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七十二章 撥云見日
    整個世界都停止了。

    李長安走出妖巢。

    看見密集的雨點一粒一粒浮在空中。

    看見角落里,抱著三娘子的張易,淚水在腳面綻出花朵。

    看見庭院中,相繼轉醒的人們又定住了身子,仿佛一座座雕塑。

    一路走來。

    世界一片死寂。

    能聽到的,唯有自己的腳步聲、心跳聲、呼吸聲,以及衣料摩擦聲。

    突然。

    簌~

    有聲音!

    他猛然循聲扭頭。

    一道黑影從墻根躥出。

    李長安不假思索,追了上去。

    ……

    黑影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李長安不得不用了一張神行箓,才能勉強跟住他。

    一追一逃。

    很快就到了酒神廟前的長街。

    那黑影也不再飛竄,而是轉身撞上了街邊商鋪緊閉的門板上,竟沒把薄木門撞碎,而是自個兒散成一團濃墨,融進了門上的一幅人物圖畫。

    門神?

    李長安落下來細瞧。

    不對。

    哪兒有把門神直接畫在門板上的,而且,瞧著人物形象古怪,也不像門神,反倒是像水月觀壁畫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猖兵猖將。

    李長安點亮火光望向周遭。

    但見沿街的墻面、窗戶、門板、梁柱上都鋪滿了“猖兵猖將”的圖畫。

    這是什么個意思……嘶~一陣涼風夾著雨點滾入脖頸。

    道士縮了縮脖子,卻又怔住。

    時間都停止了,怎么還會有風?

    世界又活了?

    他環顧周遭,然后瞧見了一副奇景。

    停滯的大雨再度流動,卻不是向下,而是向上,倒卷天河。

    沖散雨云,露出了云后不斷旋轉著的燦漫星漢。

    如果方才是摁下了暫停鍵,現在就是后退鍵。

    時光回溯,斗轉星移。

    目眩神迷之際。

    嘎吱。

    眼前的房門突兀拉開。

    道士嚇了一跳,趕緊后退戒備。

    卻見門里出來一人,打扮像是看店的伙計。

    雙目無神,表情僵硬,像個被艸縱的木偶,呆滯的眸光沒在旁邊的李長安身上停頓哪怕一秒,關上房門,就徑直離開了這條街。

    任憑道士如何試探呼喚,都沒有反應。

    同時,門扉開闔聲不絕于耳。

    但見整條街上,所有的鋪面房門都被打開,許多男女老少走了出來,同樣的呆滯,同樣的動作,同樣的掩上房門走入街面,匯成浩蕩而無聲的人潮,涌向長街之外。

    不消片刻。

    人群便離去一空,給李長安留下了一條空蕩蕩的長街,以及一輪噴薄而出的紅日。

    是的。

    斗轉星移之后,便是晝夜更替。

    光暗變換得太快,李長安的眼睛不適應,只得稍稍偏開目光。

    卻詫異瞧見。

    原來不止是方才那一面墻繪著兵將,而是整個長街兩側,每一道墻垣,每一扇門窗,每一根梁柱,都有粉黛青紫黑白各色顏料匯成的猖兵圖畫,活靈(和諧)活現,在上面游走。

    動作間,微微側身,似在聆聽某個方向傳來的命令。

    李長安順勢看去。

    原來,猖兵伏拜的方向,長街的盡頭,酒神廟前,此刻立著一座特別的法臺。

    尋常法臺再如何豪奢,也不過是在法器、裝飾、人員上下功夫,可這座法臺卻別樣不同,它是由十二張大桌子,一張一張往上疊。

    高可數丈。

    甚至超過了酒神廟的尖頂,以至于臺上的人物仿佛置身于紅日當中。

    這臺子喚作登云臺,是閭山法脈的東西。

    而整個瀟水城,又有 城,又有幾個人是閭山教徒呢?

    李長安虛起眼,漸漸適應了光明,也瞧清了臺上之人。

    華麗而繁復的法衣裹著佝僂殘軀,五彩的神額束著蒼蒼皓首。

    果然呢。

    水月真人于枚。

    …………

    登云臺擺在長街盡頭,李長安卻在街口。

    距離太遠,飛劍也夠不著。

    于是沖于枚高聲喊道:

    “于真人為何在此登臺,又作法引晚輩到此,究竟有何指教?”

    登云臺上,于枚只是垂手無言。

    李長安眉頭一蹙,正要上去,前面的梁柱后,卻突然轉出了一員高大威猛的武將。

    披銀袍,穿金甲,背后插著五色彩旗,一張臉涂得青白相間,跟臺上的戲子似的,一開口也是抑揚頓挫。

    “吾乃法主坐下佘神將,吾主法駕在此,道人還不速速下拜!”

    神將?

    李長安拿眼一瞥。

    身形略帶虛幻,的確不是凡人。

    可細觀之,清氣中藏著妖濁。

    猖將才是吧。

    道士沒搭理他,只向于枚繼續高聲追問:

    “原來虞大人口中的援兵就是真人,當日金府的猖兵想來就是閣下的手筆。如今擺出這副陣仗,到底意欲何為?”

    高高登云臺上,于枚依舊無言無語。

    反是身前的猖將卻勃然大怒。

    “大膽道人,膽敢對法主無禮。”

    他抬手一招,青光涌動,化為一桿大槍,紅纓吞(和諧)吐槍刃,譬如青蛇出洞,直取道士胸腹。

    “受死!”

    李長安一直都在警惕,第一時間閃身躲避,同時揮出了手中長劍。

    噗。

    長劍輕易地就貫入了甲胄空隙,倒教李長安愣了愣。

    這是猖將?怎么這么弱?

    詫異的功夫,那猖將卻埋著臉,口中不住喃喃。

    “痛、痛、痛、痛、痛。”

    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大,越來越含混不似人聲。

    終于。

    “痛煞我也!”

    他昂首長嘶。

    一張人臉迅速開始扭曲變形,身形也急速膨脹,白袍撐裂,甲片崩飛。

    李長安才抽劍疾退,緊隨著,便有一道腥風襲來。

    他又是翻身躲開,再抬眼。

    身邊的光線卻是突兀變得暗淡。

    身前被一面蠕(和諧)動著的“墻壁”攔住,墻上遍生青白二色的鱗片,原來是條巨蛇盤軀將自己圍在了中央。

    抬頭看,一個碩(和諧)大的三角蛇頭探出毒牙,口吐人言。

    “吞了你!”

    猛撲而下。

    下一瞬。

    “斬妖。”

    青色劍光暴起,顯出本相的猖將眨眼間便四分五裂,化作一地亂滾的肉塊。

    血雨灑落,肉山崩解,露出道士身形。

    他正瞧著被釘死的蛇頭若有所思。

    雖說猖兵猖將本就是妖魔鬼怪,被道門捉來役使,聽來不上臺面。但實際上,對妖魔而言,這也是一條十分難得的正道修行之路。

    按說對皈依了正道的妖怪,只破邪煞的“斬妖”,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至少不會像方才,跟切豆腐似的,被斬成零碎。

    除非。

    它本就是被邪法所攝,不是正兒八經的“護道兵馬”。或者,是法主墜入邪道,讓它沾了血食或犯了惡行。無論是哪一種……李長安冷眼看去,于枚已然在登云臺上跳起一種古怪的舞蹈。回旋踏步間,法衣招展,神鈴晃響。與之同時,一個又一個猖兵猖將從畫中躍出,轉眼,就堵塞了整條街市,目光森冷,涌向道士……都已是無需再廢口舌。

    李長安長劍一振,抖開妖血。

    “邪魔外道。”

    神行箓毫光微放。

    他縱身一躍,往群魔叢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