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五十六章 中秋
    死人船乘潮而來。

    誠然咄咄怪事。

    不及入夜,已哄傳錢唐,并在坊間衍生出無數版本。

    有的說,那家人姓祁,以招工為名做的海上販奴的生意。歷來運豬仔,十死三、四,最喪天良。那大福船正是失事的鬼船,船上死人也盡是回來報仇索命的奴工冤魂。

    有的說,這家人錢財來得不干凈,所以祁夫人常常入寺拜佛,但其劣性難除,把給自個兒祈福的香火錢當做對和尚的施舍,終以惡毒傲慢招來天譴。

    還有的說,祁夫人是常常入寺,卻不是為了拜佛,而是同寺內的年輕和尚茍合。和尚事后每每敲木魚念經,誠心懺悔,所以得了寬裕。她卻不知悔改,污濁了佛門清凈,愈加浪蕩猖狂,以致連累一家老小性命。

    傳言逐漸變味兒,竟從恐怖中扭曲出些許桃色。

    但仔細琢磨諸多流言版本,也能聽出錢唐人暗里共同的態度:

    福禍無門,唯人自招。

    這家人不修德行,逾越了為人的規矩,損了陰德,所以遭了這樁滅門的邪事。

    但似咱們這些虔信人家,為人老實,朝拜殷勤,自有神佛庇佑,不必擔心這飛來橫禍。

    否則,祭典上諸多神靈顯圣,為何不出手相救?海塘上這么多人,偏偏就砸死了他家?

    可見道理如是。

    總而言之,在錢唐人奇異的鎮定下,死人船雖帶來些波瀾,卻未掀起多大的恐慌。

    錢唐人歌照唱,舞照跳,只當那是樁新鮮出爐的奇聞怪談,寥作酒間談資。

    畢竟今日乃八月十五。

    既是祭潮日,也是中秋節。

    白日觀潮,夜晚賞月,良宵美景難得,豈可因一點小小不愉,耽擱了賞玩之興?

    是夕月夕,金風薦爽,玉露生涼,玉蟾光滿,丹桂飄香。

    城內處處張燈結彩,十里長街,有十里華燈是十里畫廊,一萬二千座青石橋下映著一萬兩千輪月亮。

    權勢人家登危樓、開臺榭,近月飲宴。

    民間有錢的爭占各家酒樓賞月,沒錢的也不甘寂寞,換上新衣,一家大小上街游玩,嬉鬧通宵達旦。

    處處熱鬧,處處繁華。

    李長安走馬觀花看下來,大抵是因為窮,倒覺得眼前景致與上一個十五——七月十五中元節相差仿佛。

    只是滿街叫賣的洗手花換成了丹桂與秋海棠,水中放流的再不是繁星般的河燈,而是一艘艘舫船。

    這些舫船掛著彩燈彩綢,甚至金銀薄片,唯恐不顯眼不奢華,而每艘船上又都載著一隊盛裝打扮的樂師,而每船樂師必眾星拱月簇擁著一位美人。

    美人妝容無不精致,身上裝扮無不奢靡華麗,只能說紅綾紫綃尤嫌樸素,黃金珠玉唯恐粗俗。

    她們都是錢唐甚至外地趕來的名技,在船上各顯絕藝,招惹來游人沿岸相隨,歡呼喝彩。

    這場景依稀讓李長安回憶起在瀟水幻境里酒神祭上的光景。

    但錢唐人文雅一些,認為用錢打賞太俗,他們用花。

    尋常的用桂、菊、芙蓉、月季等時令鮮花,富貴的用金銀寶玉打造的不謝之花。

    錢唐諸多河面上,投花紛紛如雨,畫舫隨潮泛流,滿載了鮮花與歌舞、金銀與美人。

    錢唐人舍得使錢,過節時尤甚。

    香飲的生意借勢得了個開門紅,李長安本來挺高興,可瞧那一艘艘珠光寶氣的畫舫過去,再墊了掂手里的錢袋……

    “這點東西算個什么?”旁邊一老丈很是不屑,“寒磣著哩!”

    周圍竟無人反駁。

    李長安人窮見識少:“我以為人間奢華莫過于此。”

    老丈嗤笑一聲,神情透著追憶:“在老朽年輕的時候,在春坊河畔住著一位叫做曾玉憐的美人。她歌舞雙絕,艷名流傳海內,沒有人見過她不為之神魂顛倒的。那年中秋,她乘船踏歌作羽衣舞,舞姿蹁躚,好似云端的神女展露仙顏。滿城男女爭相追隨,什么金銀編織的芙蓉,血玉雕琢的牡丹,姹紫嫣紅投賞不絕。可誰曾想,花枝堆積竟壓沉了畫舫!”

    他揪著胡須嗟嘆。

    “可憐一代佳人,竟隨船葬于一河花流中。”

    “喏。”

    老丈指示河中一條小船。

    今夜每艘畫舫后頭都綴著這么一條“尾巴”,撐船的或是唇紅齒白的英俊少年或是男裝打扮的俏麗少女。

    老丈解釋:

    “打那之后,每每技子游街,都會雇上這么一條小船跟著,專門為舫船清理堆積的花束,以防當年故事,有個好聽的名堂,叫做‘理花郎’。

    閭里有貧民撈取河中雜物為生,幾十年下來,還常常撈取得當年墜入河中又被潮水沖散的雕花。這些個爛泥里撈食魚蝦的也沾了光,得了雅名,叫做‘拾花人’。”

    李長安點頭,他聽說過這個故事,不過么,黃尾說那是胡扯。

    問其緣由。

    答曰:故事里的正主就在飛來山萬年公的庭院里貓著呢——被道士救出來的鬼王姬妾害怕被抓回去,一直躲在萬 直躲在萬年公的庇護下。

    所以么,當年曾玉憐的確是死了,但不是淹死,而是被擄進了窟窿城。

    老丈談興正濃。

    “老朽幾十年看下來,沒有一個女子有曾玉憐當年風采,也就無塵大師出游時能媲美一二。至于今年的這些個……嘖嘖,莫說比玉憐,便是比往年也大大不如!”

    “無塵?”道士意外。

    “無塵大師率真不羈,不著皮相,往些年偶有乘船著女裝唱曲歌慶賀中秋,多得城中女子青睞。”老頭眨眨眼,“當然,男子也不少。”

    打在咸宜庵里瞧見無塵,李長安就曉得他定不是什么正經和尚,但穿女裝學技女爭花魁?李長安不好評價,干脆掠過,抓住了老丈話中微妙。

    “依老丈的話,難不成今年的‘寒磣’另有隱情?”

    老丈神情一僵,猶豫稍許,看在李長安是個好捧哏的份上,小聲道:

    “此話只入你耳,莫告知他人。我聽鄰里的巫師說起,前不久,有一道士潛入窟窿城大鬧鬼王宴,救——搶走了鬼王的姬妾!又聽說,城中一些人家的妻女近來不見蹤影,說是——唔~遭了‘仙緣’。春坊河的姑娘們人人自危,許多有名聲的都閉門不出了。”

    原來如此。

    又一艘畫舫緩緩飄過。

    姹紫嫣紅間雜珠光寶氣。

    道士目光追隨著,吐出一口莫名的嘆息。

    …………

    節慶上東西賣得都快。

    李長安今兒挑了兩大桶飲子上街,入夜不多時,賣了個精光。

    他收拾好東西,花錢在夜市上買了一些餅子。

    這方世界還沒演化出月餅的習俗,但已有雛形。李長安買的餅子不及手掌大,做成了梅花狀,每一片花瓣上都有喜慶的小字。

    他到了大伙兒約定匯合的地點,所有人都在。

    黃尾拉著貨郎和鄉下漢子們聚在一塊,一會兒高興,一會兒皺眉,似在計較今天生意得失。

    三個秀才臨河而立,雖布衣短褐,仍攔不住詩興大發。

    盧醫官支著老胳膊老腿坐在岸邊石墩上,大姐頭春衣給他敲著背。

    何五妹也在那里,她懷里抱著小女嬰,吹著輕柔的口哨,仔細給孩子喂著米湯。大黑貓趴在腳邊,懶洋洋晃著尾巴。

    其他大孩子小孩子們都聚在一起,眼睛亮晶晶的,緊緊盯著街上的熱鬧,還有熱鬧里那些琳瑯滿目的吃食與物件,糖葫蘆、糕點、果子、小彩燈、風車等等。

    孩子們也是率先發現李長安的,嘰嘰咋咋圍上來,小聲喊著“鬼阿叔”,幫道士卸下扁擔和木桶。

    李長安挨個rua頭:“怎么光顧著看,不去買一些?”

    無論采藥還是賣飲子,孩子們都幫了不少忙,理應有一份酬勞。本來,何五妹打著攢彩禮、嫁妝的名義都要沒收,但在道士幫著據理力爭下,留下一些零花錢,雖不能大手大腳,買些零嘴和小玩具還是不成問題。

    一個娃娃憨聲便答:“我們要攢錢給五……”

    沒說完。

    何泥鰍一把把他嘴捂住,沖道士咧開兩排大牙。

    小滑頭又不知道在打什么鬼心眼?

    不過孩子們本性不壞,懂事也早,道士沒深究,笑瞇瞇拿出了買來的餅子。

    孩子們當即歡呼起來,幫著把餅子分給大家。

    每一枚餅子都被仔細掰成五份,李長安拿到的一瓣,上面是個“財”字。

    心念:“福生無量,心想事成。”

    把“財”字嚼進了嘴里。

    餅子其實和月餅差不多,但因用料、工藝或許還有添加劑的緣由,滋味和口感都比李長安吃過的差一截。

    擱現代世界,月餅這東西,他一向買回來都是只看不吃的。

    但人生在世,難免真香。

    一不留神,連手上的餅渣都舔干凈了,還有些意猶未盡。

    回味的當頭。

    咻~砰!

    爆響聲從屋檐滾下,抬頭循聲,但見夜空放開萬千金銀花樹。

    街上人群紛紛駐足,齊齊抬頭。

    一枚枚焰火“啾啾”飛上云頭,而后轟然一聲,散開漫天花火。

    眨眼間。

    天上地下已一般熱鬧。

    恰時,一艘畫舫近岸。

    船上樂師奏的什么曲目,在喧囂中已辨不清楚,只有舞姬作彩衣手持羽扇跳著扇子舞,舞步嬌俏,模仿著少女在花叢中撲蝶的情景。

    她插滿發間的白玉梳與金步搖上,垂下一串串珍珠、瑪瑙與寶石,隨著舞姿搖晃光彩。精致的妝容,襯著天上綻放的花火,宛如玉人。

    而在相隔不過十余步的岸上,何五妹一身打滿補丁的麻布衣裙,素面朝天,眼角露出細細的尾紋,只在發間插著泥鰍送的發梳。

    她望著那舞姬,微微出神。

    李長安低頭數起了自個兒錢袋里的銅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