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一百一十章 亂像
    千佛寺,法會當場。

    “真空家鄉,無生老母。”

    一名白蓮教信徒高聲呼喊著,悍不畏死撲向了鎮撫司鷹犬。可在半道上,便被那名鎮撫司高手一刀捅穿了腸子,只有尸身來勢不減,把鎮撫司高手撞了個趔趄,差點與身后一個慌張老嫗滾作一塊。

    鎮撫司高手站穩身形,沒好氣便要將老嫗推開。

    可突然間。

    腰眼一陣劇痛。

    他難以置信低下頭。

    便見得老嫗將手中的匕首在他腰眼里轉了一圈,滿臉皺紋盡作扭曲笑意,口中喃喃:“真空家鄉,無生老母。”

    這只是場中一角,實際上這一幕在場中不斷上演。

    方才還彩旗飄揚、佛唱裊裊的法會現場,如今已是充斥著混亂、哭嚎、鮮血、殺戮的屠宰場。

    而高臺上,白蓮左使向計升將這一切盡攬眼底。

    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按照計劃在進行。

    待到法會最后一刻,瓣瓣蓮花從天而降之時。

    他擲杯為號,潛伏在法會各個角落的教眾們,一齊發動起來。

    農戶殺死走販,信徒殺死和尚,士卒殺死將官……呼號的,奔走的,場中頃刻成了一片混亂的汪洋,而鎮撫司的鷹犬們則被分割成一座座孤島,潛藏的白蓮教殺手便似水下的鯊魚,悄然展開了襲殺。

    可笑,這幫鎮撫司的狗官死到臨頭仍不自知,居然幻想能與圣教和平共處?

    向計升看見那些個鎮撫司的高手被前赴后繼的狂熱信眾,被明槍暗箭的襲擊撕成碎片;看見那名出身龍虎山的道人孤掌難鳴,終究身死道消;看見那個與他虛與委蛇的陳之極沖他搖尾乞憐,卻仍舊逃不過一死;看見鮮血,看見殺戮……

    他滿目陶醉,望向法臺上那個妙曼的身影——那是白蓮圣女,曾經他只能將垂涎深埋心底的尤物,也是他即將迎娶的妻子。

    可是……

    沒端端的,向計升心中忽的升起一點疑惑。

    圣女不是還關在化魔窟么?

    耳邊一個聲音告訴他:你忘了?是你安排人將她救出來的。

    哦,是了。

    向左使恍然。

    他志得意滿,舉杯遙敬。

    今日立下大功,教內那些反對他遷任左使的聲音,終于可以消停了吧。

    他盡情暢想著似錦前程。

    直到……

    “咚。”

    一聲鐘響。

    ……………………………………

    “無量天尊。”

    龍圖道人垂目默詠經典,手中松紋古劍因劈砍了太多的骨頭,劍刃上滿是缺口;寬袍大袖的道服浸透了太多的鮮血,粘稠地粘在一塊,已是舒展不開。

    他卻仍舊毫不遲疑,揮劍砍向又一名白蓮教徒。

    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按照計劃在進行。

    待到法會最后一刻,瓣瓣蓮花從天而降之時。

    白蓮教,這些陰溝里的老鼠,自以為得計掀開了偽裝,一個又一個將自己暴露在了陽光下,卻殊不知自己中了陷阱。

    反擊開始了。

    外圍龍虎山的師弟們開壇做法、召祭鬼神;會場中,潛伏的鎮撫司高手發動了致命一擊;而最讓龍圖道人寬慰的是,官軍精銳成功彈壓住了會場秩序,將牽扯其中的無辜民眾疏散離開……

    其中肯定也有不少白蓮教的余孽吧。

    他暗自猜想。

    但那也不打緊。

    只要剪除了此人,便是拔掉了白蓮教這棵大樹,其余人等也只能做逃竄的猢猻。

    龍圖道人目光幽冷,投向了場中赴隅頑抗的白蓮教妖人,看著他們一個又一個倒下,露出他們拼死護衛的賊首。此人神色倉惶,好像一條狗在搖尾乞憐。

    大局已定!

    可是……

    龍圖道人瞧著這人,心中沒由來升起一點疑問:

    這人……是誰?

    立時,耳邊有個聲音告訴他:他是白蓮教主。

    哦?

    龍圖道人神色恍惚。

    可白蓮教主何時到了郁州?

    耳邊的聲音又說:白蓮教主難道不是一直都藏身千佛寺么?

    聲音催促道:

    快,不要遲疑。機不可失,殺死他,覆滅白蓮教!

    龍圖道人緩緩點頭,長劍一震,抖落劍刃缺口上點點血肉碎屑。

    “除魔衛道。”

    他喃喃自語,提劍向前。

    直到……

    “咚。”

    一聲鐘響。

    ……………………

    法臺下擁擠的人堆里,多是山下和尚的佃戶。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但大多有著相同的境遇。

    無非是天災人禍趕趟子似的往人身上湊,逼得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淪落到這郁州,靠著撿和尚的殘渣剩飯,掙個活路。

    馬大娘亦是如此。

    她本不信佛陀,可種了和尚的地,哪兒能不捧和尚的場?

    所以今日天光未亮,便乖覺地上了山,聽了經,捐了錢,喝了粥,好不容易挨到日暮,瓣瓣蓮花從天而降……

    忽的。

    腦中嗡響。

    下一刻,便似大夢初醒,或者魘然入夢。

    周遭的一切突然變幻,方才還是日暮時分,現在卻已然弦月高掛,周遭的寺廟高臺變作了在大火中熊熊燃燒的村舍田園,身邊的信徒換上了一張張她難以釋懷的面孔,奔走,哭喊,刀光映著血光,狂笑混著哭嚎……

br />     馬大娘瞪大了眼睛,她永遠忘不了這個地方——昔日的家園;永遠忘不了這一晚——亂兵涌入村子,劫掠,屠殺;更加忘不了這個人……

    她渾身顫抖,驚恐地看著前方獰笑著向她走來的人影。

    是他!是那個惡魔!

    那個殺了她的丈夫,殺了她的公婆,殺了她的大女兒,殺了她的二小子的亂兵,現在這個惡魔又來殺她,又來殺她的幺兒,她唯一的子女了么?!

    不!決不!

    不曉得從哪里注入了一股勇氣,如同一條逼到絕境的母狼,她撲了上去!

    可是……

    奇怪。

    抵抗比想象中的小,這個她一直以來的噩夢,好像個紙老虎,一戳就破,被她輕易地撲倒在地,涕淚橫流哀聲向她求饒。

    可這反倒激起了她的憤怒,她的仇恨,她的暴虐。

    拳打腳踢尤嫌不夠,再用指甲開膛破肚,用牙齒撕開喉嚨。

    直到仇人漸漸沒了聲息,漸漸不成人形,她這才停下了瘋狂,愣愣站起來,木然的臉上淚水混著血水直淌,她開口喃喃要念叨些說什么……

    這時。

    “咚。”

    一聲鐘響。

    “嘩嘩嘩。”

    忽如拔開了耳塞,能壓下一切嘈雜的細密雨聲涌入耳來。

    下雨了?

    什么時候?

    她微微一愣,茫然抬起臉來,卻發現天色依舊是日暮,殘陽如血沿著云翳的空隙涌動,黑云如沉鐵,細密的雨點鋪天蓋地敲打下來。

    她這才感到寒冷,這才察覺身上衣衫盡被雨水濕透。環顧四周,是一個又一個如她一般,茫然無措的,渾身浴血的失魂落魄之人,以及更多的倒伏在地的尸體。

    沒有亂兵,沒有大火,那么剛剛殺死的又是……她垂下目光,暴雨把血水注成汪洋,那個被她撕扯得血肉模糊的,仰躺在血水里的“仇敵”。

    有著小小的身子,稚嫩的臉龐,大大的眼睛空洞地對著她。

    她張了張嘴……

    …………………………

    撕裂空氣的劍尖,映著寒光凜凜。

    眼瞧著“白蓮教主”便要命喪當場。

    “咚。”

    忽如其來的鐘聲震得龍圖道人眼前一花。

    隨即,他便駭然發現劍下之人忽然變了張面孔,變成了自個的上司,新官上任的陳之極陳大人的模樣。

    驚駭之余,他奮力錯開劍鋒,勉強讓劍刃擦著陳大人的脖頸刺入后頭的木板。

    而那陳之極卻還沉浸在幻覺中,手腳亂蹬,哭泣討饒:“別殺我,別殺我,不是我害的你……咦?”

    好一陣,才恍然回神,抹了把貓尿,瞧著龍圖道人,楞楞問了句:

    “龍圖?”

    但龍圖道人卻絲毫沒有理會他,只面目蒼白佇立在暴雨之中,恍惚瞧著高臺上枕籍的伏尸……這都是他一路砍殺過來,除魔衛道的“成果”。

    這里頭有白蓮教妖人,有和尚,有無辜民眾,更多的是鎮撫司的袍澤弟兄。

    “我的兒!幺兒!”

    臺下,不曉得哪里傳來聲凄厲的哭嚎。

    龍圖道人身子晃了晃,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

    短暫的茫然后,人們陷入了更大的哀慟與慌亂中。

    從幻覺中醒來,他們發現拼命殺死的竟然是身邊的親友,妻子殺死了丈夫,兄長殺死了弟弟,而母親則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馬大娘抱著兒子,木然無語。

    除卻方才那聲哭嚎,撕心裂肺的悲痛讓她對外界喪失了所有的反應。

    許久,她腦中升起一個悲憤的聲音。

    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要殺死她的孩子?

    難道是因為自己對神佛不虔誠,對她的懲罰么?

    她抬起頭,望向法臺上,卻是一愣。

    那是什么?

    法臺上依舊是一排熟悉的蓮座,可蓮座上的卻不是往日里的肉身佛們,而是一些個面露痛楚的老和尚。

    并且在那一排蓮臺之后,法臺的深處,跌坐著一個三頭六臂的巨人,巨人身上的衣衫依稀是僧袍模樣,被龐大的身軀撐破,露出下面青灰色的肌肉筋骨;三張面孔上顴骨凸起,眼窩深陷,口吐獠牙,肉瘤橫生,明明生著惡鬼模樣,卻帶著三頂毗盧帽。

    沒由來。

    馬大娘想起某個流傳已久的傳說。

    三身……佛么?

    而便在這時,這三頭六臂的巨人好似察覺到了她的窺探,三顆頭顱一齊望了過來,一者獰笑,一者怒嚎,一者卻閉目誦詠著什么。

    她悚然一驚,可沒等著驚呼出聲,她懷中的孩子忽然顫抖起來。

    她卻驚喜莫名,只道:我的孩兒活過來了?

    馬大娘欣喜收回目光,卻在那稚嫩的面龐上,迎著了一對死灰的眸子。

    那孩子瞪大了眼睛看著她,眼白里泛起些許血絲,像是游蟲,絲絲向著瞳仁里鉆。

    馬大娘哪里管得了這些,只噙著淚,手忙腳亂擦拭去孩子臉上血水,小心翼翼喚道:

    “幺……”

    呼喚戛然而止。

    卻是孩子并指成刀戳進了她的胸膛,讓那個“兒”字永遠也無法說出口。

    她帶著一絲疑惑,一絲痛楚,一絲解脫,頹然倒地。那浸沒在泥水中,漸漸失去生氣的瞳孔里,映出了會場最后的景象。

    一個又一個死者搖搖晃晃“復活”過來,向生者展開了復仇。人群慌張逃竄,卻絕望地發現會場邊沿圍上了許多和尚,他們拖著扭曲的軀體,緩緩逼近……

    暴雨中,殺戮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