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三十三章 紅鸞入夢
    “瞎說!”

    “就是牛大的肚子也收不下三桶白飯啊。”

    說話的是個粗實干練的婦人,她一手夾著小結巴,另一手夾著個半大小子,像個護崽的老母雞攔在薄子瑜跟前。

    薄子瑜挎刀昂首,意態驕橫。

    “是與不是,問過才知。”

    要說薄子瑜這人,細細接觸下來,才發現人品其實不壞。

    為人還算熱誠,勇敢近乎莽撞,責任心更是豐富得過盛,但奈何辦事時總習慣擺出一副跋扈的姿態。

    興許是因著青春年少、本性張揚,也可能是在這市井之間,不擺出狼的模樣就嚇不到豺與羊吧。

    總之。

    由他去和婦人扯皮。

    李長安自個兒慢吞吞打量起周遭。

    …………

    在邸店。

    經過薄子瑜仔細的盤問。

    小結巴話語中的三桶白飯的確是吹牛扯淡,但他的哥哥這幾日的飯量突兀大增,翻了一倍有余也是事實。

    反正左右無事,本著有棗沒棗打三竿的念頭,兩人還是動身前往查訪。

    小結巴的家是座小酒坊。

    雜亂不算寬敞,充斥著殘留的酒香與谷物發酵的臭襪子味兒。

    道士稍稍轉了一圈,就跟瀟水城中許多酒坊一樣,只是個尋常的小作坊,沒找到什么異常之處。

    倒是薄子瑜那邊,卻隱隱有些失控的跡象。

    “小孩子說的胡話也能相信呀?”

    婦人的聲音驀然尖利。

    “再說這半大的娃子正是吃長飯的年紀。多吃點兒飯怎么啦?多吃點就能長成妖怪呀?”

    話剛落地,薄子瑜臉色就是一變。

    扶刀厲問:

    “你如何知曉?!”

    婦人的潑辣勁兒被嚇得一縮。

    “兇個什么嘛?”

    她把兩個崽子夾緊了,訕訕嘟嚷著。

    “這誰不曉得呀?吃多了東西就會變成妖怪,還是昨個兒來查案的差役自個人說的哩。”

    薄子瑜差點氣歪了鼻子。

    本來調查妖變之事是借著連環殺人案暗中進行的,目的就是怕打草驚蛇,引起幕后元兇的警惕,防止其主動收縮,或者干出什么喪心病狂之事。

    可現在倒好,搞得人盡皆知。

    也許是辦事的衙役門牙漏風,更可能是其故意透露出去,好發動人民群眾自個兒警惕舉報,省了挨家探查的辛苦與危險。

    不得不說,想出這個法子的可真真是個機靈龜兒,只是省事后會引發什么后果,他大概率是不在乎的。

    可薄子瑜在乎,在乎得怒火中燒。

    他咬碎了牙關,嘎吱作響,嚇得對面娘仨悄悄退后。

    李長安趕緊上去。

    目光先把小結巴的哥哥上下打量一番。

    是個清瘦秀氣的半大小子,這樣一個人與“飯桶”二字聯系在一起,又是這么個時間點,確實惹人懷疑。

    不過么……

    “大娘。”

    道士問。

    “你這坊中養狗么?”

    婦人聽了,先是一瞬間的茫然,而后一下子鼓圓了眼睛,伸手一撈,就把大兒子的耳朵揪了個正著。

    “你個臭小子,又偷偷喂外頭的野狗了不是?”

    “沒、沒、沒……嗷~嗷……對!對!對!”

    半大小子被揪得嗷嗷直叫喚。

    “我就是看它可憐……”

    “可憐?老娘辛苦拉扯你們這兩條才可憐哩,你小兔崽子還敢給我再弄一條?”

    那小子不敢再辯,只得連連痛呼求饒。

    可他老娘卻又眉頭一蹙。

    “不對。”

    “你個小兔崽子這兩天就沒出過門……好呀!你把狗藏坊里了?老實交代,在哪兒?!”

    小子頓時不說話,只把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可所謂知子莫若母,婦人一搓牙花子。

    “好你個小王八犢子。”

    “你把神堂當狗窩啦?!”

    片刻后。

    某間巴掌大的神堂房門敞開。

    里頭供奉著酒神的畫像,以及一件青衣?

    這是件女子的衣衫,樣式很是少見,應該不是當時時制。

    而在神堂門口,那半大小子則和一只大白狗抱在一起,瑟瑟承受著來自老娘的疾風驟雨。

    接下來也沒什么看頭。

    兩人就要告辭而去。

    婦人也趕忙歇了嘴皮子,將兩人送到門口。

    “可多虧了這位道長。”

    她故意瞄了捕快一眼。

    “不然俺家大郎還不給某些人給冤枉啦。”

    薄子瑜臉色一黑,但他還糾結著泄密的事兒,懶得與她計較。

    李長安看得好笑。

    “是我等叨擾了。”

    “不過要真有什么異常之事,還請多多在意。”

    “應該的……”

    婦人一邊應承,一邊卻露出些遲疑之色。

    “要說異常之事,倒也有那么一出。”

    道士一愣。

    還真有?

    “請講。”

    “也就前幾日,俺時常做得同一個夢,夢見一團紅光鉆進俺的肚子,那幾日,總覺得肚子都實墜了幾分。”

    “可有不適?”

    “只覺胃口大開。”

    這算個什么異常?!

    “恭喜。”

    道士還是笑道。

    “紅鸞入腹是有喜的吉兆。”

    “吁~”

    婦人趕忙擺手。

    “俺這都一大把年紀了。”

    “老來得子嘛。”

    “嘿,俺家那老鬼哪兒有這本事!”

    …………

    婦人前腳送走了道士兩人,后腳就逮住了見勢不妙正要跑路的大兒子。

    一把將神堂里供奉的青衣塞進了他懷里。

    半大小子哭喪起臉。

    “怎么今年又是我?”

    “少廢話。”婦人虎著臉,“家里全是帶把的,還能怎么著?”

    “小弟?”

    “他結巴,祭詞兒都念不順。”

    “您自個兒……”

    “呸。”

    婦人叉起腰桿。

    “俺能對不住你爹?”

    “又不是……”

    小子沒嘟嚷完,腦袋就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

    連唬帶嚇,攆進神堂,“變身”去了。

    …………

    一通烏龍后。

    兩人出了酒坊。

    李長安回想起神堂中供奉的那件青衣,仍是好奇。

    雖說供奉神靈這件事,本就多有稀奇古怪。有供奉活人、供奉死人,供奉山川、河流、石頭、樹木、動物,甚至于供奉一坨造型別致的屎都有,但獨獨供奉一件衣服卻很是稀奇。

    “這是個什么說法?”

    這會兒薄子瑜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于是笑著解釋道:“那是酒妃娘娘。”

    “酒妃?”

    “這就要從咱瀟水的傳說說起了。”

    捕快細細道來。

    “相傳酒神本姓杜名春,也是瀟水人士,也是釀酒為業。有一日,入山采山泉釀酒,拾到一名容貌迤邐的女子,兩人一見如故,約為婚姻。”

    “這女子十分聰明賢惠,不僅為杜春生育了一子一女,還將家業打理得井井有條,短短幾年就成了富豪人家,賢名為左近稱道。可這女子卻有一怪癖,那就是下雨時從不出門。”

    “然而,有一日,瀟水遇到了百年一遇的暴雨,而杜春正去山中采泉未歸。女子擔憂丈夫,竟然冒雨前往。所幸,在山腳下夫妻二人平安相逢。”

    “可也在此時。”

    “暴雨驟然停歇,天上出現了一道彩虹,紅、橙、黃、綠、藍、紫六色俱在, 俱在,獨獨缺了一道青色。可旋即,女子化作一道青光,遁上天際,補齊七色天虹,只剩一件青衣留在杜春懷中。”

    “原來這女子是天上青虹降世,之所以躲避雨天,是為了在凡間與丈夫長相廝守,可終究也因心憂丈夫安危,被雨神發現攝去。”

    “失去妻子后,杜江心哀欲死,于是散盡家財,對著妻子遺留的衣衫,竟日縱飲,大醉三年而死。”

    “其人死后,瀟水人感念他生前恩德,又因著其釀酒技藝高超,將其奉為酒神,連年祭祀,漸成習俗。”

    “至于其妻子,自然也成了酒妃娘娘。因其化為青虹而去,所以不置神像,只用一件青衫祭拜。但實則,咱們不常拜酒妃,也就各大小酒坊每年釀酒之初,會使家中年輕女子穿上供奉的青衣,裝作酒妃以慰酒神相思之苦,以此求得酒釀香醇。”

    這故事聽完。

    前頭部分雖老套但還正常,可這后面……

    李長安咂吧一幾下。

    這什么個破習俗?

    這酒神不是正經神啊!

    “要是家中沒有年輕女子呢?”

    薄子瑜嘿嘿一笑,剛要作答……

    “前面的可是李道友?”

    …………

    “聽聞道友先斬虎姑婆,又誅二俎鬼,某在病床也覺精神一振。”

    在街頭叫住李長安的,竟是多日不見的圓臉道士馮翀。

    “哪里,適得其會罷了。”

    李長安謙遜了幾句,瞧見他面色尚有些憔悴,便問起近日狀況。

    “自魑魅那一夜,幸為道友所救。”

    “此后,就一直在城外水月觀中掛單療傷。多虧真人遣小童精心照料,再加之,身上還有從師門帶出的丹藥。于是傷勢漸漸好轉,今日也能下地活動。”

    “正巧,城內有戶人家上門求助。我一來感念真人恩德,二來也為盤纏將盡,于是替真人走上這一遭。”

    三人一邊走,一邊敘話,直到一戶人家當前。

    “就是這家了。”

    馮翀邀請道。

    “不如同去。”

    “事后也好小酌一杯,我正想聽聽城中‘妖變’詳情。”

    李長安笑道。

    “敢不從命。”

    …………

    這戶人家姓候,看來已等候多時。

    外面才敲門,里頭主人家就立刻帶人迎接了出來。

    男主人神情憔悴,想來家中事件讓其分外困擾。

    在看見沒來青萍真人,卻反倒來了兩個道士一個捕快的古怪組合后。

    雖有失望和疑惑,但也頗具風度的拱手致禮。

    “辛苦道長上門一趟了。”

    “真人所托,不敢不盡心戮力。”

    馮翀還了一禮。

    念想著從李長安處打聽近日風傳的“妖變”詳情,也沒有多過客套寒暄,直接開門見山。

    “我在山上聽聞是貴夫人有癢……”

    他扭頭瞧向男主人旁邊那個神態親昵的女人。

    “這位可是?”

    侯員外沒搭話,神色一時卻有些不自然。

    倒是那女子主動盈盈一拜。

    “道長誤會了,要勞煩道長的是妾身的姐姐。”

    侯員外趕緊點頭,招呼仆役。

    “快去喚夫人出來。”

    尷尬的是,半炷香的時間過去了。

    他口中的夫人卻遲遲未出,倒是后院隱隱傳來一些喧嘩。

    不多時。

    那個仆役去而復返,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三人就見得他臉上驀然陰云密布,勉強告罪一聲,便氣沖沖往后院而去。

    道士仨見了,互相使了個眼色,施施然跟了上去。

    到了后院。

    只見一個大肚子的婦人正在推攘著兩個婢女,瞧見了侯員外,更是大聲喚道。

    “阿郎快來救我,他們要害我的孩子!”

    “胡鬧!”

    侯員外剛要作色,但又想起屁股后面還跟著三外人,只好勉強壓住火氣。

    “她們是帶你出來看病,如何是要害你?”

    “看病?”

    婦人呆愣愣搖了搖頭。

    “我沒病啊。”

    說著,目光轉向了道士三人,卻是猛地往墻角一縮。

    先指著馮翀。

    “這人賊眉鼠眼。”

    又點向薄子瑜。

    “那人兇神惡煞。”

    “呀!”

    最后驚呼一聲,看向了李長安。

    “這道士長得奇形怪狀的。”

    “都不像好人哩,阿郎,切勿被他們給騙了。”

    “他們要害我們的孩子!”

    呃……道士不自覺摸了摸臉。

    人生二十余年,第一次得到這么個評價。

    ……

    這一通瘋言瘋語,三人沒怎么著,侯員外卻是再壓制不住怒火。

    他兩三步搶上去,一把掏向了女人的大肚子。

    “刺啦。”

    撕裂聲中。

    侯員外從女人鼓起的衣服下,撕扯出一大把棉絮。

    “孩子!孩子!”

    他嘶吼著。

    “你看看哪兒有什么孩子?!”

    女人沒有去搶員外手中的棉絮,只是愣愣撫著扁下來的肚子。

    忽的。

    “咯吱吱”笑起來。

    “我的孩兒出去啦。”

    她指著先前稱呼她為“姐姐”的女人,也就是侯員外的妾室。

    “到她那兒哩。”

    …………

    雞飛狗跳后。

    “我夫人自從不慎流產之后,就一直接受不了事實,以為孩子還在腹中。我只能讓婢子小心照料,期望她有朝一日能夠慢慢康復。可這兩天,我聽到了城中的風聲,心里居然想,夫人的癔癥是否是妖怪作祟呢?如此一來,豈不是驅除了妖魔,便能使她康復……”

    侯員外神色郁郁,為兩人解釋著來龍去脈。

    不多時。

    房門打開。

    馮翀帶著歉意走了出來。

    “……令夫人的癥狀只為心哀所致。”

    “恕貧道直言。”

    員外勉強擠出一點笑容。

    “道長請說。”

    “邪祟有法可治,心病無藥可醫。”

    盡管員外延請馮翀,本就是心懷僥幸,但聽到這個回答,他仍是難掩失望之色。

    面容蕭索,擺了擺手。

    不復多言。

    之后,便送上儀金,遣人送了三人出門。

    可到門口,她的妾室卻悄悄等在了門外。

    “夫人有何見教。”

    夫人。

    簡單兩個字兒讓這女子笑開了懷。

    但她很快收斂住喜色。

    “不敢。”

    用矜持而期待的語氣說道:

    “卻是請道長解夢。”

    “這幾日,老是夢到紅光投入腹中,身子常常乏力,食欲也多有增長。請問道長,這是何預兆?”

    “恭喜夫人。”

    馮翀笑道。

    “紅鸞入腹,是女子有喜的吉兆。”

    三兩句打發走喜不自禁的女人,馮翀一扭頭,卻發現李長安與薄子瑜神情古怪。

    一個時辰之后。

    薄子瑜面色凝重。

    “都問過了,但凡這個里坊的人家,凡是適齡女子都做過‘紅鸞入腹’之夢,且夢醒后多少會虛弱些時日。”

    聽罷。

    李長安沉吟。

    “事出反常……”

    馮翀點頭。

    “必有妖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