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六十章 勇夫
    一壺劣酒半只燒雞。

    王六指罵罵咧咧回了冷冷清清的家。

    他今兒趕緊趕慢交班下差,就為了能在城里的銷金窟快活一夜,去一去在觀里沾染的晦氣,沒想到門口就被人家給攔了,左一個“王郎”,右一個“六爺”叫得客氣,卻讓他把往日積欠的賒賬給銷了,否則不讓進門。

    “呸!你六爺要有銀子,會上你那破窯子?”

    他心情煩悶,看啥都不順眼,可惜孤家寡人一個,屋里連個瀉火的都沒有。

    正巧,隔壁傳來壓抑的哭聲,許是那漢子又在打老婆。

    他扯開嗓子就罵:

    “叫喪咧!”

    哭聲立即消失,他呸了一口,環顧自個兒空蕩蕩的屋子,心里卻難免羨慕:“嘖,要是有個婆娘就好了。”

    可無賴漢哪兒來無賴妻?

    他只得把自個人鎖進屋子,劣酒佐著冷燒雞,權且應付肚子。三兩口啃完,又掏出個小紙包,包里裹著幾枚藥丸,那是衙門分發的辟妖丹,防備妖疫的。

    他猶疑了一陣,沒去動它,拋進了屋角一個大甕里,他腸胃不好,吃了這藥丸,老是鬧肚子。

    再然后也就無事可做了。

    只得把那一壺酒全灌進肚皮,睡覺算球。

    被窩里冷冰冰的,還帶著一股子汗臭,他不由蜷縮起身子,迷迷糊糊想著:“要有個婆娘就好了。”

    慢慢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

    肚子里的冷肉劣酒鬧騰起來,他翻來覆去忍耐不住,只好起身要去茅房。

    剛開門。

    一張女人的臉就塞到了眼前。

    白慘的面皮,凄婉的眼波,紅紅的唇。

    這……夢想成真啦?

    王六指的目光習慣性向下探去。

    瞧著一截白玉般的脖頸,再然后,短針一樣的刺毛,鐵鑄般的黑殼,碩大曳地的圓腹,如槍似戟的細長節肢……

    王六指兩眼頓時呆住,胃里的酸氣涌上來,在喉嚨里“嚯嚯”兩下,最后化作干嚎噴薄而出。

    “妖怪啊!”

    …………

    鋤頭、糞叉、柴刀、火把、頂門棍……五花八門的“兵器”握在十來個漢子手里。

    他們身強體壯,他們人數眾多,他們大聲喊叫著相互打氣,卻難掩雙股顫栗,神色倉惶。

    只因他們的敵人是一只妖怪。

    一只長著女人面孔、體大如牛的蜘蛛。

    王六指藏在人群里。

    多虧他平日常和惡少年廝混,身手還算敏捷,才讓他在和妖怪打了照面后,仍逃出一條性命。

    可。

    這條命也保不了多久了。

    他握緊了佩刀,盯著前頭的蜘蛛妖怪,瞧著她不住嘶吼撲咬,卻被漢子們揮舞著火把驅趕回去,看來還算勢均力敵,甚至略占上風。

    但王六指深知,人的氣力是有限的,勇氣更是有限的。

    待到這群人的氣力與勇氣耗盡,介時,誰又能來出手相救呢?

    水月觀里道士?還是官府?

    然而……

    聽見了么?

    滿城盡起哭嚎。

    怕是其他地方也鬧起了妖怪!

    真要有救援,城里的高門大戶尚且解救不過,又怎會優先這貧賤里坊的小小一隅?

    王六指目光閃爍。

    妖怪每一次撲擊,每一次退回,怎么都像獵手在挑逗獵物,讓他們緊張,讓他們疲敝?

    而看似人多勢眾的己方,他卻從一張張惶恐的臉上看到了疲憊,從喘息里聽到了恐懼……咦?

    目光逡巡中,王六指卻詫異地發現,一個最應該出現在這里的人,并沒有出現。

    “鄭屠何在?”

    他喃喃自語。
    “鄭通何在?”

    他大聲疾呼。

    人群聞聲,短短的一滯,然后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亂七八糟叫喚起來。

    “鄭郎快來”、“鄭屠子”、“鄭大快些出來”……

    匯在一起,甚至壓過了滿城喧嘩。

    “叫你爺爺作甚?!平白毀了好夢。”

    街市對面的院子響起個洪亮的罵聲。

    接著,院門猛然拽開,冒出個膘肥體壯的漢子,袒著口護心毛怒氣沖沖。

    正是本文幾十章沒出現的屠夫鄭通。

    其實王六指平素和鄭通頗不對付,想他堂堂差爺,身邊還有十來個兄弟幫襯,在這坊里也是威風堂堂一號人物。

    可這鄭屠子,卻仗著一身肥肉、兩膀子蠻力瞧不起他,平日也多有齷齪。

    但眼前這關頭,哪兒能讓“私怨”壞了“大局”呢?

    王六指趕忙呼喚。

    “鄭兄快來,與我等打殺這妖怪。”

    卻不料,這鄭通瞧見妖怪就楞了兩三秒,隨后,竟是頭也不回縮進了屋里,還不忘關上大門。

    這狗日的!

    王六指急得破口大罵:

    “這殺豬佬平時自稱好漢,沒想見了真章,卻是個沒卯蛋的!”

    唉!

    老子也該果斷跑路的。

    他心頭暗惱,周圍更是人心浮動,讓妖怪尋得了破綻,猛然一撲,漢子們慌忙把火把打過去。可這一次,妖怪卻沒再退避,任由火把打在甲殼上,濺出蓬蓬火星。

    頓時,便將人群沖散,兩只螯足一勾,逮住了兩個倒霉蛋,趕在眾人重新匯聚之前,飛快鉆進了身后的房舍里。

    房舍大門敞開,里頭黑洞洞的,不見半點兒光明,唯有慘叫與哭嚎不斷傳出。

    人們再度聚攏過來,卻止步于房前,誰也不敢進去救人,甚至不敢太過靠近,彼此面面相覷,最后,都把目光看向了王六指。

    王六指怪眼一瞪。

    “看我作甚?”

    人群里:“你是官差。”

    “俺下班了!”

    “可這是你的房子。”

    “那又如何?”王六指氣急,“這破房子你六爺不要了!”

    話聲方落。

    “讓開。”

    突兀間,他猛然被人從身后搡了個趔趄,剛呲開牙,一截雪亮的冷光便刺到眼前,到嘴邊的污言穢語立時給咽了回去。

    那是一柄雙刃長柄大刀。

    扛在一副厚實雄壯的肩膀之上。

    來者身披重甲,甲片披覆如鱗,看來保養得當,卻難掩陳舊。

    甲絣(系甲的繩子)略微松散,似乎披甲時有些匆忙。

    兜鍪夾在腋下,露出一張滿是橫肉的面孔,鋼針般的短須根根戟張,眉宇間盡是冷肅,全不復平時在市井上的蠻橫無賴。

    此人竟是鄭通?

    王六指霎時間竟是看呆了。

    原來鄭通不是縮了卵子,而是回去披甲執兵。

    原來傳言是真的,這廝真是從北面退回來的軍中驍銳。

    私藏甲胄可是大罪,按律當……

    他這邊胡思亂想,鄭通已然大步跨入房中。

    “黑漆漆的無處廝殺,快擲些火把進來!”

    王六指聞言一個激靈。

    “不成。”

    他叫嚷著。

    “這是我的房子。”

    可周圍人哪里管他,火把紛紛拋入門窗。

    點燃了窗欞、柴草、布幔、被褥,照亮暗室。

    熊熊火光熠熠,映出了血肉模糊的尸體,映出了猙獰飛撲的妖魔,映出了暗沉的鐵甲,與猛烈劈出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