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二十三章 祭奠
    洪岱海奮力睜大眼睛。

    周遭。

    幽深深的書房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光,更沒有手下的拱衛。有的,只是身前兩三步的地方,一個漆黑的人影手里握著一把雪亮的刀子!

    他想要掙扎,想要求救。

    可層層疊疊的陰影仿若實質,捂住了他的嘴,壓得他動彈不得。

    他只能眼睜睜那個人影一步一步靠近。

    只是忽的。

    那人影竟然融化開來,倏忽重鑄成一個狗的模樣,雪亮的刀刃化作白森森的利齒。

    濕潤的、腥臭的呼吸撲上面孔。

    利齒就撕咬進了胸膛。

    ……

    “啊!”

    洪岱海從書房的轉椅上猛然驚醒。

    午后的陽光曬在他驚惶未定的臉上,涼風吹入滿額的冷汗,刺得腦仁生疼。

    原來只是午間小憩的一場噩夢。

    他揉了揉額頭,松了口氣,只是一轉臉,胸膛里便猛地鼓動起來。

    就在轉椅旁。

    大黃狗悄無聲息地“盯”著他,那模樣姿態與夢中一般無二!

    他險些就要尖叫起來,可目光一轉,瞧著黃狗嘴上的不是刀子樣的利齒,而是絨毯的一角。稍稍一愣,一顆心卻是慢慢放了下去,又旋即為剛才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可笑。

    想什么呢?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大黃乖,是給爸爸蓋被子嘛?”

    “汪。”

    黃狗應和了一聲。

    洪岱海猶豫了一下,還是狗奴的秉性占了上風。

    他伸手把黃狗攬進了懷里。

    “喲,幺兒好聰明哦!”

    嬉戲一陣,門外響起敲門聲。

    “進來。”

    “大哥,時間差不多咯,該出發了。”

    “要得。”

    今兒就是預定聚會的日子,楊三立已經在當地的太極會所訂下了包間,來宴請紅茅的盟友和重要頭目。

    剛趟過場傷筋動骨的風波,洪岱海這個“土皇帝”,怎么也要和盟友們聯絡一下感情,順道給手下的老伙計穩定一下軍心。這些年紅茅獨霸一方,不就靠這些“自己人”么?

    只是上車的時候,黃狗卻拽著車門,死活不讓走。

    司機無奈了,他可不敢碰洪總的寶貝疙瘩一下。

    “老大,你看這……”

    “莫事。”

    洪岱海笑哈哈把黃狗拽上車來。

    “也讓那些龜兒見識哈,我家大黃有好聰明!”

    …………

    太極會所。

    頂層的至尊包間里。

    紙醉金迷、群魔亂舞。

    一個個衣著清涼的美人羅衫半解、曲意承奉,一個個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大人物撕下了偽裝,露出了底下豺狼的面貌。

    而黃狗則搖著尾巴,歡快地在包廂里跑來跑去,叼著酒瓶子,給每一個與會者斟酒。

    每倒滿一杯,就獲得一陣滿堂彩。

    漸漸的,在酒精的推動下,氣氛越來越熱烈,場面越來越失控。

    主持的楊三立使了個眼色,侍者立馬乖覺地退出包廂,還貼心地掩上了房門。

    這一下。

    幾個猴急的男人更是忍耐不住。

    只聽著幾聲裝模作樣的嬌媚驚呼,包廂里就多了幾對“光豬”,哼哧哧做起了404之事。

    包廂里的諸位大人物們卻也見怪不怪,哄笑之余還有些蠢蠢欲動。這倒不是他們都有這等癖好。

    根子還在洪岱海身上。

    俗話說男人有三鐵: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娼。他老洪粗人一個,要團結伙伴也沒什么好法子。只是尋思著,要是大伙都看過彼此的光屁股,那彼此的友誼不就杠杠的了?

    于是乎,每次聚會都有這么個固定欄目。

    只是醉眼朦朧里,有個大嗓門咋咋呼呼。

    “洪老大,兄弟伙們都有妹兒陪,就你屋大黃一個光能看不能日,不是可憐兮兮的么?”

    洪岱海聽了,“嘿”了一聲,倒是起了興致。

    他噴吐著酒氣往身邊兩個“公主”一打量,隨手就揪了一個出來。濃妝艷抹下隱隱藏著張青澀的面容,也不曉得是哪家輟學出來入了歧途的小姑娘。

    “你!”洪岱海大著舌頭,一指黃狗,“去陪我幺兒***!”

    姑娘當即就花容失色了。

    要說干這行的,工作時也無所謂尊嚴了。平日里,“不管是不是人”的玩笑話也沒少講,可真到了這關頭,與狗交(和諧)媾,又怎么過得了“身而為人”這道坎呢?

    “怎么?”洪岱海眉頭一挑,“不樂意?”

    他伸出手指,叫了價。

    “十萬。”

    小姑娘哆哆嗦嗦哀求著。

    “洪總……”

    “二十萬!”

    “我真的……”

    “五十萬!”

    “你放過我嘛!”

    “三十萬!”

    洪岱海呲了呲牙。

    “加你一條腿!”

    小姑娘身子晃了晃,慢慢軟倒在沙發上,竟是昏睡了過去。

    呵,裝暈就能逃得了?

    洪岱海正要冷笑幾聲,可突然發現自己眼中的世界模糊起來,腦子里也開始變得有些麻木。他強撐著環視包廂里,卻訝異地發現整間包廂的人都已然昏睡過去。

    包廂震耳的音樂里。

    只有黃犬冷冷地盯著他,犬吻慢慢裂開,露出一對獠牙。

    白森森的。

    像是雪亮的刀子。

    …………

    春華公寓。

    2棟4-4號租房。

    新隔出來的靜室里,李長安對著劍經直撓頭。

    前文提到過,燕行烈贈給李長安的飛劍雖然犀利,但還是一個劍胚,若要練成,尚缺一味材料,即“不化骨”。

    這段時間,李長安一邊揣摩劍經,一邊多方查驗,冷不丁發覺,這東西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所謂“不化骨”,傳聞是僵尸的一類,但確切而言,它是某種僵尸最精華的一部分。

    《子不語》上有言:不化骨乃其人生前精神貫注之處,其骨入地,雖棺朽衣爛,身軀他骨皆化為土,獨此一處之骨不化,色黑如玉,久得日月精氣,亦能為祟。

    這不就是道士的藏品中的一件——從白狐山莊用電鋸鋸翻的僵尸身上,取得的那枚骨玉么?

    照說,想通要找的東西原來一直就在手邊,道士就該一拍腦門然后欣喜若狂。

    但是……

    材料有了,可又該怎么煉制呢?

    劍經上倒是簡單提了一句:要擇取秋殺之日,以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于鼎中淬煉,熔骨為液,然后投之以劍融為一體……

    然而。

    “空中火”什么的是啥?秋殺之日又是哪天?熔骨為液該怎么熔?投劍融合又該怎么投?

    李長安一個拿著假度牒的野道士哪里會這高端手藝?

    燕行烈好歹背靠鎮撫司,有的是能人異士代勞,可李長安又能找哪個大爺幫忙?

    他摩挲著下巴,腦子里冒出個餿主意。

    要不找家工廠,扔熔爐里試試?

    好在一個電話打斷了李長安不靠譜的遐思。

    取過手機一看,來電人是袁嘯川。

    “小李子,哪兒呢?哥哥我到車站了,趕緊來接駕!”

    李長安倒是奇怪了。

    他記得這幾天都在播報紅茅集團被連根拔起的消息,以洪岱海為首的一應首腦因為公然拒捕,都被當場擊斃。袁嘯川一是當事人,二來還是內部人員,此時此刻應該忙著收尾的工作才是,怎么有閑工夫跑來找自己擺什么龍門陣?

    “少特么廢話!”袁嘯川在電話那頭精力十足地叫喚,“老子不干了!”

    …………

    仍然是一家燒烤攤。

    華燈初上,行人如織,一如先前在綦水的時候。

    只不過,換了個城市,也少了些故人。

    攤子上,袁嘯川的神情很是復雜,欣喜有之,愁悶有之,解脫也有之。

    三兩杯黃湯下肚,他就給李長安講述起,道士離開綦水之后發生的事:

    “我當時心灰意懶,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努力白費了,鄒萍白死了,紅茅笑到了最后。”

    “但有一天,我的一個外地的老上司突然給我打電話,把我喊到一個地方。我才曉得,原來有人遞了一些重大的證據上去,引起了上面的重視,成立了專案督察組,并調集了外省的兄弟來查這個案子。我因為一貫立場堅定,對本地也較為了解,所以也被征調共同辦案。”

    “哦,帶路黨嘛。”

    “屁!”

    他罵了一句,卻也繃不住笑了起來,不自覺地就點起了一根香煙。

    “那天,我們突然查到一個消息,那就是洪岱海要辦一個聚會,請的都是他手下的骨干和與他勾結的蛀蟲。我們意識到,這正是一個將其一網打盡的機會。”

    “地點在江邊一棟九層的小樓上,開著一家娛樂會所,洪岱海聚會的地方就在頂樓的包廂。但是,當我們趕到的時候……”

    袁嘯川的述說突然停下,這個神經強韌過鋼筋的前刑警,眼睛里居然蒙上一層陰霾。顯然,他接下來要描述的場面給他留下了深重的陰影。

    “包廂的門隙不住地往外浸著血,在門口積成了一個小小的血潭。我們趕緊撞開房門,看到的……老李,你知道嗎?我是從來不信鬼神那一套的,可就在當時,我簡直以為自己一腳踩進了地獄……整個房間,活人、死人還是別的什么鬼東西,都TA么都泡在一個血池子里。”

    “這不是個比喻。”

    他鄭重強調了一句,然后連比帶劃給道士解釋。

    “包廂門口有個大約10厘米的門檻,大量的血水被門檻攔在包廂里淤積起來。”

    “一腳踩下去,血就往鞋里灌!”

    他狠狠嘬了口煙,吐出的煙氣熏得臉色有些晦暗不明。

    “在我們的情報里,包廂里面除了要逮捕的嫌疑人,還有些‘雞’。”

    “當時我們撞開門的時候,十幾個“小姐”全被藥翻了,就泡在血水里面,睡得死死的。”

    “幸好是昏迷,不然讓她們看到了現場的畫面,恐怕全都要進精神病院。”

    他勉強擠出一絲笑來,但很快便被眼中的陰霾給吞沒。

    “但我們要逮捕的人,全都死了。而且每個人渾身被扯得稀爛,基本找不到一塊好肉。不是骨頭挑出皮膚,就是腸子拖在體外,要么就是硬生生被分尸。”

    “那個楊三立,死得最零碎,我們處理現場的時候,都不敢把血水排空,生怕他的哪個零件被一起沖走。”

    說到這里,袁嘯川忽的沉默起來。

    按說,他雖然辭了職,但這些案情內容都是要保密的,也不該說給李長安聽。但是在那天的案發現場,留下記憶里某些揮之不去的東西一直糾纏著他,讓他莫名地想要于李長安傾述。

    比如接下來,他要講述的。

    “除了死人和活人,你知道現場還有什么么?”

    “什么?”

    “黃兒。”他加了一句,“劉衛東養的那條大黃狗。”

    “他在呀。”

    “對。”

    袁嘯川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渾然沒注意道士口中的是感慨,而非疑惑。

    “就在這一堆爛肉里面,那條黃狗渾身是血,正把頭埋在洪岱海的肚子里。即便門被撞開,我們闖了進來,它還在不慌不忙地啃食洪岱海的內臟!”

    “當時我們都嚇傻咯,一時間沒想起采取措施……”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目光里滿是迷離。

    “那條狗就突然沖出窗戶,跳下去摔死咯。”

    “后頭法醫拿去解刨,發現它肚子里全是人的內臟。”

    講到這里,袁嘯川的情緒就松弛下來許多,語氣也輕快起來。

    “本來案子還要查下去,畢竟還有很多疑點。比如,雖然從尸檢的結果看,這些人全是黃狗咬死的,但那黃狗為什么突然發瘋攻擊人?為什么沒殺那些‘小姐’?酒里面的迷藥又是誰下的?這些通通不清楚。但上面突然要求停止調查,也就找了個合理的解釋向外公布了。”

    一口氣說完,袁嘯川拿起一串烤腰子,但遲疑了一下,又放回去,重新拿了一串豆干。

    還沒下嘴,就聽得道士追問。

    “然后呢?”

    “然后紅茅就垮了,我在綦水也待不下去了,干脆就辭職了。”

    李長安一點不給面子。

    “我是問那條狗。”

    老袁翻了個白眼。

    “我想老劉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鄒萍一個人埋起孤零零的。我就把黃狗的尸體要回來,托殯儀館燒成骨灰,灑在了鄒萍墓前,將就做個伴。”

    他嘴上如此說著,但眼前卻浮現出最為困擾他的一幕。

    說來可笑,他總是覺得黃犬跳樓前,有意無意看了他一眼,那眼睛里所包含著的,絕不是一只動物會有的東西。

    “你說老劉他會不會是……”

    “什么?”

    “沒得啥子。”

    他搖了搖腦袋,終究覺得太過無稽,恥于出口。他喝下一大杯冰啤酒,舒爽地打了個酒嗝。

    一抬頭,卻瞧見道士將一杯啤酒澆在地上。

    “你干嘛?”

    “祭奠吧。”

    “哪個?”

    “黃犬。”

    袁嘯川楞了一下,笑罵道:

    “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