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十二章 朽骨
    “我叫錢時中,是綦水下轄某鎮的XX。洪岱海要在農村推廣紅茅種植基地,我當時就不同意。我是從小聞到藥渣味兒長大的。他姓洪的那個酒是啥子東西,難道我還不清楚?你賣酒我管不著,但要大規模種植茅草就是不行。萬一哪天遭戳破了,這些種了茅草的田土怎么辦?還好不好種莊稼?但沒想到,他居然找了下面十幾個村的村長、支書,聯名上告讓市里把我罷職了。我氣不過,就想盡辦法找他麻煩。正好,最近有省上的領導要下來視察……我曉得紅茅這個公司手底下不干凈,但我自認為自己有些臉面和人脈,他不敢對我動手,沒想到……”

    第一個打開的棺材里,關著的“囚徒”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興許是關押的時間不長,小老頭還有些精神氣。

    剛打開蓋子,就“嗷”的一聲躥了出來,騎在了方墩兒身上,抓著那一撮雜毛,對他又抓又打。旁邊的楊三立害怕李長安不悅,居然抓住方墩兒的手不讓他還手,還連累自己也挨了幾下。

    但老頭終究是年老體衰,又被關了許久,只靠一股子怒氣支撐,打了幾下就軟綿綿沒了力氣。

    李長安看夠了熱鬧,就把他拉開,簡單解釋了一下來龍去脈。

    他就同道士一起,冷眼督促兩人繼續“開棺”。

    “我叫曹小芳,是綦水本地一個農民。我生了三個子女,小兒子最聰明、最有出息,也是全家的驕傲。但是我的幺兒失蹤了,十年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警查找不到,我就自己去找。我去找幺兒那些朋友,一個一個挨著問。終于讓我問出來,他之前在本地一個工地上做包工頭,老板拖欠工資,他就帶著工友去鬧,這一鬧,人就不見了……后頭有個姓楊的拿二十萬要我閉嘴。我不僅不干,我還要去北平,去尚訪,我要讓兇手坐牢!但當我剛進了火車站,就讓一群戴著‘特勤’標志的人抓住,他們把押上了一輛有“安源安保”字樣的面包車……”

    第二個“囚徒”是個老太太,不曉得她被關了多久,整個人已經被折磨得枯瘦不成人形,手腳都因長期蜷縮僵硬伸展不開,還是楊三立兩人合力將她從格子里拖了出來。饒是如此,她還是嚎叫著,試圖用牙齒去撕咬兩人。

    “我叫章潔,是個寵物醫生。有天半夜,有人突然敲門,要讓我出一趟急診。到了地方,我才曉得是要給洪岱海的狗治病。在綦水,做寵物這一行的人都曉得,洪岱海養狗愛狗,花重金買了很多的名貴犬種,條條都當成兒子在養,但是……我把他兒子治死了。他們說我醫術不精,還敢出來招搖撞騙,要把我關起來教育一下……”

    第三個“囚徒”是一個中年婦女,從衣著首飾看,平日里生活也頗為矜持優渥,但暗無天日的關押不僅弄臟了她的衣物,也擊潰了她的尊嚴。

    剛從“棺材”里出來,她就跪倒在了楊三立的腳邊,一個勁兒地沖他磕頭。

    “楊總,我曉得錯了,曉得錯了!”

    …………

    每打開一格“棺材”,就是掘開一樁罪惡。

    楊三立心跳越來越快,動作越來越慢,這當然不是他良心突然發現,而是……他忍不住瞧了眼身后。

    房間里黑暗無燈,潮濕陰冷里,繚繞著一絲揮散不去的臭味兒。

    走廊的燈光從房門照進來,投映出一條模糊的光照地帶。

    而光照外的陰影里,矗立著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

    那是得以脫出“棺材”的“囚徒”。

    他們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對一點點光源都極度敏感,走廊里昏黃的鎢絲燈都能讓他們眼睛生疼。

    所以,他們只是蜷縮在房間的邊沿,蜷縮在光照不到的陰影里,或坐或立,環侍著,沉默著,冷冷盯著兩人的一舉一動。

    像是一群惡鬼在窺探活人。

    楊三立如此作想,忍不住吸了一大口涼氣,那寒氣從肺腑冷進了心頭,他不由得挪了挪腳步,站到了光照之中。

    可這點慰藉仍是不夠的,他不由看向自己的同伴——方墩兒,訝異地發現這雜毛小子一直勾著頭,嘴里不停地蠕動,細細一聽。

    “不管我事啊,我上個月才加入的。不關我事……”

    楊三立聽得牙癢癢的。

    不關你事?難不成就只關我一個人的事兒?!

    他恨不得上去抽丫一巴掌,但這點心思沒來及付諸行動。

    “為什么停下?”

    黑暗里,不知是誰冷聲催促。

    他不敢稍有反駁,拽著方墩兒趕緊去開下一格“棺材”。

    …………

    17號格子剛剛打開,一股子濃烈的酸臭便噴薄而出。

    兩人趕緊挪動腳步,離得遠了些。

    可等了好一陣,格子里也沒半點兒動靜。

    兩人無奈,只好捏著鼻子上前,合力將格子里的人拖了出來。

    17號的狀況十分糟糕。

    他已然神志不清、氣若游絲,身上的衣物骯臟伴有濃烈的惡臭,皮膚上還有幾塊嚴重的褥瘡,大如海碗,小如茶盞,潰爛流膿發黃,依稀見得有蛆蟲在爛肉下蠕動。

    若不是還有些微弱的呼吸,大抵讓人以為他已然是具尸體了。

    只在楊三立兩人將他合力從“棺材”里拉出來,放進光照中時,嘴里發出一聲吱嗚,眼皮子劇烈地鼓動。

    隨即,便有幾只手從陰影里探出來,將他拖進了黑暗中。

    楊三立看得面皮發麻,悄悄退遠了些,拽住方墩兒一起低眉順眼,束手站在原地不動彈了。

    “為什么停下?”

    依舊是這一聲質問。

    兩人面面相覷,最后,楊三立勉強裝出些討好的笑容。

    “格子都開完了。”

    黑暗另一個聲音。

    “不是還有幾個么?”

    這聲質問,讓楊三立額頭又滲出了一層冷汗。他的目光往身后微微一瞥,房間內側的石壁,濕潤而又光滑,反射籠罩著一層朦朦的微光,在其之上,六個緊閉的大鐵蓋子分外顯眼。

    他小心翼翼回道:

    “那是封死了的。”

    “為什么要封死?”

    他啞口無言

    為什么封死?

    不就是因為你們這幫刁民不禁關,死了、爛了、臭了、腐了,格子不好打理,甚至于懶得打理,干脆就封死,把假棺材變作真棺材,好圖個方便么。

    反正這面石壁還寬敞得很。

    若是不夠用了,也就是鉆幾個孔洞的事。

    但這話他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他知道這真話就是瞄準自己的扳機,是釋放仇恨的咒語,如若出口,那十幾只“惡鬼”就會沖上來把他撕成碎片。

    于是,他愈加訥訥不敢言語。

    一時間,房中安靜下來,只聽著從大廳隱隱傳來的慘叫,以及方墩兒沒完沒了地小聲重復。

    “不管我事。不管我事。不管我……”

    這微妙的對峙中。

    楊三立額頭上冷汗一滴一滴滲出來,不過幾秒,他就扛不住了,只是懦懦重復了一句:

    “封死了的。”

    可是。

    “哐當。”

    兩根撬棍被拋過來,撞在他腳下的水泥地面上,發出幾聲脆響。

    “撿起來。”

    一截槍口自黑暗里探出來,在從走廊滲進的燈光里,渲出一點冷硬的光暈。

    李長安的聲音隨之響起,態度不容置疑。

    “撬開。”

    …………

    “哐!”

    封死的鐵蓋在兩人的合力下,轟然打開。

    頓時。

    又一股惡臭涌入濕冷的空氣中。

    與17號散發出的惡臭一樣令人作嘔,卻又截然不同。

    前者是汗液、排泄物、膿液混在一起發酵后的氣味兒。

    而后者既像大量雞蛋嚴重腐爛,又像是大量排泄物堆積的濃烈惡臭。李長安對這種氣味兒十分熟悉,簡而言之,就是尸臭。

    這下,李長安終于有了動作。

    他邁出黑暗,走到了這格子當前。

    方墩兒和楊三立頓時就像是撞見了老鼠的貓,一個激靈就 個激靈就要躲得遠遠的,但槍口微微一晃,兩人的動作便隨之一僵,滿臉不情愿地又靠攏過來。

    訕訕喚了聲。

    “李先生。”

    道士沒怎么搭理他們,只打量這重現人世的“棺材”。

    室內無燈,格子里更加瞧不真切,只能瞧見一團模糊的影子,在里面嗡嗡地蠕動,那是被驚擾卻縈繞不去的蠅群。

    李長安眉頭一蹙,他懷中的鐵筒便甕聲一顫。

    “棺材”里的蠅群就發了瘋地涌動起來,一股腦蜂擁而出,卻是避開了李長安,只從邊沿飛出去。

    而這下,旁邊的方墩兒和楊三立算是倒了大霉,照面就被灌了滿嘴蒼蠅。

    一時間。

    只聽著兩人“呸呸”個沒完。

    而這時,李長安卻拿起手機調出手電筒,往“棺材”里照去。

    陰影中的人群頓時有了一絲騷動。

    而方墩兒剛吐出最后一只綠頭大蒼蠅,不經意抬頭掃了一眼,一張臉頓時變得青白,扶住石壁就是一陣劇烈的干嘔。

    但見“棺材”里,散落著大量褐色的蟲殼,而這些蟲殼中間是一具高度腐爛的尸體。它蜷縮在角落,衣服外的皮肉上覆蓋著密密麻麻的、白白胖胖的蛆蟲。

    也許是被光照所激。

    它的臉上的蛆蟲紛紛如雨落下,露出下面白森森的顱骨和殘留的黑紅皮肉。

    道士沒說什么,眼前這一幕對他而言,已是司空見慣,只不過從未想到會在現代社會目睹罷了。

    他舉起手機。

    “咔嚓。”

    拍了一張照片。

    “關上吧。”

    同樣在嘔吐的楊三立如逢大赦,趕緊伙同方墩兒把這蓋子棺材,可沒喚上口新鮮空氣,道士下一句卻讓他如喪考妣。

    “下一個。”

    …………

    這一格“棺材”相較于方才那格,情形倒也好上許多。

    沒有嗡嗡亂飛的蒼蠅,也沒有密密麻麻的白蛆,甚至沒有揮之不去的尸臭。

    只有一些破碎布料裹著一具森森白骨。唯一的怪異之處,大抵是里面還散落著幾只陰干的死老鼠。

    “怎么回事兒?”

    李長安目光冷冷瞥過去。

    “你們還玩兒老鼠吃人的把戲?”

    楊三立悚然一驚,趕緊擺手解釋。

    “不!不是!我們只是想讓人服軟,又不是想殺人……”

    情急之下,他的辯解有些語無倫次,道士聽了一陣,又梳理了一遍,也大致明白了。

    原是有段時間這邊管理疏忽,人死了也遲遲沒有處理。不知怎么的,讓些小老鼠從通風口鉆進去,在里面搭了窩,靠吃死人肉長大了、肥實了,但也鉆不出來了。后來被看守發現,干脆就一并封死在了格子里,與朽骨作陪了。

    于是,就有了眼前這一幕。

    道士聽罷,依舊沒有說什么,只又拍下一張照片。

    “下一個。”

    …………

    這次的卻只是一具普普通通的干尸。

    卷縮在石棺材里,一動不動。

    可那黑暗中卻迸出一聲哀嚎,有個人影似乎要沖過來,可剛邁出兩三步,腳下一個趔趄已然軟倒在地。

    楊三立心里一突,立馬遍體生寒。

    他快速而又隱蔽地瞥了李長安的一樣,但見對方的臉埋在陰影中,但一雙眸子似乎放出些令人不寒而栗的光來。

    這眸光教他警鈴大作,但一雙腿卻是不爭氣地邁不出步子。

    戰戰兢兢等了許久。

    沒等著槍響,只聽著了那一句。

    “下一個。”

    他重重松了口氣。

    …………

    當打開了所有的格子,“囚徒”們的眼睛也逐漸適應了光亮。

    “大家的身體情況怎么樣?”

    李長安詢問的對象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

    這人叫錢時中,只被關了兩三天,相較于其他人,精神、身體狀況最好,而且自言是個老中醫。李長安就讓他對眾人做個簡單的診斷。

    “都不大好,特別是17號那個年輕人,要趕緊送醫院!”

    道士點點頭。

    “外面有輛面包車。”

    “但是……”

    老頭面色仍有憂慮,他指了指縮在角落努力減少存在感的兩人。

    “他們怎么處理?”

    道士明白他的想法。

    非法拘禁數十人,并致使多人死亡,這事若是曝光,可是捅破天的大案!只要受害者不松口,紅茅這幫子人從上到下鐵定完蛋。

    但如若要去醫院,能開車的估計只有李長安一個。即使留下幾個人,憑他們的身體精神狀況,恐怕看不住楊三立幾個,要是讓楊三立等人脫身,又或者聯系上同伙,對方肯定會想方設法毀滅證據。

    那如此一來,受害者們不是白白受苦?

    “沒事。”

    李長安卻笑道。

    “他們跑不了。”

    …………

    剛剛空置的“棺材”轉眼又有了新的住客。

    在道士的脅迫下,方墩兒兩人本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精神,將一個個或哀嚎或暈厥的同伴塞進了“棺材”里。當然,也少不了李大頭,這廝一直昏睡不醒,倒是少受許多苦頭。

    可到了最后,兩人尷尬地發現,空置的格子還剩下了一個,就是那臭氣熏天的17號,而沒被塞進格子里的,只剩下他們兩個。

    楊三立哀求地望向李長安。

    可道士只抬了抬槍口,意思不言而喻。

    他無奈之下,只得惡狠狠地轉頭看向方墩兒。

    混社會的收小弟,不就是關鍵時刻用來擋刀背鍋的么?這就是關鍵時刻!

    方墩兒有心拒絕,但奈何楊總積威猶在,最后也只能捏著鼻子自覺鉆進了格子里。

    楊三立見狀,才松了一口氣,耳邊就聽得。

    “你也進去。”

    隨后。

    便依稀聽得一陣此起彼伏的嘔吐聲。

    …………

    紅茅市。

    警查局某辦公室。

    “給我出去!”

    一聲咆哮傳遍了整棟警局,隨即,大門轟然甩在墻上,袁嘯川氣沖沖推門而出。

    “禁止吸煙”的標語就在身邊,他卻點起了一根煙,像一頭被激怒的暴躁野獸在樓道上來回徘徊,刀子似的眼神亂瞟,逼退每一個想要靠近的人。

    當李長安失去聯系后,他立馬就意識到。

    出事了!

    他本能地就到了局里,申請調撥警力進行搜查營救。

    可對方卻告訴他,失蹤未滿24個小時,不合規矩不能立案。

    他反駁對方,李長安去的是豐順村,調查的是紅毛公司,這是特殊危急情況。

    可對方居然說:豐順村不是土匪窩,紅毛也不是黑社會,算不得特殊情況。

    去你嘛的,豐順村是不是土匪窩?紅毛是不是黑社會?你他嗎會不清楚?!

    袁嘯川越想越焦急,越想越暴躁,干脆把煙蒂往地上一杵,就打算獨自去豐順村探個究竟。

    而這時,電話鈴聲卻突然響了。

    他掏出手機一看,臉上頓作驚喜,趕忙接通張口就罵:

    “老李,你龜兒跑哪兒去呢?電話也不接……”

    “啥子啊?”

    他聲量驀然一高,又隨即壓低,捂著手機,快步走到無人的角落。

    “人證物證俱全?!還有照片?還有監控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