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九章 七分人三分鬼
    “道長!且慢動手。是我呀!”

    這人剛被揪住,就大喊大叫,倒把李長安嚇了一跳。

    道士低頭一瞅,不滿五尺的身材,頂著一張毛發旺盛的丑臉。

    “你認得我?”

    這人急了,唯恐平白吃了拳頭,趕忙扯散衣衫。

    衣襟下少見皮肉,多見毛絨絨的厚實黃毛。

    李長安覺得熟悉,仔細回想,終于恍然。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在這余杭還能撞見熟人,不,應該說熟鬼!

    他正是曾于蛇陘茶棚作祟的黃毛鬼。

    “天底下的衙門都是不愿沾事兒的。前腳道長送我進了官府,后腳衙役就將我丟在了亂葬崗。當晚下雨,泡爛了壇口的黃符,我就早早重見天日啦!”

    李長安奇道:“難得見著天日,為何還敢在貧道跟前現身?”

    “此一時彼一時么。”

    黃毛鬼笑嘻嘻正說著,突兀間,巷子外響起低沉的晚鐘。

    他抬頭看天,夕陽照見巷子,把他一身黃毛染得金燦燦的,乍一瞧,像是話本里跳出的孫悟空。但看仔細了,那張毛臉,不像猴,卻更似狗。

    “唉,日頭又落下了,這里不是說話的地兒。”

    他問道士:

    “敢問道長在何處下榻?”

    “無處下榻。”

    黃毛鬼頓時露出一絲喜色。

    “若道長不嫌簡陋,可否到小鬼暫住的地方將就一宿?”

    活著的時候,野宿荒墳都是平常,死了又怎會挑三揀四呢?

    李長安自無不可。

    …………

    鬼應該住在什么地方?

    野墳?破廟?廢宅?

    黃尾,也就是黃毛鬼,上述哪兒也沒去,他領著李長安到了城內一處鬧騰的牛馬市。

    當然,鬧騰是白天,眼下日頭將落,各家商鋪都趕在閉市之前打烊關門,街面上已少見行人。錢唐江上送來薄霧,朦朦朧朧,冷冷清清,有些活人退去、死人宜居的意思。

    黃尾找到家正規的雞店,沒走正門,繞路后門進院。

    院子頗大,左邊搭著個大草棚子,棚下立著排竹籠,蒼蠅成群,臭烘烘一股子雞屎味兒。

    右邊同樣搭著草棚,卻用土墻圍上,透過小窗子往里瞧,里頭沒有雞鴨,只有一棚摟著雞毛歇息的人。

    李長安于是明白。

    這里不僅是一家雞店,也是一家雞毛店。

    黃尾花了二十個大子兒,向店主人討了兩篾筐的雞毛,分了李長安一半,領著繼續往里走。

    “在掠剩鬼處見著道長,我還以為自己花了眼。”

    “怎的?不相信我也在余杭?”

    “那倒不是,只是萬萬想不到道長也做了鬼。”

    “作鬼不稀奇,人都是會死的。倒是咱們兩只鬼,不在陰間相見,卻在陽間重逢,反而稀奇得很。”

    “照這么說,還有更稀奇的呢?”

    黃尾賣了個關子,走到院子最里面的一間大草棚子。

    挑開簾子進去。

    棚子里,從頭到尾少說二十來步深,腳對腳分兩排趟滿了人。里頭無床無椅,只有滿地雞毛,偏偏窗戶又少又小,光照昏沉,空氣渾濁悶熱,蒼蠅、蚊子和著鼾聲嗡鳴,腳丫、汗臭混著雞屎味齊香。

    道士頓時夢回春運時候趕火車的光景,車廂地板上拼圖似地疊滿了人,你要往上一跳,落下來時保管就沒了落腳的地兒。

    黃尾熟練地踮起腳尖,連蹦帶跳竄進去,到了草棚子末尾,把此處的人挨個踩醒。

    “都起來,瞧瞧,我把誰帶來啦?!”

    被打攪的人們本還罵罵咧咧,可一見著李長安……

    “道長?李道長?”

    “嚇!還真是李神仙。”

    “阿耶阿娘,道士叔叔又來捉我們了。”

    李長安詫異發現,這幫吵吵鬧鬧的男女老少竟然都是當初茶棚里的眾鬼。結伴做工的鄉下漢子、同行出游的士子、兩個貨郎、逃難的一家四口,一個不少全在這兒。

    …………

    黃尾讓道士與眾鬼稍待,自個兒出了草棚子,不打一會兒,提著酒菜回來,身后還跟著一個小老頭。

    沒有桌子,酒菜只好就地擺上。

    酒是摻水的濁酒,在碗中似稀泥湯;菜好一些,滿滿一大盤雞零鴨碎,拿沸水草草燙過一遍,往外滲著血絲。

    李長安沒啥食欲,且滿肚子疑問。

    方才他與眾鬼閑聊,得知當初和尚超度他們時,只覺融入一道溫暖的白光,意識也漸漸陷入混沌,可轉眼清醒后,發覺自個兒已經到了余杭城外,作了一陣子孤魂野鬼,才被黃尾一個一個都找回來。

    法嚴佛法精深,不應出此紕漏,所以李長安第一反應便是:

    “莫非本地有邪物作祟,隔斷了陰陽?”

    小老頭姓喬,自言是黃尾的老相識,聽了李長安的話,“嗤嗤”笑得胡子打顫。

    “這位道爺講話好是風趣。邪物?我這本地老鬼是沒聽說的,但陰陽隔絕好幾百年前就開始了,落在本地的死鬼是一律下不到陰曹的。”

    “幾百年?”道士不信,“陰陽斷絕,鬼魅豈不泛濫成災?”

    小老頭笑著撿了塊雞脖子啃,旁邊黃尾接過話:

    “道長可否聽過一句話?”

    “什么?”

    黃尾沒有急著作答。

    他推開墻上小窗。

    窗外,余杭城敲響了最后一聲晚鐘,天邊也墜下最后一絲殘照。

    白晝已盡。

    李長安手里啃了半截的雞爪子忽的穿過手掌落在地上,沾了一圈雞毛。店內不許點燈,但道士有種奇妙的感覺,自己的影子正在消失,它在慢慢縮回自個兒身上。

    門口的位置屬于一個婦人,老而干癟,鼾聲卻是滿院子最響的。而此時,她的鼾聲里卻多了別的音調,扭頭細看,隨著鼾聲起落,她張開嘴不斷吞吐著三尺長舌。

    東邊墻根下的漢子手腳太長,之前不得不縮成一團,躺得憋屈,而今摘下了腦袋放在肚臍,騰出了空間,雙腿終于能舒展開來。

    西邊躺著的住客生得肚皮渾圓,尤招蒼蠅喜愛,身邊蠅群翔集,擾得周遭不勝其煩。如今,天光墜盡,顯出厲相。胸腹間豁開大口,肝腸脾胃隱隱可見。他便用雞毛將豁口塞嚴實,蠅群尋不著 尋不著腐腸爛肝,漸漸散去。

    就連喬老頭,干瘦的身體也突兀膨脹開,勒得衣裳幾要裂開,他解開腰帶,水腫得發亮的腐白皮肉鼓了出來。

    這雞毛店草棚子里住著的,原來全是鬼。

    黃尾的聲音幽幽響起:

    “余杭城里七分是人三分是鬼。”

    …………

    李長安把雞爪子撿回來,捻去雞毛,塞回嘴里。

    皺著眉頭,嘎吱嚼了好一陣。

    “我聽聞余杭城內有十萬戶人家,以一戶五口計算,便有五十萬口,再加上隱戶、流民、仆役、僧道,多少也有七十萬人,照你的說法,這余杭城內豈不是有三十萬只鬼?!”

    黃尾抓了把毛臉:“這倒是沒人數過,不過參差不離。”

    “三十萬鬼滯留陽間,與人混居,豈不會擾亂陰……”

    李長安啞然。

    他想到自己的白日化形以及余杭超乎尋常的崇鬼風氣——本地的陰陽秩序早就亂成一團了!

    “余杭的城隍?”

    “城隍?”喬老頭終于啃完了雞脖子,嘿然一笑,“老頭我在余杭城活了六十年又死了六十年,就不知道城隍老爺姓甚名誰。”

    也就是說余杭城居然沒有城隍!李長安愈加詫異。三十萬只鬼沒有鬼神約束,居然沒出亂子!

    “能出什么亂子?”喬老頭又撿了根雞脖,“鬼和人都一樣,只有前面有盼頭,誰會想著鬧事?”

    李長安不解:“盼頭?”

    “鬼還能盼啥?”

    喬老頭與黃尾乃至茶棚眾鬼們都齊齊相視一笑。

    “投胎唄!”

    “只要湊齊了輪回銀,交給了十三家,便能在余杭地面上投胎,再世為人。”

    “十三家?”

    “就是余杭城十三座香火最盛、菩薩神仙最多的寺廟道觀。”

    黃尾越說越亢奮,一對眼珠子在夜里綠油油發光。

    “不問功德,不問罪業,紋銀百兩,即可投胎!”

    猛地聽著這等咄咄怪事,李長安一時難免思緒混亂,下意思問了句:

    “百兩?”

    黃尾把問題推給了喬老頭。

    “湊輪回銀的事兒,還得看老喬頭,他可是抬腳就能去投胎的人物。”

    “盡胡說!”

    喬老頭丟下雞脖子忙忙擺手。

    “我那點兒走街串巷收糞的營生能掙幾個錢?每個月要給糞頭抽成,還要買鬼籍,買符箓香燭,要吃,要穿,要住,逢年過節各方面還得打點孝敬,一年到頭落不到幾個子兒在自個兒兜里。不然,我會住在這雞毛店里?”

    “老小子不老實,我可聽說了。”黃尾笑瞇瞇伸手比劃了個數字,“你至少攢了這個數!”

    喬老頭一個哆嗦,猛地撲上去捂住黃尾的手。

    “老弟,你……唉!算了,說實話,老哥哥我就是想再多攢攢。”

    “還攢?!”黃尾抽回手,調笑道,“你莫不是要投進哪家高門大戶?”

    沒了漏財之危,喬老頭笑呵呵坐回了位置上。

    “老弟說笑了,似咱們這等無跟腳的小鬼,別說高門大戶,就是尋常富庶人家,也難輪得上。”

    他端起碗“黃湯”,施施然道:

    “可縱是貧寒之家,也有賢愚之分。”

    “若是養不活,給丟進了河里,倒也算了。但若遇到不講究的父母,似那等好吃懶做、爛賭狂嫖的,恐怕會被牽連一輩子,活著當人不如死了作鬼。”

    周圍沒人附和,只有黃尾笑瞇瞇舉碗。

    “老哥哥說得極是。”

    ……

    接下來的時間,大伙兒就著酒菜說著家長里短。

    眾鬼嘴里的,多是為鬼的艱辛。

    在城里打工做活,不僅要防著人,一旦暴露身份,容易惹來法師;還要防著鬼,概因鬼物中不少持強凌弱、偷雞摸狗之輩。

    到了李長安,他只好說起這段時間的往事。

    眾人紛紛驚呼。

    “那條大蛇死了么?”

    “不曉得,反正我死了。”

    “大師死了么?”

    “活著,但跟死了差不多。”

    大伙兒唏噓中,李長安正想詢問有何適合自己的營生。誰料,黃尾突然拍起胸脯。

    “法嚴大師慈悲為懷,玄霄道長守義重諾。兩位高人都有恩于我等,我雖為小鬼,法師有難,豈能坐視?!”

    話里說得越是大義凜然,越是招致大伙兒古怪的目光。

    有恩?

    是和尚用月牙鏟把他鏟作兩截有恩?還是道士把他封進酒壇換錢有恩?

    他是臉不紅心不跳掏出幾枚銅子拍在地上。

    有他起頭,眾鬼也紛紛慷慨解囊,你幾角碎銀,我幾吊銅錢,最后加起來,也有好幾兩銀子。就數黃尾給的最少。

    李長安算了算,這里的錢加上自癩頭劉處“賺”來的,正好能買到便宜的人參。

    道士沉默許久,長長吐氣。

    “多謝。”

    …………

    故事有講完的時候,酒也有喝完的時候。

    長夜漫漫,只剩睡覺。

    夜到三更。

    李長安忽然自入定中驚醒。

    他警惕四顧。

    草棚里,各種臭氣依舊濃郁熏人,各種鼾聲、磨牙聲、囈語聲依舊似嗩吶、鈸鑼交響。

    他又將小窗推開一絲縫隙。

    外頭云翳濃重,隱隱的“嘩嘩”聲響不知是哪里送來的濤聲;遠處朦朧的燈火,是富貴人家在竟夜尋歡作樂。

    李長安正懷疑自己是否神經緊繃過頭。

    坊間突然犬吠大作。

    籠子里的雞鴨也開始撲騰亂叫。

    就連雞毛店中的鼾聲也漸漸平息。

    李長安回頭。

    瞧見黑漆漆的棚子里瞪起一雙雙綠幽幽的鬼眼。

    “快跑!”

    屋外有人大喊。

    “查鬼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