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四十八章 輪轉寺與黃尾與倒霉蛋
    “道長可知輪轉寺?”

    無塵問得鄭重其事。

    “大師。”李長安無奈指著自個兒,“我是鬼呀。”

    “輪轉”即是“輪回”。

    在錢唐作鬼,若不知輪轉寺,那么辛辛苦苦攢出的百兩輪回銀又該交托給誰?

    沒錯。

    這輪回寺便是錢唐城中掌管鬼魂投胎轉世之所。

    “哈,是貧僧一時著急,犯了蠢!”

    無塵自嘲笑著,自罰一杯,這才細細道來。

    輪轉寺雖掌管著“投胎轉世”的要職,背負著“輪回”之名。

    但寺中主祭的并非地藏或觀音,而是該寺的祖師——明行成禪師。

    錢唐人習慣稱呼他為“河南三藏”。“河南”指的是洛陽,乃禪師家鄉;“三藏”是指精通經、律、論三藏的三藏法師。

    “河南三藏”意思就是洛陽來的大、和尚。

    傳說中,這位高僧千年之前幫助許天師鎮壓妖龍,已然功行圓滿,證得阿羅漢果位,可登西天極樂,永脫苦海沉淪。

    可他見得妖龍雖然受縛,但錢唐劫業卻未消盡,預計千百年后必有災殃,不忍相棄。

    于是放下果位,留在了凡間。

    但其是人非佛,所以壽元有盡,便主動投身六道輪回,一世世投作僧人,積累善果,也等待著劫難再起。

    輪轉寺最初得名“輪轉”,不是因為他們早早卡住了孤魂野鬼們的脖子,而是因為這位祖師的弘誓與義行。

    在明行成禪師的家鄉,也建有一座輪轉寺。

    沒逢百年之期,禪師當世圓寂,洛陽的輪轉寺便會派遣僧人護送禪師的金身遺褪到錢唐的輪轉寺。

    迄今為止,錢唐輪轉寺中已供奉有九世金身,每一世都單獨建有佛殿安置。

    而洛陽那邊早有傳信,說祖師第十世金身也將回到錢唐,這邊連佛殿都準備好了,但金身卻遲遲未至。

    中原戰亂頻起,路匪叢生。錢唐的和尚們都擔心祖師的金身失陷于哪個匪徒之手,苦無應對之法,已成錢唐佛門中一個心病。

    “金身?那和尚隨身只一方便鏟,窮得精光。莫說金身,連度牒都沒一張。”

    無塵卻沒有輕易否決。

    一個嚴持戒律又本領高強的僧人,在這個時間段帶著某種使命趕赴錢唐,很難說是巧合。

    更何況,當今輪轉寺的住持和尚正好也是“法”字輩。

    “那位禪師現在何處?!”

    “屋里躺著。”

    …………

    無塵離開得很匆忙。

    依他所言,錢唐有自洛陽輪轉寺云游來的僧人,興許能辨認法嚴身份。

    再者說,即便不是,錢唐寺廟眾多、佛法鼎盛,哪兒能把一佛門高僧拋在孤兒院,讓一道家鬼魂看管呢?

    所以來的突然,去得匆匆。

    說來也巧,他前腳離開,黃尾后腳便大呼小叫著回來了。

    “道長,道長!好消息,好消息呀!”

    “鬼王立廟了?”

    黃尾:嘎?

    一張毛臉上全是呆滯。

    李長安努嘴示意酒席。

    “無塵和尚來過,把事情都說了。”

    “哎!我說哩,還以為道長練成了什么千里眼順風耳!”

    他笑嘻嘻落座,也不嫌棄殘羹剩酒,抓著便往嘴里塞。

    “鬼王立廟可是鬧翻天的大事!無塵大師還能抽空惦記著咱們,可真是慈悲為懷的高僧哩。”

    “你若說他折節下士,倒也不假,可慈悲么?”李長安不以為然,“五娘在他眼前晃了許多年,也沒見他伸手幫慈幼院修繕一片瓦頂。”

    “道長這句話可說得不對。”

    黃尾與道士廝混了一個來月,也曉得了道士脾氣,說話放得開了。

    “錢唐有句話,不,有首曲子。怎么唱來著,唔~”

    他回憶一陣,拿起筷子敲著碗碟伴奏,慢慢唱起一首小曲。

    歌聲醇厚,很有欺騙性。

    幾個消息得的太晚、來得太遲的女郎,聞聲扒著矮墻偷望,卻見歌者并非玉樹臨風的高僧,而是面貌猥瑣的毛臉男人,頓感晦氣,“呸”了幾口,紛紛失望散去。

    黃尾不以為意,反而越唱越起勁兒。

    小曲夾雜許多本地俚語,不好筆述,這里只說歌詞大概含義:

    一個男人活不下去了。

    他把自己賣上了海船。

    上船前。

    他問老父:“我走之后,你能撫養我的孩子嗎?”

    老父回答:“兒啊,我已老邁又聾又瞎,北斗夜夜催命,哪兒能撫養你的孩子?”

    他問妻子:“我走之后,你能供養我的父親嗎?”

    妻子回答:“良人去后,妾身自己都生計無著,哪兒能供養你的父親?”

    他問朋友:“我走之后,你能幫襯我的妻子么?”

    朋友回答:“你我共處陋巷,你家用的是茅草頂,我家難道不是黃土墻?哪兒有余力幫襯你的妻子?”

    于是,男人把孩子送給了龍王,把老父投進了枯井,把妻子賣給了鄰居。

    最后他發覺自己已一無所有。

    所以獨自走下了窟窿城。

    ……

    一曲唱罷。

    黃尾笑嘻嘻說道:

    “世間眾生皆苦,縱使用盡漫天神佛的好心腸,也裝不下滔滔苦海。道長又哪兒能苛責無塵的慈悲能惠及每一個苦命人呢?”

    黃尾說一句,便喝一杯冷酒,三四杯下肚,酒不醉鬼鬼自 醉鬼鬼自醉,一臉黃毛都光滑柔順了些。

    “突然長了慧根,要當和尚啦?”李長安笑罵,卻點頭承認,“不過說的也沒差。”

    “對嘛。”黃尾飄飄然,就差說句:孺子可教。

    李長安繼續道:“發善心,救一個兩個的只是小慈悲。”

    “是的。”黃尾得意洋洋。

    “除大惡,解決窟窿城才是大慈悲!”

    “沒錯……啥?!”

    黃尾一個激靈,差點原地蹦起來,連連擺手。

    “俺可不是這個意思!”

    苦著一張毛臉,得意勁兒一下飛出九霄云外。

    慌張左顧右盼,見到院子里貼滿護宅黃符,鬼神的耳目進不來,這才稍稍松氣。

    重新落座,抱怨著:

    “道長怎么總拿這種話嚇唬鬼?!我黃尾的膽子就這么一點兒,口風一重,就吹走了呀。”

    “我看不見得。”見他又開始左右開弓、喝酒吃肉,李長安幽幽道,“至少私吞大伙兒的救命錢,你還是很有膽量的!”

    頓時。

    黃尾一口冷酒嗆進氣管,劇烈咳嗽起來。

    可咳著咳著,卻偷偷拿眼角余光瞄著道士。

    道士似笑非笑。

    他演不下去,訕訕笑著:“道長莫非誤會了什么?”

    “誤會?”

    李長安瞧著這滑頭鬼,感嘆怪不得華翁、靜修不待見他。

    “你是說無塵撒了謊,查鬼籍那一夜后,他并沒有因為可憐咱們無辜受牽連,而轉交給你足以支付大伙兒‘萬錢貼’的銀子?還是說,那筆錢是憑空蒸發,而不是被你獨吞?!”

    黃尾立馬跳起來,大聲叫屈:

    “蒼天可鑒!何曾獨吞!”他屈指一一算來,“這買地皮、繳押金、雇人打聽等等,哪一樣不要花錢?我還貼進去不少老本哩!”

    李長安點頭:“所以你都挪用給自己的生意呢?”

    “挪用是有一些,但怎能是我的生意?那是大伙兒的生意啊!”他急得滿臉黃毛都立了起來,“‘看葬’賺得的銀錢不都分給大伙兒了么?我黃尾可對天發誓,我要往自個兒懷里攬了一文錢,便叫我披著這身狗皮,永世不得投胎!”

    他指天道地發了好些毒誓。

    小心翼翼看李長安。

    見道士沒把自個兒再裝進酒壇的意思,趕緊轉變了話題。

    “我原本也是好意,光憑著賣苦力,掙夠輪回銀得到哪個猴年馬月?只沒想做生意這般艱難。這不,東瓦子許多商戶都急著要投井哩!”

    李長安確實沒打算深究,畢竟確如黃尾所言,那筆錢他的確沒有獨吞,而結果也不算太糟糕,大家伙都及時繳納了萬錢貼,還順帶賺了些小錢,可就是……就像華翁私底下告誡的一樣。

    黃尾這廝臉皮厚、身段低,他總有法子賣你人情,然后在你可以忍受的范圍內整出些幺蛾子。

    再者說,道士、黃尾還有秀才、貨郎一幫野鬼,所以湊在一起,從來也不是因意氣相投,而流落異地他鄉,一幫窮鬼團抱取暖而已。

    都是凡夫俗子,何必奢求德操?

    道士也順水推舟。

    “怎么?錢唐也有經濟危機?”

    “金雞?沒有雞。”黃尾聽不懂,“早先,窟窿城指名讓牛石和曲定春獻上正照寺的地契作壽禮。這會兒大家都明白了,這是鬼王要在地上立廟,正好相中了正照寺。東瓦子挨著正照寺邊上,鬼王廟一立,哪兒還有人敢去玩樂?!”

    李長安卻搖頭:“假的。”

    黃尾愣住:“如何有假?”

    “無塵與我說了,鬼王雖得了十三家允許,但十三家念及城中寺觀都是當年天師伏龍所建,彼此一脈相連……”

    黃尾詫異:“一脈相連?”

    道士正經:“一脈相連。”

    噗~黃尾險些笑出聲,趕緊拿手捂住嘴巴,讓道士繼續說。

    “所以六十四寺觀一個也不能少,鬼王要立廟不許在城里,只能在城外。”

    黃尾把消息咂摸一陣,搖頭“嘿嘿”笑起來。

    “不是正照寺,便得圈地新建。嘿,不曉得哪些個倒霉蛋要倒這血霉咯!”

    …………

    “老天爺呀!怎么就叫我倒了這血霉!三代家業,難不成毀在了我手里!”

    老員外哭哭啼啼,淚水把臉上脂粉沖花了染到胡子上也渾然未覺。

    對面,華翁把花白的眉毛擰成了一團。

    這老員外是華翁邸店旁邊一家貨棧的老板,一大早便上門哭喪,說是窟窿城看上了他家貨棧位置,要買去興建廟宇。

    他樂不樂意賣另說,反正窟窿城開出的價錢十分的“慷慨”。

    華翁瞧著這哭哭啼啼的老頭很是頭疼。

    “員外莫要再哭了。那鬼王胃口大得很,非是你一家,周遭幾家貨棧、邸店都遭了他們登門威脅。便是老夫這里,也是如此,不過被攆走罷了。你且寬心,老夫的邸店在最中央,我不松口,他這鬼廟就建不起來!”

    老員外聞言總算不哭了,卻吞吞吐吐:“華翁德高望重,窟窿城自然不敢造次,可我一家凡夫俗子,哪里能經得住鬼神折騰?”

    華翁聽罷不悅,神色轉冷:“你這是何意?要給鬼王作說客?!”

    “不,不,絕無此意!”老員外連忙擺手,“我想著我那貨棧反正也保不住了,能否托付給您老呢?”

    華翁一時意動,但他常常接濟坊中窮苦人家,安置新死的懵懂孤魂,即便守著位置上佳的邸店,手頭仍少有積蓄。

    “奈何無錢。”

    老員外猶豫片刻,一咬牙。

    “唉!也罷!我是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既如此……”

    他的聲音裹滿蜜糖。

    “我借錢與您,來買我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