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三十八章 試藥
    一陣忙活。

    臨時手術臺又變了一個簡陋法臺。

    馮翀雙手捧著一支朱砂筆,念念有詞。

    俄爾。

    “薄兄弟,靜心凝神!”

    對面局促不安的薄子瑜趕忙閉上眼,擺出個五心朝天的姿勢。

    馮翀已然提筆上前,在對方眼皮上點起朱砂,口中同時喝道:

    “一筆封眼。”

    手腕一抖,又在鼻端一劃。

    “二筆封鼻。”

    筆頭再轉,點向雙耳。

    “三筆封耳。”

    手腕回轉,在唇上一抹。

    “四筆封口舌。”

    最后點在眉心。

    “五筆封神魂。”

    朱砂點敕完畢,薄子瑜臉上緊張的神色頓時一變,臉上的皮肉松弛下來,像是進入了最深層次的睡眠。

    馮翀又取了兩支香,一支插在薄子瑜發髻上,一支插在妖蟲身上。隨即點燃,但古怪的是,兩注香上青煙沒有飄然上浮,反是彼此吸引,慢慢飄向對方,最后混絞作一處。

    一人一妖隔著大半個案臺,以身上香,香上煙,彼此勾連。

    馮翀又趕緊捻決。

    “渡魂!”

    話音方落,就瞧見兩股糾(和諧)纏的輕煙一陣急促地抖動,似有什么東西透過煙氣傳渡而來。稍后,顫動平息,煙氣又變回那裊裊輕盈浮動模樣。

    而煙氣兩頭的雙方,寄生妖蟲好像愈加僵死,薄子瑜沉睡的臉上也似乎有了點微妙的變化。

    緊接著。

    馮翀用筆端作刀,在薄子瑜嘴前虛虛一劃。

    “口舌開。”

    做完這一切,他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神態也萎靡了不少,卻又馬上打起精神,捧出一本藥材綱目,緊盯著薄子瑜,念到:

    “黃芪。”

    室內寂靜。

    時有燈芯噼啪輕響,兩股香煙裊裊糾(和諧)纏扭動。

    三四個心跳之后。

    “黃芪。”

    薄子瑜的聲音含混響起,吐聲迥異與平時說話腔調。

    但馮翀眼中神采反而一定,繼續念:

    “杜仲。”

    薄子瑜再度學舌。

    “杜仲。”

    “決明子。”

    “決明子。”

    ……

    十來個藥材的名字之后。

    “紫萱。”

    這一次,久久沒有回應。

    馮翀耐心等候了幾秒,終于露出一絲喜色,趕緊在書頁上勾畫作記號。

    又念:

    “三七。”

    ……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兩炷香已燃得只剩三分之一。

    馮翀的眉宇之間疲色難掩,但他還是勉力支撐著,將下一個藥材的名字念出。

    “桑寄生。”

    這一次沒有回應,馮翀習慣性地下筆去勾記,可冷不丁瞥了薄子瑜一眼。

    但見捕快松弛的神態下,嘴角居然藏著一絲古怪的笑意。

    頓時。

    一股酥麻躥上頭皮。

    “快動手!”

    他忽而大叫。

    “法敗矣!”

    話聲方落。

    薄子瑜突然昂首將嘴巴張大到了極致,舌(和諧)頭伸直探出嘴來,而后,兩道牙關猛然一合,便要咬斷舌(和諧)頭。

    千鈞一發之間。

    一只手將將趕到,掐住了他的牙關。

    卻是旁邊護持的李長安早一步察覺到了蹊蹺,一手救人,同時,一手掐斷了發髻上的香頭。

    但見空中糾(和諧)纏的輕煙突兀一抖,接著如同長鯨吸水,所有的煙氣倒卷而回,縮進了寄生妖蟲身上的法香里,而后被馮翀一把拔掉。

    …………

    道士和醫生這兩個職業通常是聯系在一起的。

    青萍真人在瀟水偌大的名望,除了本人道學精深之外,還與她常年在左近義診有關。

    所以水月觀中常備藥材也是很正常的事。

    馮道士抹下老臉,把道童無憂給請了回來,許下了果子幾包、糕點若干、故事幾則后,才讓小道童從藥材庫里取出紫萱、龍葵、重樓、景天、長卿、雪見各一份。

    這六味藥材,都是方才被妖蟲附身的薄子瑜沒有說出口,或說,懼怕說出口的。

    藥材到手后,幾乎精疲力竭的三人也沒那閑心去熬煮。

    干脆把藥材磨成粉,捏成了一個大大的藥丸。

    因著泥魃被封禁,不能吞咽,當然也無法口服。便只好把藥丸從其肛(和諧)門里塞進去,再拿筷子捅進妖蟲體內。

    人事已盡。

    接下來 p;接下來,就只有靜待天命了。

    ……

    長燭燒短,短燭燒盡。

    又挑過幾次燈芯。

    時間便在沉悶中流逝了老長一段。

    可那妖蟲卻始終沒有動靜。

    失敗了?

    不得不讓人如此作想。

    疲敝與無果的等待讓李長安禁不住的哈欠連天。

    “快看。”

    馮翀突然叫道。

    這法子可是他提出來的,別人可以稍稍懈怠,唯獨他不肯放松神經。

    李長安打起精神,趕緊盯過去。

    卻瞧見,那妖蟲猛然打了個顫。

    盤成一團的蟲軀突而抖開,除了頭尾還埋在泥魃體內,細長的軀干通通拱出腹腔,不住地搖擺、顫栗、狂舞。

    觸須也隨即拉長蜷曲,扯得泥魃整個身子,由內臟到肢體、皮膚都不住抖動,浸出細密的血珠。

    很快,鮮血染紅了案臺。

    “糟了!”

    馮翀慌了神。

    “快把藥丸擠出來!”

    他忙不迭要上前,卻被李長安伸手攔住。

    “別慌,再等等。”

    馮翀無奈,只得在旁急得直跺腳。

    可漸漸的,泥魃臉上的痛苦之色居然開始緩和,那些生長入內臟的觸須也慢慢溶解,最終化成了血水融進了泥魃體中。

    俄爾。

    妖蟲的掙扎終于停歇,它蜷縮回泥魃的腹腔當中,只時不時的顫栗幾下。

    成功了?

    不。

    還差得遠。

    別說妖怪沒變回人,便是那蟲子都還是蟲子,沒有變回腸子。

    觸須盡除,倒是可以下手將寄生怪蟲剔除。

    可蟲子沒了,腸子不就也沒了。

    沒了腸子的妖怪還能活么?即便能活,若是以后變回人,沒了腸子的人能活么?

    薄子瑜揉著酸痛的牙關,眉頭緊鎖。馮翀更是懊惱不已。

    李長安笑著拍了拍手,準備出言安慰。

    凡事哪兒能一步到位、盡善盡美?再說了,開了個好頭不也等于成功了一半么?

    可……

    “兩位道長快看!”

    又怎么呢?

    李長安連忙再往寄生妖蟲看過去。

    詫異地發現,這妖蟲好似充氣氣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起來。沒一陣,細長的環節狀的蟲軀便脹成一個個連在一起的肉球。

    沒待幾人作出反應。

    那些“肉球”便迅速收縮,好似有什么東西,涌出蟲軀,經過泥魃的胃囊、食道,最后從喉嚨間擠出。

    頓時。

    泥魃猛然張開嘴。

    一種難言的悶煩尖嚎掀起音浪擴散開來。

    但見周遭布置的禁制,法旗翻倒,八卦鏡碎,黃符被激蕩到空中紛紛灑灑燃燒。

    轉眼間。

    室內一片狼藉。

    而做完這一切,寄生妖蟲再度盤縮回去。大半截軀體開始慢慢泛紅,慢慢折皺,慢慢變得像腸子……

    三人在旁,面面相覷。

    …………

    寅時末,卯時初。

    山門前,月光大明,映照得畫壁上千奇百怪的五猖兵將抬手投足纖毫畢現。

    可不到十步外的林子卻一片漆黑,好像陰暗從葉底、從石隙、從樹根里鉆出來,相互層疊、相互勾連,與整片山林粘在一起、鑄成一塊,風潑不進,月照不入,黑如墨,沉如鐵。

    突然。

    煩悶的聲浪自觀中迸起蕩過山林。

    隨即,林中便有“淅淅索索”的聲響與之回應,樹與樹的剪影間,似有什么東西一掠而過。

    林子,在黑暗中蠢蠢欲動。

    與之同時。

    那些傾瀉不入山林的月光好似沉降下來,浸潤入了墻上的壁畫,讓灰白的色彩重新艷麗,讓粗陋的筆觸變得柔順鮮活。

    霎時間,壁畫上一位又一位五猖兵將竟是變得活靈(和諧)活現、躍然欲出。

    而后。

    它們張開了雙目。

    數不盡炯炯目光逼視林中騷動的陰影。

    風吹云動。

    月光晦暗須臾,天地也昏沉了那么一瞬。

    待到殘月浮出云海,投下的輝光卻輕而易舉漫入山林。照得林中花草映木,一枝一葉清晰可人。

    再看山門壁畫,依舊雙目緊閉,依舊色彩灰敗,依舊筆觸粗陋,仿佛方才種種不過一場幻夢。

    只有道觀深處。

    某間墻上繪滿五猖圖的神堂里,一個佝僂蒼老的身影獨自坐在神像之下。

    青燈、古卷,默然無言。

    只在掐完一輪念珠后,緩緩誦詠一聲。

    “無量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