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十二章 夜半
    “魙。”

    這是黃尾今夜吐出的最后一個字眼兒。

    下一刻。

    那股子邪氣突而大漲。

    頃刻間淹沒了整間庭院。

    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古怪的寒冷,它無關風雪,無關溫度的變化,而是發自于肉體的悚然與靈魂的顫栗。

    它是如此有侵迫性。

    蛇一般纏住身軀,叫人動彈不得,又慢慢絞緊,勒開皮肉,將寒冷灌入血管,送達靈魂深處,思緒都為之凍結。

    咚~咚~咚~

    那是霧中的巨影鉆過了牌坊,進入了庭院。

    李長安此刻連眼珠都轉不得,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能瞧見兩根比人還高的脛骨,站在了自己眼前。

    含混而巨大的,仿佛風穿過隧道的聲音在頭頂呼嘯:

    “和尚不行,貴客;老頭不行,太柴;鬼也不行,沒肉……”

    好似菜攤上挑挑揀揀的話語中,藏著讓人顫栗的事實。

    但在場的人中恐怕沒幾個能為之驚恐,因那寒氣早深入骨髓與魂魄,連感知到危險認識到恐怖這一過程,都被凍結得尤為漫長遲緩。

    至于李長安,亦無恐懼的閑暇,他從一開始就在奮力轉動神思。

    “斬~”

    那聲音又在頭上轟鳴。

    “嚯嚯嚯,這個好,甚肥。”

    巨大骸骨盤腿坐下。

    緊接著,是咀嚼聲,是撕咬聲,是吮吸聲,是吞咽聲。

    沒有哭嚎與慘叫。

    只有殘肢碎肉伴著淋漓鮮血自骸骨間淅瀝落下。

    一個圓滾滾皮球樣的東西自盆骨中跳出來,一路滾到道士眼前。

    是個富態男人的頭顱。

    他好似還沉浸在美酒與琴曲當中,遲遲未醒。

    面帶著舒緩的笑意與李長安四目相對。

    “妖!”

    青光乍現,斬滅邪氣。

    思維頓松,渾身束縛稍緩。

    正要動手。

    “孽障!”

    飽含怒氣的金焰轟然而落。

    眨眼間就將那尊巨大的骷髏燒成黑灰。

    不對!

    那些黑灰四下飄灑,見風就漲,甚至反過來將光焰吞沒,彌漫四宇。

    與之同時。

    黑灰深處傳來翅羽撲騰之聲,立時有黑色鳥群沖出,直投人群而來,李長安只來得攔住投向拾得那一只。

    人群這才如夢初醒。

    黃尾以及眾鬼直接兩腳一蹬、翻到在地,但李長安略作檢查,卻訝異發現除了被邪氣短暫侵襲以致魂體稍有不穩外,死人們都并無大礙。

    反倒是活人們,都一下子發了瘋,在黑沉沉的灰燼里開始不住哭喊、嚎叫,用額頭在地上砸出血,用指甲在脖頸撓翻肉,仿佛都陷入了極度的悲慟與痛苦之中。

    直到。

    “阿彌陀佛。”

    伴著佛唱,有白光摻入漫天灰燼。

    那光芒柔和而溫暖,蘊含著撫平一切苦痛的力量。

    人們在這光芒中漸漸平和,追逐著光望去,無塵端坐在大殿之前,寶相莊嚴。

    周遭佛光籠罩,照徹長夜。

    光輝中隱隱勾勒出一個又一個披甲執刃的武士虛影,那是護法神。

    “菩薩顯靈了。”

    “大師慈悲。”

    清醒的人們紛紛向他合什謝禮,甚至于俯首叩拜。

    李長安卻注意到,他手中折扇已然破裂,唯余扇柄,竹片割破了手掌,滴滴鮮血濺落案幾上一封紅帖之上。

    道士目光轉回自個兒手中,方才所捉住的原來并非什么鳥雀,也是一封帖子,一封黑貼。

    打開來。

    十六個紅字刺眼。

    “八月初八,鬼王壽辰,受此貼者,獻禮拜見。”

    無塵身披佛光,步出大殿,所過之處,如湯沃雪,黑灰迅速消融。

    他一直走到坍塌的牌坊前,往下眺望,眉頭緊鎖。

    道士三兩步綴上來,同樣往下張望。

    但見石階之下,一團龐大的黑氣盤旋呼嘯,所過之處,一片狼藉。

    不一陣,推倒佛像,撞開山門而去。

    恰巧。

    山下街市的霧氣里,慘慘綠光彌漫,一隊夜游神壓著孤魂野鬼正與那黑氣迎頭撞上。

    那些在死人當前不可一世的鬼差們,這一刻,竟如受驚的鳥雀四下飛散,可憐孤魂野鬼們被枷鎖絆住,來不及躲避,頓時被黑氣吞沒,攜裹著沖入余杭城幽深曲折的暗巷深處。

    竟就這么消失不見!

    李長安:“那鬼怪去了哪里?”

    無塵面沉如水:

    “窟窿城。”

    …………

    宴席不歡而散。

  &n nbsp;  客人都已離去,唯有無塵還立在原地,長久沉思。

    直到——

    輕盈腳步靠近。

    一件大氅披上肩頭。

    靜修柔聲勸道:“夜里風冷,莫著了涼。”

    不知是因這夜風,還是因為驚懼未消,靜修的臉上蒼白了許多,眉目間含著憂郁,惹人憐惜。

    無塵問她:

    “邪魅已被擊退,師太何故還怏怏不樂?”

    “還不我那何家妹妹。執意要夜半離去,實在教人擔憂。”

    無塵頷首:“今夜可不安生。”

    “如何不是呢?”她輕嘆道,“但經那惡鬼一鬧,連我自個兒呆在庵里都覺得瘆得慌,又怎好勸她呢?”

    聽了這話,無塵忽然抖開雙袖,似那臺上戲子跨出幾步,向靜修作揖唱到:“卻是無塵連累了靜修。”

    逗得美人捂嘴輕笑:

    “這話教他人聽了,不知怎么編排靜修不識好歹了。”

    “不知庵內損失如何?”

    “倒了些佛像,破了些門窗,都無甚要緊。只是可憐了幾個姐妹,驚懼之下自個兒抓破臉,以后只好青燈古卷、參禪念佛了。”

    “這可不成。”無塵收起唱腔,“怎能因和尚壞了美人?我明日就去藥王廟求幾味神藥,定要保美人容顏無虞。”

    說著,他又想到:

    “還有善均師兄。”

    “他們也是被殃及池魚,錢唐做鬼不易,師太且幫我贈些銀子于他們,好渡過此劫。”

    當無塵提起黃尾時,靜修已然收起笑意,等他說完,已然冷下了臉。

    “你清凈僧要慈悲為懷,盡管自己去,何必拉上我?”

    拋下話語,徑直離去。

    無塵笑了笑,沒再言語。

    他看向庭院一角。

    幾抹黑色的粘液,仿佛腐爛的毛蟲爬過后留下的涎痕,散發著使人身心不適的怪臭。

    那是黑霧消融后留下的殘痕。

    無塵轉頭眺望著錢唐萬家燈火。

    目光閃爍。

    …………

    故老相傳,女子、孩童、老人、沉疴之人或運道不濟之士不宜夜中獨行。

    概因,凄凄夜色中徘徊著那無處容身的孤魂野鬼,他們常年忍受著饑苦寒冷,欲尋供養而不得。

    而上述人等陽氣衰微,最易為鬼魅所趁,或附身于影子或尾隨于腳步。

    若因故不得不夜中獨行。

    切記。

    萬不可遺失貼身之物。

    因鬼魅們可以借助物品上主人殘留氣息,魚目混珠,蒙騙神靈,而后侵入宅院,作祟人家。

    ……

    何五妹獨自行走在霧障重重的長巷。

    手中提燈發出的光昏沉而黯淡,將她背負琴匣的影子投映在青石墻面上,拉扯得龐大而又扭曲,仿佛有什么東西潛藏其中。

    風聲、水聲、蟲鳴聲還有許多不知來處的聲音,它們融進了腳步的回音中,形成一個古怪的混響,踩著她的腳印,亦步亦趨。

    何五妹不敢看,不敢聽,只是抱緊了懷里的貓咪,埋頭快走。

    她不是一個膽大的人,為何冒犯代代流傳下的忌諱,夜中獨行呢?

    或許是出于和靜修師太的交情。

    或許是她真的急需這筆報酬。

    也或許是慈幼院里新收下的孩子,著了涼受了驚,一直在發燒,常常驚哭,家里又老的老小的小,需要自己回去照料。

    無論如何,當她走出這條太過冗長的巷子。

    心里稍稍放松。

    隨即又猛地提緊!

    手帕丟了!

    古老的傳說一下子涌上心頭,額頭霎時急出了一層薄汗。

    她連忙回頭。

    呼~還好,手帕就落在巷口不遠處。

    正要去撿回來。

    忽而一陣冷風,吹起一身雞皮,那手帕也晃悠悠飄進巷子深處。

    就好使什么無形之物,拿這手帕作餌,引誘她回到深巷。

    燈光晃動。

    照得逼仄的巷子兩側石墻上,斑駁的苔蘚似一個個沉默矗立的怪影,靜候著自己走入其中。

    方才才經過長巷,怎么突然變得如此駭人?

    她佇步不前。

    猶豫了稍許,悄悄對懷里的肥貓說:

    “炭球兒乖,幫忙把手帕撿回來。”

    貓咪抖了抖耳朵,圓腦袋在她懷里拱了拱,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唉,懶骨頭,壞貓兒。”

    嘴上如此,卻不舍得將貓兒強拋過去。

    遲疑了稍許,又一陣寒風催人。

    “一方手帕而已……”

    她如此安慰著自己,快步轉身離去。

    夜霧在她身后合攏,將那手帕慢慢拽入了黑暗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