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劍來 >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
    (萬字章節。)

    宋雨燒腰間懸佩的那把劍,昨日臨時取自瀑布,是一把山上練氣士都要避其鋒芒的神兵利器,名為“屹然”。

    事實上宋雨燒生平第一次見這把劍的地點,就位于瀑布底下的深潭,而且就在陳平安在瀑布下練習劍爐立樁的腳下,那塊好似中流砥柱的石墩之中,巨石內暗藏機關,當年宋雨燒因緣際會,偶然得此劍,劍術與名劍相得益彰,才有了未來的梳水國劍圣。

    在兒子宋高風死后,宋雨燒便更換了隨身佩劍,將這把劍鞘為特殊青竹的屹然劍,重新藏入巨石,宋雨燒翻遍典籍,終于找到一頁秘史記載,相傳此劍曾是一位別洲武神親手鑄造,遺落于寶瓶洲,不知所蹤,有“礪光裂五岳,劍氣斬大瀆”的文字記錄。

    宋雨燒此時懸佩劍鞘泛黃的長劍,望向馬蹄驟然放緩的朝廷兵馬,不愧佩劍之名,黑衣老人屹然而立,毫無懼色。

    這支將近萬人的梳水國“平叛大軍”,其中三千精騎,是大將軍楚濠的嫡系,全是邊疆沙場出身,是梳水國一等一的銳士,此外還有四五千從各地駐軍中抽調而出的地方精銳,再有千余人是州城官府調遣的老捕快,以及重金籠絡的江湖豪俠,當然還有大將軍楚濠自己收攏的一批江湖高手,幾乎全是當年天子親自做媒、迎娶那位女子的豐厚“嫁妝”,老丈人雖然死于江湖仇殺,可在那之前好歹做了小二十年的武林盟主,又有朝廷做靠山,暗中培植了許多見不得光的江湖羽翼,之后便都成了女婿楚濠的扈從死士。

    楚濠的枕邊人,那位女子哪怕這么多年過去了,對于劍水山莊,扔是深惡痛絕,心懷死結。

    對此楚濠拎得很清楚,嘴上附和,但絕不會輕舉妄動,在皇帝陛下沒有開口之前,以大將軍府的明面身份,去挑釁一位劍術冠絕梳水國的武道大宗師,所以女子怨言頗多,好在這次劍水山莊自己找死,陛下龍顏震怒,楚濠便順勢請纓出戰,一切水到渠成。

    說句實在話,妻子有心結難解,楚濠作為馳騁邊關多年的風云人物,在廟堂上縱橫捭闔,也有心結,你一個娘們,明知宋高風早有婚配,人家小兩口恩恩愛愛,還有一個當劍圣的父親,憑什么人家因為你武林盟主的女兒身份,就得休妻娶你?然后你一怒之下,就找人去毀了花圃?壞了那位女子的性命?換成是楚濠,早就調動麾下大軍,殺個血流成河了。

    只不過話說回來,楚濠到底不是那個遭受無妄之災的可憐蟲宋高風,既然已是夫妻,得了皇帝陛下的信任,娶了位如花似玉的女子,手底下還多出可供驅使的十數位江湖頂尖高手,一舉三得,做了這么一筆賺得盆滿缽盈的大買賣,梟雄楚濠對于這點心結,看得很輕。再者老盟主在金盆洗手的那天,被銷毀面容的宋高風獨力斬殺,也讓女子這些年收斂了許多,大體上安安心心相夫教子,在梳水國京城與其她誥命夫人廣結善緣,為他楚濠增色不少,仕途順暢許多,楚濠覺得這還得謝過當年姓宋的,讓她吃過教訓,否則吃苦頭的就是自己了。

    此次離開京城之前,妻子暗中隨行,現在就秘密住在州城之內,她提出這次踏平劍水山莊之后,老劍圣宋雨燒可以不用死,逃了就逃了,但是那個據說容貌酷似他母親的孽障宋鳳山,必須要挫骨揚灰,到時候她要親手帶著宋鳳山的骨灰壇,在那對狗男女的墳頭砸爛,要他們親眼看著宋氏香火斷絕。

    青蛇竹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者皆猶可,最毒婦人心。

    不愧是他楚濠明媒正娶的妻子,好事!

    楚濠收回思緒,一手勒住馬韁,一手遮住陽光,繼續閑情逸致地遠眺道路。

    此處官路寬闊,道路兩側亦是平坦,不但適合步卒結陣,騎軍沖鋒也算不得太過勉強,那個在江湖上作威作福慣了的宋老頭子,真是不知死活的江湖莽夫,半點不通行軍打仗,還敢逞英雄,該他和劍水山莊一起灰飛煙滅。

    楚濠看著那位遠在京城都有所耳聞的江湖老人,扯了扯嘴角,放下手臂,手心摩挲著一柄皇帝御賜的黃金裁紙刀,笑道:“可惜了這份英雄氣概,也好,以后世人提及此事,只會說我楚濠陣前斬殺了一位劍圣。”

    沙場多有萬人敵之說,可惜那只是些狗屁文人的溢美之詞,梳水國在內的十數國廣袤版圖上,確實有不容小覷的猛將,膂力驚人,擅長親身陷陣,若有神駒坐騎,更是如虎添翼,可是萬人敵?不存在的。

    楚濠身經百戰,絕非躺在安樂窩享福的文人,不曾見識過此等神人。

    宋雨燒站在原地,既然已經走到這里,老人就不愿意后退一步,只是回首望去,有些無奈。

    你陳平安跑來湊什么熱鬧?

    陳平安此次出行,背上了裝有降妖除魔的劍匣,繩索早已系緊系死。

    一路小跑到宋雨燒身邊。

    老人隱約有些怒氣,道:“在水榭那邊,你與橫刀山莊起了沖突,我當時曾說過‘行走江湖,生死自負’這八個字。陳平安,你知道這里頭的意思嗎?”

    陳平安點點頭。

    宋雨燒氣笑道:“你知道個屁!那王珊瑚以刀鞘頂端指向你,她這就是在行走江湖。那名刀莊扈從在人背后挽弓射箭,這也是。我孫子宋鳳山,每次找人試劍,也是。我宋雨燒今天攔阻在大軍之前,更是!”

    宋雨燒一番話說得疾風驟雨,最終只有一聲嘆息,“陳平安,你不該來的。”

    陳平安輕聲道:“不管宋老前輩今天做什么,我只負責一件事,帶著宋老前輩活著離開這里,就這么多,我不殺人。”

    陳平安補充了一句,“爭取不殺人。”

    宋雨燒深呼吸一口氣,盡量心平氣和地勸說道:“現在雙方等同于兩軍對峙,你說不殺人就能不殺人?你當是孩子過家家呢,大軍之中,有數千騎軍可以奔襲游曳,有重甲步卒結陣如山,更有數千張強弓勁弩對準你,二話不說就是大雨澆頭的下場,更別提楚濠麾下還有十數位江湖好手,以及一些個手持兵家神弓的校尉都尉,是朝廷官府專門針對練氣士和江湖宗師的國之重器,哪怕是我宋雨燒,若是給射中一箭要害,都要重傷!”

    陳平安反問道:“既然對方這么厲害,老前輩難道只是來送死?”

    宋雨燒沉聲道:“我要擒賊先擒王,盡量一鼓作氣拿下主帥楚濠,好讓這支大軍群龍無首,然后威脅楚濠交出那名女子。我一人行事,有五成把握,可你如果跟隨我沖鋒陷陣,一旦陷入包圍,只會是我的累贅,所以聽我一言,趕緊返回山莊,帶著兩個朋友遠離是非之地。”

    宋雨燒仰起頭,入夏時分,還有這等好似春光明媚的艷陽天,真是不錯,轉頭對那個北方少年微笑道:“陳平安,好意心領了。但是我宋雨燒是生是死,劍水山莊是存是亡,都稱得上是問心無愧,行走江湖,這還不夠?很夠了!”

    陳平安拍了拍腰間酒葫蘆,燦爛笑道:“我跑起路來,真不是我吹牛,兩條腿肯定比四條腿的戰馬還要快,而且我還有保命的壓箱底寶貝,老前輩你不用擔心我,只管放開手腳收拾那個楚濠。如果不是有這份底氣,我今天不會露面的。”

    宋雨燒氣急,恨不得一個板栗砸在這個榆木疙瘩的腦門上,“瓜皮!你小子真當自己的小破酒壺,是山上劍仙腰間的養劍葫了?再說了,你一個淬煉體魄的純粹武夫,有了傳說中的養劍葫蘆,又有何用?!”

    陳平安挪動腳步,站在了宋雨燒身后,來到了一個不會被梳水國朝廷兵馬看見的地方,重重一拍底款篆刻有“姜壺”的養劍葫,沉聲道:“初一,有人瞧不起你呢,出來。”

    宋雨燒愣在那里。

    干啥呢?

    朱紅色酒葫蘆也沒個動靜啊。

    陳平安有些尷尬,“十五。”

    嗖一下,一縷驚世駭俗的碧綠劍光,迅猛掠出養劍葫,速度之快,堪稱風馳電掣,晶瑩剔透的那柄袖珍小劍,驟然懸停在兩人之間的空中,然后緩緩游蕩起來,像是在跟主人陳平安邀功請賞。

    陳平安早就心里有數,養劍葫蘆里的兩位小祖宗,飛劍十五溫馴聽話,陳平安心意所至,十五就會劍尖所指,簡直就是他的貼心小棉襖,至于初一這位大爺,那真是架子比天大,除非生死一線的險境,或是它自己感興趣了,陳平安基本上使喚不動,不過對此陳平安也不會強人所難,不奢望初一能夠像十五那樣,事事順心,最少在幾次關鍵時刻,初一從未坑過自己。

    宋雨燒驚訝道:“還真是一只大劍仙的養劍葫蘆?!”

    陳平安咧嘴一笑。

    但是宋雨燒接下來的選擇和話語,依然充滿了老江湖的古板迂腐,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陳平安,記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走吧,你能來此送行,已算情至意盡,既然你的武道之路,已是坦途,更身懷重寶,就更應該珍惜當下的安穩,走走走,莫要再婆婆媽媽,信不信我跟大軍交手之前,先打你一個灰頭土臉?!”

    宋雨燒厲色道:“我宋雨燒說到做到!”

    可也還是一個但是。

    初出茅廬的少年郎,一身直愣愣的江湖氣,竟是半點不輸老江湖宋雨燒。

    那個穿草鞋,背木匣,腰間挎了個養劍葫,葫蘆里有飛劍,已經走過千山萬水的北方少年,對老人鄭重其事道:“我陳平安,來自北方大驪龍泉郡槐黃縣泥瓶巷,也在行走江湖!”

    老人轉過身,大笑道:“瓜娃兒,似不似個撒子?”

    陳平安踏步向前,與老人并肩而立,“我還要回請你一頓火鍋。”

    老人實在放心不下,雖然目視遠方,不得不再問:“形勢不妙,你真能想跑就跑得掉?”

    陳平安點頭道:“我不但有養劍葫和飛劍護身,昨夜我還一口氣寫了二十張方寸符,能夠幫我縮地成寸,真要逃命,那速度保管嗖嗖的,連我自己都要忍不住伸大拇指。”

    雖然聽上去很像是說笑話,可老人轉頭仔細打量少年的神色,根本不像是在開玩笑。

    老人便放下心來,豪氣干云,伸手按住“屹然”的劍柄,“好!那就等你小子請我吃這頓火鍋!”

    陳平安突然輕聲問道:“去酒樓吃火鍋,能不能酒水自帶?”

    多出了養劍葫、飛劍和什么方寸符,可那副扣扣搜搜的財迷德行,照舊。

    老人哈哈大笑道:“這有啥子闊以不闊以的,闊以得很!”

    宋雨燒一掠向前,長劍出竹鞘,劍氣縈繞天地間,縱聲大笑:“容我先行一步,為我殿后即可!”

    一方是兩人而已,一方是萬人大軍。

    但是后者面對那一老一少的江湖中人,卻人人如臨大敵,當戰鼓擂響,有些地方駐軍出身的年輕士卒,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因為劍氣近。

    對陣兩名江湖莽夫,耗死對方就行了,不用講究太沙場上的排兵布陣,無非是先頭騎軍沖鋒,再適當拉開鋒線,左右策應,盡量將箭雨全部覆蓋那名梳水國劍圣破陣的路程,然后就是后方步兵起陣,刀盾手在前,長矛穿刺而出,形成一座層層疊疊的銅墻鐵壁。

    除了梳水國軍中制式步卒弓弩,還隱藏夾雜有從朝廷皇家庫藏里取出的數十張神弓,由墨家匠人精心打造,一向為兵家武將倚重,箭尖篆刻有云紋符箓,箭桿以精鐵鑄造而成,箭羽為金色雕翎,一枝箭矢堅韌且沉重,故而尋常行伍神箭手都無法駕馭,唯有武道造詣不俗的軍中力士才可拉滿弓弦,威力極大,速度、射程和精度都要遠勝一般強弓。

    最后在大將軍楚濠四周,聚集了將近二十位江湖鷹犬,高手環衛,宋雨燒想要一人開陣,殺到楚濠身前,難如登天。

    但是楚濠知道自己穩操勝券,麾下三千能征善戰的嫡系精騎,也能夠不懼一個劍圣頭銜,敢于正面沖鋒,可不意味著手底下其余兵馬,都能悍不畏死,楚濠久在沙場,對此心知肚明,所以派人傳話給幾位地方駐軍武將,此次戰馬踐踏江湖,軍中每戰死一人,朝廷的撫恤金,是令人咂舌的一百兩銀子,陣亡士卒所在家族,一律免役十年!

    但是臨陣膽敢退縮者,斬立決,而且還會按照邊軍律法處置,舉族流徙千里!

    賞罰并下,如此一來,全軍上下,唯有死戰了。

    大將軍楚濠策馬立于迎風招展的威武大纛之下,志得意滿。

    大軍壓境,江湖莽夫不過是螳臂當車,皇帝私下許諾自己,劍水山莊的家底,他楚濠半數可以收入囊中,用來犒賞此次楚氏大軍的出兵,其余半數上繳國庫,但是地方軍伍的一切折損撫恤,需要他楚濠獨力解決,不許勞煩兵部和戶部。

    這點銀子開銷,只要將山莊抄家之后,楚濠還有莫大的賺頭。

    宋雨燒沒有第一時間掠向高空,去當那扎眼的箭靶子,低頭彎腰,手持屹然,一路前奔,氣勢如虹,快若奔雷。

    與那已經拉開出一條整齊鋒線的楚氏精騎,對撞而去。

    第一撥箭雨潑灑而下,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攢集黑點,激射而至,弓弦緊繃之后的驟然松開,發出嗡嗡響聲。

    這還只是第一輪騎弓攢射。

    宋雨燒一腳重重踩在地面,本就迅猛的前掠愈發身影飄忽,整個人以更快速度前沖,同時手腕擰轉,身形一旋,劍氣翻滾,方圓數丈之內,磅礴劍氣凝聚成團,然后猛然炸裂四濺。

    宋雨燒身后地面瞬間插滿了畫弧而落的箭矢,泥土翻裂,塵土四起。

    其余剛好迎面而來的箭矢,則被宋雨燒的四散劍氣悉數擊碎。

    雖然宋雨燒的速度之快,超乎想象,劍氣之盛,更讓那些沙場將士大開眼界,可第二撥騎弓勁射,仍是有條不紊地緊隨而至,紛紛如雨落。

    宋雨燒手持屹然,身形如陀螺迅猛旋轉一圈,只見這位梳水國老劍圣四周,便瞬間多出了成百上千柄“屹然”劍,劍尖齊齊指向圈外。

    一氣呵成,劍氣千萬。

    宋雨燒手中不再持劍,雙指并攏作劍訣,指向高空,輕喝道:“去!”

    然后一跺腳,身前半個圓圈的劍陣,劍氣凝聚而成的長劍,向著手持槍矛沖撞而來的前排精騎,揮灑而去,一時間戳斷了數十騎的馬腿,更穿透了二十精騎的坐騎脖子,正面騎軍沖鋒的道路上,頓時人仰馬翻。

    一把屹然劍飛升上空,在宋雨燒的劍訣牽引之下,劍氣縱橫,如一把大傘遮蔽雨水,當那些箭矢落在雨傘之上,無一例外,皆是以卵擊石,粉碎不堪。

    兩翼有兩股精騎加速前沖,同時側面騎弓傾斜射向宋雨燒,老人身后那剩下半圈劍氣,飛快補上之前的半圓劍陣,再次飛射而出,兩翼騎軍又有數十騎戰馬當場暴斃,騎卒摔落馬背,只是楚濠帶兵的能耐在此凸顯,那些騎卒除了極少數暈厥過去,絕大多數都飄然落地,或是翻滾起身,抽出腰間戰刀,直接向宋雨燒撲殺而來。

    一個梳水國劍圣的頭銜,所謂的江湖第一人,根本嚇不住這些血水里泡過、尸骨堆里躺過的精悍健士。

    寶瓶洲中部以西地帶,彩衣國在內周邊十數國,以彩衣國兵馬最多,是桌面上的第一強國,尤其是騎軍數目冠絕諸國,只是真實戰力如何,無論是盛產重甲步卒的古榆國,還是弓馬熟諳、擅長騎戰的松溪國,或是民風彪悍、步騎精銳的梳水國,都有資格嘲笑彩衣國邊軍的那些繡花枕頭,曾經好不容易冒出頭一個姓馬的厲害武將,還給邊關大佬排擠到了胭脂郡那個脂粉窩里頭養老,這么一大塊油膩肥肉,夠彩衣國的接壤三國聯手飽餐一頓了。

&nb />     楚濠此次親自帶兵震懾江湖,除了妻子的私人恩怨,其實根源還是要爭奪那個征伐彩衣國的主帥身份,好為自己多爭取一些朝野聲望,否則哪怕皇帝陛下內心的人選,更傾向于楚濠,可難免會惹來一些功勛老人、宗室權貴的非議。

    自己送上門的這顆劍圣頭顱,分量不比一座劍水山莊輕。

    大陣重重保護之下的楚濠忍不住笑道:“天助我也。宋雨燒,殺,只管殺,等你到了強弩之末,看你還怎么耍威風。我楚濠很快就會手握十數萬邊軍,揮師北上,等到我拿下彩衣國的滅國頭功,寶瓶洲十年一度的觀湖書院武將大評,說不定就要有我楚濠的一席之地!北邊那個大驪宋長鏡,不過是仗著皇親國戚,真要談沙場用兵的真本事,一個茹毛飲血的北方蠻子,算個什么東西!”

    楚濠握緊那把御賜裁紙刀,笑意愈濃,忍不住重復了一句“天助我也!”

    道路之上,一人迎敵對峙騎軍的宋雨燒,在成功擋住兩撥箭雨后,已經距離前方騎陣不過五十步,以他的前奔速度,騎軍已經放棄騎射,以再熟悉不過的沖鋒鑿陣姿態,蠻橫撞向那個黑衣老人。

    宋雨燒心神微動,前奔途中,橫移數步,躲過一枝極其迅猛的陰險箭矢,聲勢遠遠勝過之前以量取勝的騎卒攢射,之后老人三次轉換位置,都恰到好處地躲避掉特制箭矢,雙指劍訣一搖,駕馭空中那把長劍下墜前沖,大笑道:“斬馬開陣!”

    那些從馬背摔落的持刀騎卒,有心死戰,卻人人戰刀落在空處,只覺得一股虛無縹緲的青煙擦肩而過,眼前就再無黑衣老人的身影。

    屹然如飛劍前掠,如蛟龍游走江河之中,數騎戰馬眨眼之間就被斬斷馬腿,長劍只管為后邊的主人開辟一條暢通無阻的前行之路,或刺透戰馬背脊,或在馬側滑出一條巨大的血槽,或從腹部劃拉出一大團鮮血淋漓的腸子,所到之處,戰馬倒地,騎卒墜落,然后就是一道淡薄如煙霧的身影,瀟灑前掠。

    戰力卓越的精騎沖陣,就這樣被梳水國劍圣一穿而過。

    宋雨燒成功鑿開第一座陣型后,前方卻是盾牌如山,一線排開,縫隙之間刀光凜凜,更有長矛如林微斜聳峙,足足一人半高,整齊矛頭在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綻放出沙場獨有的驚人氣勢。

    若是高高躍起,從空中掠向那桿主將所在的大纛,楚氏大軍的待客之道,一定會是列在矛陣后方的步弓,向上勁射。

    之前由于宋雨燒破陣速度太快,步弓拋射沒有派上用場,但這絕對不代表步弓沒了威懾力,更不提其中還夾雜有朝廷奉若珍寶的一張張墨家神弓。

    宋雨燒強提一口新氣,體內氣機流轉如洪水洶涌傾瀉,就在此時,在宋雨燒視野不及的步陣后方,早有數名依附朝廷的梳水國江湖頂尖高手,踩著士卒的腦袋和肩頭,聯袂撲殺而來,算準了宋雨燒的換氣間隙,高高越過那片密集槍林,各懷利器,剛好宋雨燒對當頭劈下。

    宋雨燒腳尖輕點,不退反進,一手握住屹然長劍,一劍橫掃,對著空中懶腰斬去。

    算到了宋雨燒要換氣,但是武道境界有差,這位世人眼中的江湖宗師,根本不知道六境武人的氣機流轉之快!

    三名兵器各異的四境小宗師,竟是當場被那道半弧劍氣攔腰斬斷。

    江湖出身,死在沙場。

    不知道那三人會不會死不瞑目。

    宋雨燒又一劍筆直斬下,身披重甲的大陣步卒四五人,以及他們身后數人,同時被這道直直裂空而至的劍氣,連人帶甲胄和兵器,一起被斬得粉碎,周邊步卒一身鐵甲頓時灑滿鮮血和斷肢殘骸,好在重甲步陣素來以穩固著稱于世,在步陣被劍氣斬出一條道路后,幾乎瞬間后方步卒就涌上前方,瘋狂補足缺口,左右兩側步卒也有意識地向中間靠攏。

    沙場廝殺,渾不怕死,未必能活,可怕死之徒,往往必死。

    宋雨燒借著道路開辟又合攏的眨眼功夫,看到了步陣大致厚度,心中微微嘆息,腳尖一點,手持屹然,仍是只能身形躍起,一抹劍氣肆意揮灑而出,砍斷了前邊數排的密集槍林,同時驟然攥緊長劍,一身劍意布滿劍身,劍氣大震,宋雨燒如手持一輪圓月,仿佛能夠與頭頂大日爭奪光輝!

    宋雨燒大喝一聲,身形拔高一丈有余,劍意與劍氣同時暴漲,原本大如玉盤的那輪圓月,驟然間變得無比巨大,將宋雨燒籠罩其中,任由如雨箭矢激射,不改那條直線規矩,向那桿大纛凌空滾走而去,箭矢擊中圓月之后,悉數箭尖破損,箭桿崩碎。

    在黑衣老人二度破陣之時,身后遠處的背劍少年,沒有袖手旁觀,也開始向前奔跑,動若脫兔,無比矯健。

    楚氏嫡系騎軍當然沒有撥轉馬頭的必要,徒惹騎步相互干擾而已,于是自然而然就將滿腔怒火撒在少年頭上。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一個享譽江湖一甲子之久的梳水國劍圣,悍然破陣也就罷了,一個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蹦出來的江湖少年郎,也是這般難纏,背劍少年的身形實在是太快了,一步就能跨出兩三丈遠,而是在方寸之地的輾轉騰挪極其靈活,不但躲過了四五枝角度刁鉆的墨家箭矢,一輪箭雨同樣被他一沖而過。

    期間只要是在他前行路上、避無可避的箭矢,少年就干脆以雙手撥開勢大力沉的箭矢,當少年與騎軍面對面撞上的時候,原本借助戰馬前沖之迅猛勢頭,可謂占盡優勢。

    可是暫且不知江湖根腳的少年,就像一條滑不溜秋的泥鰍,在精騎沖鋒的縫隙之間,一穿而過,偶有交手,他或是一拳猛錘戰馬側部,打得連人帶馬一起橫飛出去兩三丈,或是以肩頭斜撞,同樣是馬蹄騰空、人馬俱翻的凄慘下場。

    最后他更是輕輕躍起,踩在一騎馬背之上,蜻蜓點水,在后方數騎的馬頭或是戰馬背脊上一閃而逝,讓那些騎卒只覺得如一陣清風拂面,刀是劈出了,槍矛也有刺出,但就是無法成功捉到那少年的哪怕一片衣角。

    絕對是四境巔峰,甚至是五境的武道宗師!

    一名騎將手持精制長槊,精準刺向空中少年的脖頸,暴喝道:“去死!”

    陳平安歪過脖子,剛好躲過長槊刺殺,同時探手攥住那桿沙場騎將皆夢寐以求的馬槊,騎將哪怕手心血肉模糊,手中那桿祖傳的心愛長槊仍是被脫手奪走,陳平安在空中轉換為雙手握槊姿勢,往地面重重一戳,韌性超群的長槊如弓弦崩出一個大弧度,砰然一下沉悶響聲,陳平安竟是被高高拋向空中七八丈之高。

    手中依舊倒持長槊一端,并未將其舍棄。

    滿臉堅毅的背劍少年,在一大群回頭遠望的騎軍視野中,在眾目睽睽之下,仿佛一位御風飛掠的神仙中人,落在了騎陣之后的步陣之前空地上,少年衣袖飄搖,雙腳落地后,并不停歇,一步后撤,掄起手臂,使勁向高空轟然丟擲出那桿馬槊,然后做出一個拍打腰間酒壺的動作后,一躍而起,身形瞬間消逝不見,好像是仙人用上了縮地千里的神通,然后就看到少年匪夷所思地踩在了長槊之上,一腳前一腳后,又似傳說中的劍仙御劍之姿,充滿了沙場武人很難領會的那份逍遙寫意。

    若是不提敵對陣營,恐怕有人都要忍不住喝一聲彩。

    然后更加讓人跳腳大罵的一幕發生了。

    那少年在大陣上方,踩著長槊向前御風飛掠不說,竟然還摘下了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酒!

    眾人恨得牙癢癢之余,可在內心最深處,何嘗不是有些……心神往之?!

    沙場慘烈,江湖豪氣。

    原本兩者天差地別,就像先前那位梳水國劍圣的破陣,尤其是劍氣劈斬步陣的時候,何等慘烈血腥?

    但是這位背劍少年,一路前行,未殺一人,只是一言不發緊隨黑衣老人破陣向前,同樣是破陣,偏偏就是這般風流。

    因為長槊前掠太過迅猛,而且這個舉動又太過不可思議,以至于方陣步弓手有些犯迷糊,但是在領軍武將的呵斥號令之下,專門讓軍中膂力最強健的那撥銳士,以強弓攔截射殺此人,當然那些有資格持有墨家神弓的沙場強者,更不用多說,早已挽弓如滿月,一枝枝兵家重寶,激射尾隨而去。

    異象橫生,又有讓人瞠目結舌的意外出現。

    只見從背劍少年別回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當中,突然掠出一雪白一幽綠兩道絢爛流螢,在長槊之下,一一擊碎箭矢。

    根本不用少年躲避,一撥撥數量較少卻極俱威懾的箭矢,全部無功而墜。

    飛掠數十丈距離后,雙腳站立的馬槊已經開始下墜,陳平安一踩長槊,不再計較這桿長槊的摔向大地,身形拔高,扶搖直上,剛好躲過一名江湖頂尖劍客的騰空截殺,后者遺憾落地,回頭望去,眼神兇狠,滿臉憤懣。

    如果自己先前攔不下宋雨燒,被幾乎無懈可擊的磅礴劍氣,劈得倒退撞入大陣之中,還算情有可原,那么連一個無名少年都沒沾到邊,算怎么回事!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自己以后還怎么在大將軍楚濠那邊,坦然享受榮華富貴?

    更前方,距離主帥大纛不過百余步,籠罩住宋雨燒的那團渾然劍氣,本就已經被無數槍矛和箭矢阻滯得折損嚴重,加上絡繹不絕的十數位江湖好手先后撲殺,所以當一道青綠劍氣裹挾風雷聲而來,宋雨燒橫劍在前,那道粗如青色蟒蛇的劍氣,雖然終于破開了老人的圓月劍陣,卻也被長劍屹然一切為二,從老人身側呼嘯而過,身后數十位重甲步卒當場斃命。

    宋雨燒收起橫劍式,嘴角滲出血絲,哪怕如此,仍是不敢輕易換氣。

    因為在百步之外的出劍之人,是一位最少五境的劍道宗師。

    那人就站在大纛之下,位于大將軍楚濠身邊,一襲青綠長袍,一手負后,一手劍尖直指宋雨燒。

    這人年紀不大,瞧著相貌約莫三十歲出頭,但是真實年齡可能已經四十,手中長劍,不是什么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而是一截光澤可人的青竹,長兩尺六寸,倒是與劍等長。

    他傲然站在馬背之上,矮了人頭許多的大將軍楚濠,對此不以為意,滿臉開懷笑意。

    以青竹作劍的劍客微笑道:“宋雨燒那把劍的竹鞘不錯,楚將軍,能否贈送給我?”

    楚濠豪邁笑道:“有何不可?別說是竹鞘,連劍一并送你了!”

    劍客搖頭笑道:“那倒不用,一把屹然劍,楚將軍若是能夠送給你們皇帝陛下,以示江湖對朝廷俯首稱臣,也是一樁美談。”

    楚濠恍然大悟,拍掌大笑道:“還是青竹劍仙想得周到,如此最好!”

    宋雨燒屏氣凝神,站在一處武卒自行避讓而出的小空地上。

    正是松溪國青竹劍仙的年輕劍客,笑問道:“宋老劍圣,你信不信,在你換氣之時,就是喪命之際。”

    宋雨燒臉色冷漠。

    老人身后傳出陣陣嘩然。

    楚濠瞇起眼睛,從袖中掏出一枚銀錠模樣的小東西,捏在手心,然后歪了歪脖子,很快身邊就走出兩位呼吸綿長的白發老者,一位身穿錦袍,雙指捻有一張青色符箓,符文是金色字體。一位身材魁梧,手持雙斧,斧上篆刻有祥云篆紋。兩人都不曾披掛甲胄,顯然不是軍中將士。

    兩人都望向了宋雨燒身后,相較于青竹劍仙的從容淡定,兩位隨軍老人都有些神情凝重。

    身為梳水國皇家供奉的大練氣士,他們知道一位養育出本命飛劍的劍修,無論年老年少,一旦不惜性命做困獸之斗,意味著什么。

    楚濠輕聲道:“你們一人幫助青竹劍仙速戰速決,斬殺宋雨燒,一人務必拖住那個少年。”

    持雙斧的壯漢大步走向宋雨燒,獰笑道:“就由我來逼著老家伙換氣!”

    錦袍老人笑意微澀,收斂心神,輕飄飄向空中丟出那張珍藏多年的青紙符箓,大敵當前,再心疼也沒辦法了。

    符箓升空之后,轉瞬消逝。

    它剎那之間出現在一百五十步之外,金光爆炸開來,最后一尊金甲武將轟然落地,身高兩丈,站在步陣人群之中,顯得尤為鶴立雞群,它手持一桿大戟,那副莊嚴金甲之內,唯有銀光流轉,武將并無實質身軀。

    陳平安一路飛奔,看似凌空虛渡,實則是每一次落腳之處,都踩在了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之上。

    若說陳平安是個死腦筋的人,肯定沒錯。

    可是當他開始獨自行走江湖,比起當初那個喜歡一躍過溪的泥瓶巷少年,陳平安其實已經變了許多。

    此刻看到不遠處那尊金甲銀身的力士,手持一桿金色大戟,蓄勢待發,死死盯住了他。

    陳平安心神未凜,在胭脂郡崇妙道人就有兩尊黃銅力士護駕,好像一尊品相高的符箓派黃銅力士,就能夠媲美三境武夫,眼前這尊身高兩丈的金甲力士,估計最少也是四境武夫的戰力,甚至有可能是五境實力。

    只不過在練拳之初,就敢正面叫板一頭正陽山的搬山老猿。

    當陳平安一根筋起來的時候,還真不怵誰。

    厚積薄發,靈光乍現。

    陳平安幾乎是自然而然地伸手繞后,握住了那柄槐木劍。

    同時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去幫宋老前輩對付那劍客和壯漢,這尊力士我自己應付。”

    相距不過二十步了,陳平安腳下那兩抹劍光,一左一右,畫弧繞過了那尊開始重重踩踏大地、持大戟前奔的金甲力士。

    還保持伸手在后,握住木劍劍柄的陳平安一躍而去,喊道:“宋老前輩,只管放心換氣!”

    大敵當前,魁梧壯漢的雙斧即將劈砍而來,更有青竹劍仙虎視眈眈,宋雨燒會心一笑,竟然就真的換氣了。

    站在馬背之上的青竹劍仙一劍劈出。

    人在空中的陳平安碎碎念叨著誰都聽不到的言語,然后整個人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空靈境界。

    物我兩忘,劍心澄澈。

    曾有古寺槐木一劍,輕描淡寫就劈開粉袍大妖的金光大陣。

    既然力有未逮,那我今天出劍就與學拳一樣,一拳一拳慢慢來,總有打出百萬拳的那一天。先只取其意,不學其形!

    一劍只管遞出!

    有山開山,有水斷水!

    體內十八停劍氣再無半點收斂,如洪水決堤一般,沖過一座座早已被當今劍修視為雞肋的冷僻氣府。

    陳平安一瞬間猛然拔出槐木劍,帶起了他自己看不到的璀璨劍氣,對著那尊兩丈高的金甲力士就是一劍斬去。

    連同巨大長戟,金甲武將被嘩啦啦一下一斬而開!

    雙腳落地的陳平安抬起頭,眼前那尊金甲力士身上出現傾斜的巨大縫隙,銀光迸射,金甲碎裂。

    在他身前頹然倒地,然后轟然粉碎,一地的金光銀芒,漫天飛揚。

    滿頭汗水雙膝微蹲的陳平安,有片刻恍惚,但是很快就回過神,直起腰桿,握緊手中槐木劍。

    行走江湖,我有一劍!

    少年從未如此酣暢淋漓,如此想要宣泄心中積郁,在萬人大軍之中,手持一劍功成的槐木劍,少年放聲道:“大驪陳平安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