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劍來 > 第十章 食牛之氣
    蔡金簡當時后退著行走,其實當那一腳踩下去后,她就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妙。

    比踩中狗屎更加無法忍受的事情,當然是踩到了,結果還被別人看在眼中,而比這更慘烈的事情,無疑是看到的人,還開口告訴你,你真的踩到狗屎了。

    蔡金簡不是心性淺薄的女子,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嬌柔千金,她身為云霞山山主的眾多子嗣之一,能夠脫穎而出,贏得最終名額,就很能說明問題。云霞山總計大小十八峰,終年煙霧繚繞,盛產的云根石,是道家丹鼎派煉制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以“無瑕無垢”著稱于世,獨樹一幟。所以云霞山上的人,必須講究清潔素雅,大多有潔癖,蔡金簡當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小鎮牽連太大,蔡金簡這輩子都不會踏足小鎮,更別提讓她一腳一腳走在充滿雞糞狗屎的泥瓶巷,最尷尬的是來此之后,他們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像一條條被拋上岸的小魚,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依仗,占據某一處洞天福地的家族,搬山倒海、御風凌空的通玄修為,降妖伏魔、敕神馭鬼的玄妙法寶,全部都沒了。

    然后,就有了蔡金簡踩中狗屎這一幕。

    苻南華原本覺得有趣,纖塵不染的云霞山蔡仙子,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說出去,誰敢相信?

    但是下一刻,苻南華就沉聲喝道:“蔡金簡,住手!”

    站在泥墻上的宋集薪瞳孔微縮,攥緊手心的那枚雕龍綠佩。

    只見巷弄之中,蔡金簡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陳平安身前,她那只晶瑩如羊脂美玉的纖手,迅猛拍向草鞋少年的天靈蓋上,在身后苻南華出聲阻攔的瞬間,她驟然停下手掌,最后輕輕提起,柔柔拍下,做完這個仿佛長輩寵溺晚輩的親昵動作后,她彎下腰,凝視著少年那雙眼眸,像一汪清澈見底的清泉,蔡金簡幾乎能夠從那里瞧見自己的臉龐,只可惜她當下心情糟糕至極,皮笑肉不笑道:“小家伙,我知道你說話的時候,故意放慢了速度。”

    苻南華松了口氣,如果蔡金簡果真膽敢在此悍然殺人,極有可能被逐出小鎮,連累整座云霞山淪為天大的笑柄。

    他臉色陰沉,用正統的雅言官話提醒她:“蔡金簡,請你三思而后行,如果你接下來還是這么沖動,我覺得有必要放棄盟約,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背對著老龍城少主的蔡金簡,小聲快速念道:“上品見佛速,下品見佛遲……實實有凈土,實實有蓮池……”

    她很快轉過頭,對苻南華歉意一笑,“是我失態了,我保證,之后絕對不會發生類似事情。”

    苻南華冷笑道:“你確定?”

    蔡金簡一笑置之,沒有跟苻南華如何信誓旦旦,重新低頭望向草鞋少年,以盛行一洲的官話雅言自顧自說道:“我云霞山源于佛門五宗之一,最講求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馬,可是我來此之前,連心猿意馬到底為何物,也捉摸不透,家族長輩對此也從不愿拔苗助長,只是讓我自行摸索,不曾想今日在你們泥瓶巷,踩中了一坨狗屎,反而讓我察覺到一絲端倪……”

    陳平安提醒道:“這位姐姐,你踩中狗屎,已經大半天了,為啥還不趕緊刮蹭掉?”

    那位仙家女子,原本感覺自己已經躋身一種佛家凈土心境,聞言之后,頓時破功,墮回俗世,臉色鐵青,只是苻南華的告誡還在耳畔回蕩,只得泄憤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在草鞋少年額頭,重重戳了一下,她瞪眼道:“小小年紀,難道沒人教過你,氣性乖張是早夭之相,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

    陳平安皮糙肉厚,沒在意,只是看向不遠處的宋集薪,也不說話。

    后者跳腳大罵道:“陳平安,你看我干什么,真是晦氣!”

    苻南華驚奇發現,自己竟然還沒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便有些臉色不悅了,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蔡金簡!真是有意思,世上還有人為了一坨狗屎,耽誤了長生大道的腳步。”

    蔡金簡破天荒沒有惱火,深深看了眼貌不驚人的干瘦少年,她轉身就走。

    突然身后少年輕聲說道:“姐姐,你的睫毛很長。”

    粗鄙至極的世俗螻蟻,也敢調戲仙家神女?

    蔡金簡勃然大怒,猛然轉頭。

    打定主意,哪怕折損一些氣數,也要教訓這個貌似憨厚實則奸猾的村野賤胚子,雖說蔡金簡他們進入此地,如犯人拘押入牢籠,束手束腳,四處碰壁,一切術法器物,暫時都已經無法駕馭,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例如登堂入室后,得以反哺身軀,好似時時刻刻在淬煉筋骨,雖然效果并不顯著,遠遠比不得專注于此道的武道中人,但是憑此底子,對付一個在市井泥濘里摸爬滾打的少年,信手拈來,隨手一掌,在某些重要竅穴上動點手腳,使其種下病根,折其陽壽,輕而易舉。

    但是略顯昏暗的巷弄里,她只看到一張黝黑的臉龐,和一雙明亮的眼眸。

    海上生明月。

    蔡金簡先是眼前一亮,隨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憐憫情緒,最后她那雙丹鳳眼眸中,一點點褪去那些可惜,她愈發笑容燦爛,恍然大悟。

    斬卻心魔,正是機緣。

    需知近佛遠道的云霞山一脈,自開山鼻祖云霞老仙起始,就始終推崇一個觀點:每次緣起緣滅,即是一次渡劫。

    當然,這渡劫之法,并無定理定數定勢,一切需要當局者自行解謎破局。

    比如當下的蔡金簡。

    她覺得找到了需要鎮壓降伏的心猿意馬,正是那個看似無辜、實則障礙的少年。

    于是她再次抬起一只手掌,覆蓋在少年心口上,輕輕一按。這一切動作,行云流水,快若奔雷。哪怕少年有意識向后退出半步,仍是敵不過高挑女子的出手。

    苻南華死死盯著那個誘人心魄的婀娜背影,心中非但沒有半點旖旎漣漪,反而殺意騰騰,幾乎要凝聚成一副鐵石心腸,他刻意掩飾自己的殺機,故意大聲怒道:“先前你手指輕彈少年額頭,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纏身,如此懲戒一次,就夠了!為何還要,蔡金簡,你是不是失心瘋了?難道真想為了個賤種,連大道機緣也不管不顧?!”

    蔡金簡置若罔聞,苻南華放低嗓音,恢復世家子弟雍容氣度,嘖嘖笑道:“堂堂云霞山蔡金簡,跟一個市井少年斤斤計較,傳出去,不嫌丟人?”

    蔡金簡轉過身,笑道:“這條小巷真是與我有緣,哪里想到這都能讓我撈到一份機緣,雖然不大,可蚊子肉也是肉,好兆頭啊。我對那個叫顧粲的少年,更有信心了!”

    苻南華愕然。

    難不成這娘們當真有所頓悟?

    蔡金簡抬起一只腳,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惡心污穢,笑呵呵道:“真是走狗屎運了。”

    宋集薪臉色陰沉不定,看不出心思變化。

    無人關注的婢女稚圭,站在原地,寂靜無聲,某個瞬間,她眼眸當中,浮現出兩雙淡金色的眼瞳,一眼雙瞳。

    苻南華隱約間心生模糊感應,猛然間轉頭,快速張望,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最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也無不妥之處,他只好將這股不適感,當做是蔡金簡的所作所為,惹來了小鎮上那位天人圣賢的凝視目光。

    蔡金簡心情舒暢,之前積攢諸多的種種凝滯念頭,洪水決堤一般直流而下。

    何止是小機緣?

  &n nbsp;  若非內囊中空的云霞山,確實需要一件足夠分量的“仙家重器”,用來鎮住不斷外泄的山門氣運,她也需要以此來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不然的話,蔡金簡恨不得立即離開此地,回到云霞山閉關十年二十年。

    蔡金簡走向苻南華的那個陋巷婢女。

    身后少年問道:“你是不是對我做了什么?”

    蔡金簡頭也沒回,“小家伙,你想多了。”

    少年沉默下去。

    蔡金簡回眸一笑,“你最多半年時間就要死了。”

    少年愣了一下。

    她柔媚笑道:“還真信啊,姐姐騙你的!”

    陳平安咧嘴一笑。

    蔡金簡和苻南華這對仙家男女,幾乎同時在心頭冒出一個想法。

    井底之蛙,山下螻蟻。

    蹲在墻頭看戲的宋集薪,雙手揉著太陽穴,臉色極其罕見的有些認真。

    哪怕稚圭已經帶著那位性情古怪的姐姐,去找鼻涕蟲顧粲了,而那個一言不合就一擲千金當冤大頭的年輕家伙,也走進了自家院子。

    心思玲瓏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里發呆,天子卓絕的少年視線之中,有個清瘦少年,站在泥瓶巷當中,看了會兒高挑女子的背影,很快就收斂視線,走向自家院門,但是柴門久久不見推開。

    宋集薪很討厭的這種感覺,有個家伙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可在某些時候,就像是一塊茅坑里的石頭,不搬,礙眼,搬走,嫌臟。

    以至于苻南華在他身后的言語,少年也未聽清楚。

    這位老龍城少主,只得重復一遍,“宋集薪,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與你們大不相同?”

    宋集薪終于回過神,轉身繼續蹲著,俯視著高冠風流、錦衣華服的苻南華,平淡道:“我知道。”

    苻南華只得把已經跑到嘴邊的一句話,強行咽回肚子,不過仍是有些不甘心,笑問道:“真知道?”

    身世神秘的小鎮少年,眼神冷漠,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說,他們生死人,肉白骨,長生久視,道法無邊?!”

    苻南華點了點頭,欣慰道:“我們能算半個道友。”宋集薪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門,略顯心不在焉,不合時宜。

    苻南華開誠布公道:“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管你有什么,只要你肯開價,我砸鍋賣鐵,也要買下來!”

    宋集薪疑惑道:“我看得出來,你和那個女子之間,你的家世地位,要高出一籌,既然她都能夠那么對待隔壁那家伙,為何你愿意對我如此……”

    苻南華主動接過話,“平起平坐?”

    宋集薪點了點頭,夸獎道:“你這人挺上道,和你說話不吃力。”

    苻南華沒有在乎少年的居高臨下,無論是位置,還是說話的倨傲口氣。

    與蔡金簡視草鞋少年為卑微螻蟻截然不同,苻南華對宋集薪不但心生親近,對泥瓶巷這一片地帶,始終心懷敬畏,說不清道不明。

    所以苻南華的的確確,將眼前少年當做了同道中人。

    這條大道之上,越是前行,身份貴賤,男女之別,年齡大小,皆是虛妄,毫無意義。

    宋集薪跳下院墻,低聲道:“去屋里說。”

    苻南華點頭道:“好。”

    宋集薪在跨入門檻的時候,漫不經心問道:“隨便問問,你跟那個一看就是好生養的姐姐,是什么關系?”

    苻南華毫不猶豫說道:“暫時是一伙的,但不是一路人。”

    宋集薪哦了一聲,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那你們做事情也太拖泥帶水了,一點都不爽利,我以前聽說外頭的那個世界,神仙妖魔,光怪陸離,但只要是修行中人,有了恩怨,不該是斬草除根永絕后患嗎?”

    苻家大公子,終究是老龍城長大的仙家后裔,見慣了大風大浪,聽到這番話后,臉上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緒。

    他笑問道:“你們之間有仇?”

    少年張大眼睛,故作驚訝道:“你在說什么?”

    似乎是發現眼前男人根本不信,于是宋集薪收斂臉上浮夸做作的神色,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伸手示意苻南華也坐下,然后認真說道:“我跟隔壁很小就沒了父母的陳平安,當了這么多年鄰居,從來沒吵過架,信不信由你。”

    苻南華瞬間就聽明白了少年的隱晦意思。

    隔壁少年,無依無靠,無根浮萍罷了。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不會有誰追究此事。

    老龍城少主哭笑不得,突然意識到這條小巷的風波,發生得有些荒誕滑稽。

    隔壁那個貧寒少年,可以說,正是為了刻意隱瞞宋集薪主仆二人的地址,而惹來一場飛來橫禍,會為此遭殃喪命。

    恰恰是方才,這個仿佛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卻要借刀殺人,致人以死地。

    一刀不夠,再來一刀。

    苻南華不禁滿心感慨,難怪《尸子》有云:虎豹之子,雖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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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粲家的院子里,孩子已經被他娘鎖在內屋房間,婦人和自稱“真君”的老人相對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紋路、縱橫交錯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

    婦人疑惑道:“敢問仙師剛才做了什么,才能讓那陳平安……”

    說到這里,她發現老人眼神驟然綻放鋒芒,嚇得她趕緊閉嘴不言。

    老人望向院門那邊,輕輕拂袖,帶起一股清風,在小院旋轉不定,徘徊不去,老人這才道:“如我這般身份的人物,涉足此地,越是深陷于泥菩薩過河的無奈境地,雖然目前還談不上自身難保,但是時間越久,就越……嗯,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說,叫做拖泥帶水,只能混一個沾惹滿身因果的下場。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經作退大一步想,仍是晚節不保,難逃滅頂之災,可惜啊,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勢,急轉直下,慘不忍睹……趁此機會,我才能夠為你兒子做些謀劃,看看能否既了結那少年的性命,又掐斷以后某些圣人仙師的順藤摸瓜,免了秋后算賬的后顧之憂,好讓我這位新收弟子在未來登仙路上,挾風雷之勢,最終化龍……”

    婦人坐在一旁,斷斷續續,聽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飲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為何潛心修道,修來修去,好像只修出了這般城府戾氣?比你這眼窩子淺的無知村婦,也好不到哪里去?”

    婦人連忙低頭顫聲道:“萬萬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靜等待云霞山蔡金簡的敲門。

    修行路上,術法無邊,神通無窮。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蔡金簡視你們如螻蟻,本真君何嘗不是視她與苻南華為螻蟻?

    與腳下螻蟻,講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