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楊俊舒雨晴 >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人間棲客(三)
  棲客山并未禁止那些個邸報,所以山中學子直到現在,茶余飯后的談資,還是那個景煬劉景濁。

  大多數人,會覺得,皇子嘛,多半干得出來這事兒。

  今日休沐,山下初雪城,有那三五知己結伴吟詩煮酒,也有女子三兩成群,身著儒衫,雪中漫游。

  年年新來學子,年年送人離去,而這座初雪城,就好像懶洋洋趴在雪中,注視著來往學子的看客。

  北邊山腳下那個三間四柱沖天牌坊,兩句話,始終沒變過。

  山中無雅客,皆是俗世人。

  門房那邊兒,楊姓老漢拿著掃把,只是自掃門前雪。在此地看門百年了,他從未想過要給這些個山下居住的高門子弟掃一條登山路,也未曾想過給山上的寒門學子掃一條寬敞路。

  也就是那個愣頭青,花了兩年時間,想要教會山上山下學子一個道理,結果到現在了,壓根兒沒人懂。

  如今三教凋零,書院也無以前那般輝煌了,雖說棲客山走出的學子,要么成了一國皇帝,要么是一處王朝的頂梁柱。

  可就是極少有真正去做學問的人。

  喬崢笠獨坐山巔小樓,借著窗外日光翻書,可看著看著,就有些煩躁。

  他忽然想起來,自個兒年幼時,學堂之中,先生問大家日后想做,愿做個什么樣的人。

  有人說是為國,有人說為民,有人說為求治世學問,有人說為人世間。

  那時的答案,五花八門。可現如今,為國為民,都已經算是好的了。

  依稀記得,當時自己答了一句,為有個太平人間。結果先生說,可以把目光放長遠,但步子要邁小些,小步快走嘛!等什么時候可以做到,進可以為國,退可以保己,再去求為人間做些什么。

  后來的求學路上,喬崢笠才發現,好像這些事,都很難做到。

  官場上,想要成為一股清流,很不容易,即便成了,也做不出什么事兒。

  惟朝綱清白,則書生有用。

  成了煉氣士,說到底,還是受了天道恩惠。老鴰尚且反哺,生而為人,焉能罔顧天傾地覆?

  門口傳來人聲,有個儒衫青年在門外作揖,久久不愿起身。

  喬崢笠微微一笑,輕聲道:“書生何必苦文章。”

  外邊兒儒衫青年直起身子,咧嘴一笑,輕聲道:“那學生便提劍東方暫一游。”

  喬崢笠輕聲道:“去吧。”

  門外讀書人再次作揖,后退離去。

  下山路上滿是積雪,讀書人挺直了腰桿子。

  習文練武,用在何處?自然是驅蠻凈虜。

  此去歸墟,不平邊禍誓不歸!戰死邊土,則魂歸兮。

  中年人又翻一頁,不去看下山人,只低頭看書。

  天下書,何其多。隨隨便便一個人,翻開之后,便是一本滋味無窮的曠世奇書。

  惟殷先人,有典有冊。

  山下門房,楊老頭將頭伸出窗外,同時遞去一壺酒。

  儒衫青年搖頭道:“楊前輩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喝酒的,又不是劉景濁那個酒膩子。”

  事實上,青年人見過劉景濁,但劉景濁沒見過他。

  楊老漢笑道:“小孫先生,拿著吧,現在不喝,以后喝。人在異鄉,家鄉酒水自有家鄉味道。”

  青年人便接過酒水收了起來,隨后微微拱手,就此轉身。

  走出去幾步,忽然聽到楊前輩詢問道:“小孫先生,你說是先有的雞,還是先有的蛋啊?”

  青年人啞然失笑,卻還是轉過頭,輕聲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老人也笑了笑,趴在窗口,抽了一口老旱煙,又問道:“那是先有的人間,還是先有的人啊?”

  青年人一愣,遙遙作揖,輕聲道:“吾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發含齒,倚而食之。”

  頓了頓,青年人又說道:“孫犁年二百,尚在人間。”

  老人滿臉欣慰,笑著點頭,輕聲道:“去吧。”

  …………

  玉竹洲一座封山百年的山頭兒,今日開山。

  自從宗主失蹤之后,神弦宗便封山,至今已有百年。

  今日開山,宮商角徽羽五座側峰主事齊聚琴山祖師堂,是要重新推選一位宗主。

  自從宗主失蹤,一百來年,神弦宗空有一流山頭兒的架子,其實山中壓根兒沒有登樓修士存在。若不封山,恐怕早就被人分了去。

  就在昨日,羽山峰主得已破境登樓,今日他便宣布開山,主持召開議事,以將那個宗主位置,視為囊中之物。

  綦暮州自然而然落座于主位,由頭至尾只說了一句話。

  “我綦暮州今日要坐這個宗主位置,日后若是又有誰破境登樓,我可以讓位。”

  其余四位峰主無人言語,沉默片刻,掌律祖師,也是宮山峰主,抬起頭說了句話。

  “祖師婆婆立宗之時就曾立下規矩,除非宗主主動讓位,亦或是客死異鄉,否則不能另立宗主。”

  綦暮州微微一笑,可下一刻,一道鐘聲傳來,年輕女子模樣的掌律,便被擊飛出去。

  青年人淡然開口:“今日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我不管什么規矩,我只知道,神弦宗上上下下數百人,得有頭有臉的活著。掌律攔我,那就換個掌律,司庫若是也想攔我,那就換個司庫,誰都一樣。”

  下方頓時鴉雀無聲,無人再敢言語。

  畢竟一朝登樓,便稱得上仙了。

  下一刻,在場眾人忽然同時轉頭看向門外,兩道年輕身影,攙扶著掌律沁色進門。

  一男一女,男的一身綠衣,腰別玉笛。女的身形消瘦,好在該有的地方半點兒分量不輕,身后背著一根三尺余長的鑌鐵棍。

  女子抽出鑌鐵棍,瞇眼看向高處,冷笑道:“綦師叔,我師傅不在山中,你這猴子要做大王?問過我們兩個嗎?”

  后方長得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咧嘴一笑,輕聲道:“師姐,說話這么沖干嘛?咱好好跟綦師叔說嘛!”

  話是這么說,可美貌男子一身登樓氣息,卻是絲毫不加掩飾。

  綦暮州極其干脆的走下高座,先是對著沁色抱拳賠罪,隨后照著自個兒胸口便是一拳頭,比向沁色那一下,重的多。

  “既然你二人都已經破境,這個宗主我不當了,但無論如何,今天得選個宗主出來。”

  手持鑌鐵棍的女子淡然開口:“我師傅未讓位前,神弦宗不可能有新宗主,綦師叔若是真想讓神弦宗不低人一頭,就此開山,山上事務師叔做主。”

  綦暮州皺眉道:“你二人呢?”

  女子豪爽一笑,開口道:“人間最高處那邊兒不是說了,在流山頭兒,必須至少有人或有錢去往歸墟,咱們山頭兒現在可窮了,再說了那個地方,我神往已久。柳師弟會去找師傅,找到師傅之前,神弦宗就交給師叔做主了。”

  別人不知道,神弦宗哪兒能不知道去往歸墟的危險,畢竟祖師婆婆就是戰死在那個地方的。

  綦暮州皺眉道:“陶檀兒,你想清楚,非要去,也是我去。”

  女子將鑌鐵棍架在肩頭,咧嘴笑道:“這才像師叔嘛!不過還是我去吧,我五音不全,就會打架嘛!”

  浮屠洲閑都王朝,妖王吳隹返回時,只剩下一縷魂魄,原本尚有一絲機會,結果前幾天來了個道士,這一絲機會便也沒有了。

  今日朝會,只議一件事,那就是去不去歸墟,不去,怎么辦?去的話,去人還是去錢?

  哭風山那邊兒已經給出了確切答案,結果就是給人一巴掌差點兒把山頭兒拍癟。

  妖帝本體乃是一只金翅大鵬,九洲所有王朝,唯有舊神鹿王朝與閑都王超的君主,可以是煉氣士。神鹿王朝不存在之后,閑都王朝便是唯一了。

  這位妖帝端坐高位,面色如常,心中卻唯有苦笑。

  閑都王朝的名字,來自于那句“妖冶閑都子”。

  建立王朝之初,老祖宗讀書太少,把個冶字看成了治字,便想著,妖治閑都嘛!不如就叫閑都王朝。

  好了,如今人間最高處那邊兒發話了,十大王朝,有人出人,不出人,那就出錢。

  可八荒妖族,與浮屠洲妖族,至多是有分歧而已,說到底還是一族。這出錢也好,出力也罷,總是有些讓人難以接受。

  事實上,這位妖帝有個不好說的話,至少不同與同族說起。

  與人族王朝達成共識,就隱于山水之間不好嗎?非要獨占一洲?這下好了吧?落得個同室操戈的下場。

  其實妖帝想法雖好,可妖族吃人,人族吃肉,好像從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這位妖帝沉聲道:“派出一艘渡船,往歸墟運送物資吧。”

  堂下嘈雜無比,個個兒義憤填膺,說什么妖族不打妖族。

  可妖帝只是譏諷一笑,學人族綱常倫理,你們學的來?既然學不來,就受著人家一句句叫罵的畜牲。

  別的不說,光說蛟龍之屬,吃兒子吃父母的,在少數?

  兒子餓了,動不動就說回家把你娘燉了的,少嗎?

  妖帝直輕聲開口:“不去也行,那你們告訴我,誰來面對人間最高處那十二人?”

  堂下頓時鴉雀無聲。

  這位妖帝走出大殿,看著天幕,卻不敢出聲,只得心中默念。

  “魚蟲鳥獸,花草樹木,天上可不長!老祖宗,你害慘了我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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