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五十三章 夢兆六
    這不該是人的臉。

    左邊那一張是孩子的。又長又深的橫紋自額頂一層層鋪下來,把眼睛遮掩得只剩兩點兒幽光。往下,是奇峰突起的巨大鼻頭。再往下,便唯有一對支出唇外的大門牙和幾乎沒有的下巴。

    像一只幼鼠。

    右邊那一張是母親的。她的面部覆著淺淺一層短毛,臉蛋兒圓,眼睛更圓。一對豎眸嵌在眼珠子里,在燈火下,映著幽綠的慘光。

    似一只老貓。

    貓母鼠子?

    李長安已然按劍在手,隔著燈火,冷眼對視。

    他從母子倆的眸子瞧見了蓄勢待發的自己,想來母子倆也從他的眼睛里看見了彼此。

    于是……

    “吱。”

    鼠子首先作聲。

    李長安神色一凜,劍才出鞘半寸,卻訝異發現,對方沒撲向他,反倒往地上一滾,見得一條光禿禿的又細又長的肉尾巴從褲子里甩出來,在空氣中打了個響,人已化作團模糊的影子,貼著地面,猛地躥了出去。

    “喵嗷!”

    耳后凄厲的貓叫直讓人汗毛倒豎。

    李長安連忙回轉目光,桌邊卻空無一人,只一套衣衫遺留在地。

    哪兒去了?

    他連忙再看。

    卻見在燈照的邊沿里,一副豐潤而白皙的身子蹲伏著,脊背微微彎曲,勾勒出一條柔和的曲線。

    她的一只手貼在唇邊,舌頭慵懶地腆舐著,另一只手,卻死死壓住了一截尾巴尖。

    鼠子的尾巴尖。

    “吱吱吱!”

    鼠子怪叫著四腳亂蹬,拼命掙扎,可那看來柔弱的手臂卻紋絲不動。他掙脫不開,急切之下,用大門牙回身撕咬。

    啪!

    卻被一巴掌拍在頭上,暈乎乎栽倒在地。

    貓母慢條斯理腆了腆手背。

    突然俯身。

    刺啦。

    血液噴濺,腥臭蔓延。

    竟是咬掉了自己孩子的一條手臂。

    而后毫不在意地隨口甩到一邊,拿手背拭去嘴角的殘血,均勻地涂抹在臉上。

    鼠子痛極之下,又是一陣死命掙扎,這次倒是掙脫開身子,卻沒跑出兩步,母親輕巧一躍,鬼魅一般攔擋在了前路。

    啪!

    又是一巴掌把他拍了回去。

    貓母不著急乘勝追擊,只是用四肢著地慢悠悠踱步,饒有興致等著鼠子換個方向亡命狂奔,然后再度攔擋上去,拍打回來……

    如此極盡戲弄七八次。

    鼠子終于沒了逃跑的力氣,雙目無神仰躺在地,口鼻與斷臂處滲出的血液匯成一灘小小的血泊。

    貓母扒拉了幾下孩子的身子,卻換不來一絲反應,旋即發出聲不滿的貓叫,給他翻了個身,摁住脊背,張開血口,沖著后頸便啃咬下去。

    噗。

    李長安覆滅的燈火。

    屋內重歸黑暗,也重歸寂靜。仿佛方才的貓鼠戲只是燈火造就的幻覺,隨著燈火的熄滅一并消失,直到……

    黑暗中亮起兩對幽光。

    猩紅的,是鼠子的眼睛。慘綠的,是貓母的雙眸。

    它們不再望向彼此,而是直勾勾地盯著李長安。

    呵。

    原來點燈又滅燈后,便是這樣的劇情發展。

    李長安滿足了自己作死的好奇心,拔劍出鞘。

    砰!

    這自然不是劍出鞘的聲音,而是房門突然被撞開。

    月光涌入暗室,屋內霎時大明,晃得正欲撲殺的母子倆稍稍一楞,一個人影已然趁機閃入,扣住李長安的肩膀。

    “走!”

    帶著道士拔地而起,沖開瓦頂,踏月而去。

    …………

    “讓你不要點燈,你偏生不聽。”

    “這到了夜里,人人都有可能變成妖怪出來作祟。只是有些人容易,有些人難一些,差一個契機而已。舒大娘家里算是好的,只消不讓母子倆在夜里瞧清對方面孔就是。可你這道士卻偏生不聽勸。這下好了,上哪兒給你再找戶庇身的人家?”

    月夜下。

    李長安緊緊綴著少女,彷如腳底生出風翼,在墻頭、屋脊、樹梢間一路飛馳。

    這位自稱“女俠”的少女雖然嘴上抱怨得兇,但忘得也很快,已然開始為道士物色新的人家。

    “周秀才家不行,她家那口子雖不吃人,但也纏人得緊。”

    腳下是個雅致的小院,遠看白蒙蒙一片,仿佛新雪初覆,但離得近了,才發現全是厚厚的蛛網。

    “朱屠夫家也不成,他家里人口 家里人口太多,這道人毛躁,指不定就把哪個惹得妖變了。”

    左邊兒是個緊促的宅子,黑洞洞的窗戶都敞開著,隱隱瞧見許多猩紅的眸光晃動。

    “衛員外……不成不成,他昨兒才妖變了哩,全家上下都讓他吃了個干凈。”

    右邊兒是個占地頗廣的宅邸,可里頭死寂一片,一點聲息也無。

    少女左挑右撿,通通不如意,卻不曉得后頭的李長安,心里卻在盤算別樣的心思。

    魘本身不會做夢,所能控制與利用的不過是他人的夢境。那么,這一場意料之外的夢境必定有主,且八成就是眼前的少女,如果按照之前的法子,突然動手捅她一劍……

    “你要做什么?!”

    女俠猛然回頭。

    道士腳步一僵,訕訕看了眼自個兒手里出鞘的長劍,變臉也似的。

    “女俠行俠仗義之余又要斬妖除魔,實在是辛苦了。所謂寶劍配英雌,我這把寶劍正要送給女俠你,以報救命之恩吶!”

    李長安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膽氣,也從未相信過自己的演技,豈料……

    “真噠!”

    少女虛起的丹鳳眼一下子鼓得溜圓,居然毫不起疑,劈手搶過李長安手里的長劍,好似得了心儀玩具的孩子,嘿嘿呀呀耍弄起來。

    李長安搖頭失笑。

    是為少女孩子氣的舉動,也是為自個兒方才的胡思亂想。

    不知是被夢境影響,還是急昏了頭,居然冒出那么一個餿主意。

    須知,金家三十七口能夠脫離夢境,是因為入夢前就備下了符箓為他們接引神魂。而少女顯然在計劃之外,哪里事先備得符箓?就算背后捅了人家刀子,也不過徒勞損害精氣甚至神魂而已。

    還是再想想其他的辦法吧。

    只是,夢里著了妖魔的道,夢外的狀況又會如何?

    正思索間。

    城里突然聽得雄雞唱曉。

    回望東方。

    天際漸白。

    …………

    “快!快!快!”

    “抵死門窗!”

    金府正堂。

    狂風呼嚎,吹得屋內火光閃爍不定,吹得門板窗扉瘋狂擺動,吹得梁上瓦片翻身“簌簌”作響。

    屋外,夜霧濃重如鐵鑄,無數或龐大或怪異的影子在其中狂笑、梟叫。

    屋內,薄子瑜領著捕快,金夫人帶著仆役,頂著狂風鎖死門窗,封上符箓,而更多人只縮在屋里瑟瑟發抖,哭嚎、哀求、咒罵、尖叫,然后涕淚與屎尿齊下。

    薄子瑜心里一片冰涼。

    他如何還看不出來,自己等人遭了妖魔的道,這金家就是一個陷阱!

    在兩個道士沒有按照計劃醒來之后,夜霧突然變得濃重如鐵石,將整個金府圈禁起來,且出現了許多妖魔,將所有人都趕到了這小小的正堂。

    薄子瑜只得領著眾人,用馮翀以防萬一留下的符箓據屋困守,可區區幾張符箓與四面墻壁就能抵擋住妖魔?

    薄子瑜的目光不由投向房間正中的法臺,兩個道士雙目緊閉,絲毫不見醒來的跡象。張易守在他們身邊,一步不曾移動,也不讓任何人靠近。

    人在極端的情緒下,總會做出愚蠢癲狂的舉動。

    譬如,恐懼。

    “我不要死在這兒……”

    人堆中,一個衙役抱著腦袋神色恍惚。

    突然。

    他尖叫著沖出人群,推開了窗戶,竟是作勢要翻窗而出。

    薄子瑜悚然一驚。

    “回來!”

    話聲未落。

    一只鬼爪從陰影中探出,抓住這人,拖進了夜霧之中,留下一連串凄厲的慘叫。

    可很快,這點慘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讓人不寒而栗的咀嚼聲。

    隨后。

    “噗。”

    就如同人吃橘子吐出果籽,一灘嚼得稀碎的骨頭伴著血水被噴進了屋內,薄子瑜和幾個膽子大準備去關窗的人頓時被噴了一臉血腥穢物,其他人都在恐懼與嘔吐中剎住了腳步,只有薄子瑜硬著頭皮獨自沖了上去。

    關上了這最后一扇窗,封上了最后一道符。

    符箓似乎真的起了作用。

    狂風一下子消停了許多,妖魔的怪聲也隨之不聞。

    薄子瑜胡亂抹了把臉上的臟東西,回頭瞧著惶恐的眾人,勉力一笑:

    “諸位放心,有馮道長留下的符箓在,只要咱們不自亂陣腳,一定能撐到……”

    砰!

    這是一聲足以讓人絕望的撞響。

    被桌椅死死抵住的大門轟然洞開。

    先前在墻頭窺視的猙獰巨臉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