紙的時候,陳平安內心震撼不已,筆尖好像大雪時節,行人雙腳深陷積雪,寸步難移!

    陳平安竟是那一口純粹武夫真氣,直接就此斷掉!

    之前數次書寫金色材質符紙的寶塔鎮妖符,以及陽氣挑燈符,陳平安從未遭遇過這種情況。

    陳平安反而生出驚喜。

    寧愿身手內傷,震蕩神魂,陳平安依然強行提起一口新氣,手臂下沉,小雪錐的筆尖不斷移向那張書頁符紙。

    你可以做點什么,但是必須保證不會將局勢變得更壞。

    在黃庭國破敗寺廟前,那些鮮衣怒馬的年輕江湖兒女,為了他們心目中的古道熱腸,行俠仗義,差點壞了那幫正道練氣士的大事,差點讓那頭作祟多年的山野狐妖趁機逃脫。

    這是好心辦壞事的前車之鑒。

    若是這個前提能夠保證,陳平安覺得自己就必須做點什么。

    在彩衣國胭脂郡的城隍廟,那位手腳系銀質鈴鐺的郡守之女,同樣是出手相助,因為她的點到為止,每次出手相助,既是她的力所能及,又能夠幫助陳平安適當分擔壓力,這就很好。

    同樣是渡船,一艘老龍城桂花島,一艘打醮山鯤船。

    這座桂花島,是他好朋友范二及冠后會繼承的家業。

    而那艘鯤船,曾經有兩位朝夕相處的少女,名叫春水秋實,都是很好的姑娘,陳平安一直以為他們這么年輕的歲數,不管是幾年幾十年后,不管是隔著千山萬水,離別之后總能重逢的。

    陳平安不斷加重五指和手臂力道,呼吸吐納和劍氣十八停,迅猛流轉,這一口在體內勢如破竹的純粹真氣,必須既快且穩。

    氣穩則神定,神定則符靈。

    歸根結底,遙想當年,燒瓷拉坯也是一個穩,心穩才能手穩。

    小雪錐的毫尖,終于緩緩觸及青色符紙。

    由一小粒光點瞬間炸裂開來。

    恰似海上生明月。

    陳平安對此無動于衷,心神完全沉浸于那道斬鎖符,要在青色符紙上寫足八個字:作甚務甚,雨師敕令。

    此時此刻的少年,盤腿而坐于小舟之中,渾然忘我。

    對著一張古老書頁,陳平安手持毛筆,不像是什么純粹武夫,也不像是什么劍客,倒像是個在山水間抄書寫字的讀書郎。

    這道符,成與不成,畫完之后再說。

    就像那撼山拳,拳法到底高不高,先練完一百萬遍再看。

    今天如果不做點什么,陳平安覺得對不起自己練的拳,學的劍,喝的酒,認識的那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