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四十六章 好漢
    嚴格來講。

    丐幫這種江湖門派是不存在的。

    天下十五道三百二十八州一千五百七十三縣,少則十萬多則百萬流離人口,悉數歸結于一個組織之下,要是哪天組織頭目或說丐幫幫主想不開揭竿而起,丐幫不就立馬成了黃巾、白蓮、赤眉,要改天換地、震動龍床呢?

    但“丐幫”又是真切存在的。

    就像肉行、酒行等行會,一個城里約么有那么一兩個。為首的叫做“丐頭”或“團頭”,通常并不乞討,只依靠盤剝其他乞丐發財。

    窮人的兒子一定是窮人,乞丐的頭子不一定是乞丐。

    所以,在張少楠領著薄子瑜、李長安到本地丐頭的巢穴,迎面一棟寬闊富麗的宅子,也是理所當然。

    宅子圈著一排粉白墻,瞧得見花樹與閣樓高出墻頭。大門處,只見門檻,不見門板,用意大抵與小說里丐幫凈衣派弟子在綾羅上打個補疤一個意思。

    意思意思的意思。

    門前散著幾個捉虱子的乞丐,見了三人,跟老鼠見了貓,“唰”一下全躥回了門里。

    張少楠見怪不怪,帶著道士兩個跟了進去。

    …………

    進門是間寬敞庭院。

    剛進來,空蕩蕩不見個人影。

    馬上,聽見幾聲口哨。

    走廊、廂房、墻角各處,呼啦啦就“長”出了一大幫子乞丐,癩頭的、瘸腿的、眼瞎的,少說四五十號人,把院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人堆里,還隱隱瞧見些健壯漢子,神情彪悍,手里提著明晃晃的刀槍。

    “你這些朋友……”道士呵呵一笑,“看來不怎么夠朋友嘛。”

    “道長見笑。”

    張少楠面無表情。

    “無非是走動太勤,難免打得火熱。”

    而后,竟迎著乞丐們不怎么友善的目光,向前一步,抱了拳。

    “孫團頭何在?”

    聲音響得似平地起雷。

    “還不快些出來見客!”

    然而。

    久久沒有回應。

    只有乞丐們沉默的目光圍攏過來。

    就在薄子瑜有些不耐煩時。

    “我家團頭豈是什么阿貓阿狗想見就能見的?”

    前方的人群裂開條縫隙,一個壯實的漢子抱著雙臂,吊兒郎當抵近了張少楠面前。一對吊梢眼來回打量。

    “要是張大來了,興許還能賞個薄面……”

    話到這兒,他裝模作樣一拍腦門。

    “哦,是了。張大死了!”

    乞丐堆里頓時掀起陣陣哄笑,數不盡的污言穢語、嘲諷謾罵從四面八方仿若浪潮滾滾而來。

    啪!

    “浪潮”戛然而止。

    吊梢眼捂著臉,踉蹌退了幾步,嘴里咕嚕幾下,吐出了一顆帶血的牙齒。

    張少楠甩了甩手。

    “再敢亂吠,扒了你的狗皮!”

    吊梢眼愣愣盯著張少楠,眼珠子越瞪越瞪大。

    終于。

    “給我打死他們!”

    立時,乞丐們群情洶涌,場面再度沸騰起來。

    重圍之中。

    李長安冷眼捉住劍柄。

    他向來對這種抱團的職業乞丐無甚好感,這些人中可憐人雖說不少,但可惡、可恨、可殺之人同樣也不少。坑蒙拐騙、殺人放火、采生折割何時少得了他們?

    道士的眸光隨意掠過人群,在一幫子乞丐里挑肥揀瘦,尋思著砍翻哪幾個,才能最快地嚇散這幫烏合之眾。

    那些個藏在人群里,挎著刀槍、蹦得最歡的,名為乞丐實為打手的漢子自然最受“青睞”,只可惜道士拿眼挨個掃過去,這些漢子就像被刀架住了脖子,莫名就老實了下來。

    少了這些中堅力量,吊梢眼鼓噪了半天,愣是沒有一個乞丐真的上前。

    這邊三人見了,也不急著動手了,到要看看這幫乞丐能耍出什么門道?

    于是一方身在重圍卻冷眼旁觀,一方人多勢眾卻色厲內荏,讓場中看來頗為滑稽。

    好在,沒多久。

    “放肆!”

    人群后頭突的響起一個聲音,這聲音不大,卻壓下了滿場嘈雜。

    “貴客當前,怎可無禮?”

    “曉得這兩位是什么人么?那位差爺可是如今衙門里的紅人,旁邊那位道爺更是斬妖除魔的豪杰,是咱們這些低賤的乞兒能夠招惹的?”

    人群分開一條甬道,富商打扮的男人小跑著過來,照面就笑吟吟行了個禮。

    “我說今兒晨門檐上怎有喜鵲叫喚,原來是李道長和薄班頭大駕光臨。”

    這人穿著云紋打底的鴉青色錦袍,抬起臉來,白凈里透著和善,只可惜似乎眇了一目,扣上了個黑眼罩,讓臉上的溫吞減了幾分。

    留下顆獨眼還算靈動,轉了轉,彷如才瞧見張少楠。

    “嚯,還有張家二郎么。”

    …………

    “……事情便是如此,還請團頭譴人相助。”

    正堂里。

    群乞環侍,主賓落座。

    張少楠把妖變之事挑挑揀揀說了一些,便請這位孫團頭派遣手下的乞丐,探查妖怪蹤跡。

    畢竟,在這城市之中,有什么人比數目眾多且天生不引人矚目的乞丐們,更適合查探街頭巷尾隱藏的妖異呢?

    那孫團頭聽了,也是連喝了幾杯熱茶壓驚。

    “駭人聽聞!駭人心神啊!”

    可末了,對張少楠的要求,他卻沉吟起來。

    “只是……”

    薄子瑜心急:“只是什么?!”

    孫丐頭笑道:

    “班頭莫急,非是小人不肯效力,只是兄弟們跟著我無非是討口飯吃,最多活著少受點兒欺凌,死了有一張草席。可要讓他們去監視、查探什么妖怪,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

    薄子瑜雖然性子莽撞,但也在市井上廝混多年,哪里聽不出對方言不竟實,當即拍案呵斥:

    “推三阻四,信不信我拆了你這乞丐窩!”

    “信。”

    丐頭笑呵呵點頭。

    “薄班頭要拆我這宅子,我哪兒敢攔著?只是城里的貴人們讓我約束群丐,我也是萬萬不可違背的,只好換個不礙眼的地方再建個窩咯。”

    薄子瑜不陰不陽吃了個軟釘子,卻找不出好話駁斥。

    捕快說好聽是官差,難聽點兒就是官府的狗,而乞丐頭非但也是狗,可能還是下蛋的雞,他還能真把對方咬死不成?

    “你就不怕身邊人變成妖怪,啃了你的腦袋。”

    丐頭笑得愈加“誠懇”。

    “那就合該小人命薄了。”

    “你……”

    薄子瑜再要發作,張少楠已然起身打斷了他。

    “莫要再瞎扯,咱們開門見山。”

    他皺著眉頭。

    “孫丐頭若應下此事。”

    “城北的賭檔,城南的雞坊,城東的幾家邸店、茶樓,廟前長街的商鋪,這些盤子盡數渡讓于你。”

    張少楠口中的盤子,當然不是他自個兒的產業,而是他兩兄弟收 兩兄弟收保護費的地盤。李長安雖不曉得這些地盤油水如何,但看周圍人的神情,大抵收益不菲。

    孫團頭也是點了點頭。

    “不行。”

    這話出來,張少楠神情一僵,周遭的乞丐們更是哄堂大笑。

    丐頭身后侍立的吊梢眼陰陽怪氣:“張大都死球了,那些個肥水,區區一個張二能守住?”

    旁邊有人捧哏:“伸手就能搶來的東西,還需著去換?”

    七嘴八舌,越來越難聽。

    那孫丐頭聽夠了,才心滿意足拍了拍手,讓眾乞丐安靜下來。

    “說什么胡話。”

    輕飄飄訓斥了一聲,對張少楠拱了拱手。

    “二郎莫要誤會。”

    “你給出的條件,身為丐頭我是極其滿意,可……”

    他話鋒一轉。

    “公歸公,私歸私。”

    他扒開眼罩,露出個烏黑凹陷的眼眶。

    “這只眼睛,二年前,你兩兄弟打瞎的。如今,還時不時痛得我夜不能寐。你且說說,咱們這筆賬又該怎么算?”

    乞丐們的目光彷如箭鏃,齊刷刷投射過來,一片急促的呼吸中,隱隱聽得刀劍出鞘的聲響。

    張少楠卻面不改色,只把手探向懷中,掏出個小布包,扔到丐頭腳下。

    丐頭示意手下,拾起打開。

    里頭赫然一對血淋淋的眼珠子。

    “這是?”

    “我大哥的招子。”

    凝重里響起幾聲低呼。

    丐頭沉默了片刻,卻是呵呵一笑:

    “卻拿死人的眼珠子糊弄我。”

    張少楠搖了搖頭。

    “我的也一并給你,只是還得用來報仇,暫且賒著。待此事了結,我若死了,你自派人來取;若我活著,我親手挖給你!”

    這話在人堆里勾起了更多的波瀾。

    孫丐頭又點了點頭。

    “不行。”

    張少楠虛起眼睛,目露寒光。

    孫丐頭已然再度開口:“我倆的仇算是了了,可我手下兄弟的仇……沒了!”

    他微微示意。

    身后的吊梢眼漢子就越眾而出。

    將一柄短刀拋在張少楠腳下。

    扯開衣領,露出肩上的猙獰疤痕。

    “三年前,城北賭檔,你砍的。”

    張少楠聞言沉默。

    吊梢眼見狀嗤笑起來,向周圍得意地擺了擺手,迎來陣陣喝彩。

    這時。

    張少楠突然彎腰拾起短刀,照著自己肩膀,一刀捅下。

    噗!

    鮮血四濺,觸目驚心。

    群乞一時啞然,李長安不再走神,薄子瑜更是驀然起身。

    “張少楠,你……做人留一線,凡事不可太過頭!”

    后頭一句,卻是沖著孫丐頭而去。

    “過頭?”

    孫丐頭搖頭失笑,嘬了口熱茶,慢條斯理回道。

    “這一刀一刀結下的仇,就得一刀一刀來解。要是今兒只你薄班頭或是李道長來,孫某咬咬牙興許就應下了。可今兒來的是張少楠,他要想咱兄弟為他辦事,就得先了結咱兄弟的怨。否則,就是我肯答應,手下的兄弟也不肯照辦!”

    周圍的乞丐一齊鼓噪,紛紛應和。

    張少楠也是抬起手,示意兩人莫要插手。

    “我自曉得。”

    薄子瑜無奈,跺了跺腳,恨恨坐了回去。

    場中于是再度安靜下來。

    吊梢眼冷笑兩聲,退回列中,換了個紅臉膛的漢子走了出來。

    依舊是一把刀子拋到張少楠腳下。

    挽起褲腿,但見大腿上一道蜈蚣樣的猙獰疤痕。

    “四年前,廟前長街,張大劃的。”

    張少楠點頭,拾起刀來,照著自己的腿,再次一刀插了下去。

    紅臉膛無聲退下,另一人上來拋下了刀子。

    ……

    片刻后。

    張少楠身上多了六七把刀子,他面色慘白,身子搖搖欲墜,腳下積起一灘血泊。

    薄子瑜已經不忍心再看,周遭的乞丐們更是不敢去看。

    只有一種難言的沉悶死死壓在堂中。

    這時。

    一個枯瘦的男人走了出來,他沒像其他人那樣拋出刀子。

    而是直接扯開衣裳,露出胸膛。

    但見骨節嶙峋的左胸上,有一道指長的疤痕。

    “五年前,城南的勾欄檔里,你親手捅的。所幸俺命賤,心臟長偏了半分。”

    隨著話聲,場中愈顯死寂。

    男人卻咧開嘴。

    把一柄尖刀拋進血泊中。

    “咱兩個的仇怨,你敢解么?”

    沉默片刻。

    張少楠搖搖晃晃拾起了尖刀。

    薄子瑜騰的站起身來。

    乞丐群響起陣陣驚呼。

    李長安默默按住劍柄。

    “夠了。”

    孫丐頭突然出聲。

    他站起身來,臉上不復方才那種虛偽的和善。

    “果然好漢子。”

    “都說張二不如張大,我看是張大不及張二多矣。”

    他面色復雜。

    “你的事,我應下了。”

    …………

    乞丐窩外。

    沒門板的大門處。

    “那漢子聽好咯,城東的李銀匠,上好的補牙手藝,要是尋他補牙,便報你薄爺爺的名號,保管少你三分的火耗。”

    吊梢眼的漢子當場“呸”了一聲,吐出口帶血絲的唾沫,恨恨回了門里。

    留得薄子瑜在門外哈哈大笑。

    笑得不見了人影,他才啐了一口,湊到張少楠旁邊。

    此時張少楠身上傷口也粗粗包扎過,但縱使他下刀極有分寸,沒傷著要害,但終歸失血過多,臉上慘白得嚇人。

    薄子瑜不由想起堂中那一幕,仍舊心有余悸。

    “要是那乞丐頭子不喊‘停手’,你真打算拿刀捅死自個兒?”

    “捅自個兒?”

    張少楠眉頭一挑。

    “乃公拾刀,是要上去捅死那孫賊!”

    薄子瑜瞪大眼睛。

    “那可是乞丐窩!”

    張少楠嘿嘿笑起來。

    “我一條爛命無所謂,道長神通廣大自然無恙,至于你薄班頭……自求多福咯。”

    薄子瑜頓時像是吃了一口五谷輪回物,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你娘……”

    可惜沒罵完。

    張少楠身子一晃,栽倒在他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