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九十二章 客棧
    濃霧似乎慢下來了。

    中間人們想了許多法子,用符箓,用法器,把火把遞進去,把刀子攪進去,甚至把人推進去,一樣的,沒半點兒變化,漣漪也掀不起一絲。

    霧氣收攏一點兒,人就退后一點兒。

    很快就把幾十號殘存的教徒擠到了木樓前巴掌大的地方。

    “少主,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一人指著前頭破破爛爛的木樓,“方才就那樓在霧中沒有變化,不如進去避一避。”

    “不可。”老者立刻出聲反對。“今夜分明是燕行烈故意引誘我等至此,樓中必定有詐!”

    話音方落,濃霧合攏的速度突然加快。

    邊沿的人措手不及便被吞了進去。

    嚇慌了的人哪里按耐得住,抬腳就竄進了樓中。有人帶頭,人群便立刻涌動起來,縱使還有人疑慮,也被人群裹挾進了樓里。

    …………

    成梁進了樓中,有一剎那,感覺好似把頭埋進了水里。

    然后,驟然的光亮讓他睜不開眼睛,只瞇著眼窺見些斑斕的影象,耳邊就隱約響起了些彈唱聲、曲調聲、吆喝聲……初時渺茫好似遠在天邊,轉眼就塞滿了耳朵,只覺身在其中了。

    漸漸張得開眼,他便驚訝地發現,周遭哪里是預料中陰森的殘樓舊宅,入眼所見是:明凈的大堂,排列整齊的桌椅長凳,柜臺后笑得一團和氣的店家,座席間穿梭的跑堂,高談闊論的士子,喝酒劃拳的武夫,彈唱些下里巴人的優伶,乃至于桌下搖尾乞食的黃狗……

    這分明是鬧市中的客棧,還稱得上句生意興隆咧。

    障眼法?

    成梁摸了把身邊的一方八仙桌,感受著桌面粗糙的紋理,又深吸了一口氣,鼻腔里就滿是飯菜與酒的氣味兒。

    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鼻子聞到的,手上觸摸到的,生活的質感幾乎撲面而來。這猜想就迅速被他自個兒推翻。

    可這轉瞬間,從廢墟變作鬧市,從殘樓變作客棧,若不是障眼法,又會是什么呢?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門外天光正好,街上行人如織。

    ……………………

    成梁已經打心眼里認同了老者的說法。

    這是個陷阱。

    但設下陷阱的燕行烈又在哪兒呢?

    他抬頭張望,出乎意料,燕行烈一行并沒有躲藏起來,反倒明目張膽地坐在對面角落靠窗的位置上,圣女變作的白羊被粗暴地塞在桌下,桌面擺著好大桌子酒菜,三人正施施然飲著酒,瞧著這邊的熱鬧。

    這越是有恃無恐,成梁就越不敢輕舉妄動。

    “客人,打尖還是住店?”

    忽的,一旁冷不丁旁邊就插進一個聲音,他默不作聲揣緊了懷里符咒,這才虛眼看去,卻是那店家不曉得什么時候出了柜臺到了身邊,彎著腰桿兒,偏偏又極力把臉給揚起來,笑得像個白面團團,看來諂媚而又滑稽。

    成梁卻半點兒不敢大意,腦中飛轉正想著應對法子,就感到肩上一緊,身子一個趔趄,竟是被人蠻橫地擠開,身前就卡進一個胖大和尚和一個干瘦道人。

    賊禿奴!

    他正要發怒,可神色一動,卻冷笑一聲退進了人堆里。

    這地兒可邪乎著很!

    既有這倆莽撞漢,整好用來探個路。

    他不動聲色打量起“自己人”的隊伍,幾百號白蓮教徒經那霧氣一番折騰,竟只余下了二十幾人,除了他手下的幾個歪瓜裂棗見風使舵得快,余下的大多數都是白蓮左使帶來的左道高手。眼下都盯著出頭的一僧一道,或冷笑,或默然,都是打著成梁一樣的算盤。

    ……………………

    這一僧一道一胖一瘦,看來外貌差距極大,但卻實乃倆兄弟,都是出了家的修行人,卻是正兒八經“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的淫僧妖道。

    兄弟兩人素來橫行于河北地界,是有名堂的強橫人物,這番被白蓮左使拉扯到了這江南梅雨地,被來來去去折騰了一整宿,眼下總算見著了正主,一腔的火氣終于是彈壓不住。

    瘦道人性情陰沉些,只捏著鼠須冷笑不已。那胖大和尚脾氣暴烈,率先就發了難。

    “髯賊!可讓佛爺吃了一宿冷雨!”

    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就要上前廝殺。

    恰在此時,那店家腳步一動,擋在了和尚面前。

    “客人,打尖還是住店?”

    成梁精神一振。

    來了!

    …………

    沒料想,看似莽撞的胖大和尚卻沒立即動手,反倒先蔑了身后的眾人一眼。原來這和尚并非不曉得同伙的鬼蜮心思,只是自覺法力高強,有恃無恐罷了。

    他呲開嘴,上下打量了這店家許多遍,抖動著臉上橫肉,忽的暴起,一掌拍在店家的頭上。

    “咔嚓!”

    一聲脆響。

    店家的脖頸頓時折斷,一顆頭顱晃蕩蕩吊在了肩后。

  &nbs sp;  他的身子踉蹌著退了兩步,竟然沒伏尸倒下,反倒站穩了腳步,又抬起手扶住頭顱。

    “咔咔咔咔咔……”

    骨頭與骨頭的摩擦聲里。

    店家一點一點將頭顱慢慢扶正,末了,還同擰螺絲似的緊了緊,又擺出那滑稽而又諂媚的姿態和笑容。

    “客人,打尖還是住店?”

    ………………

    果然不是人!

    理所應當,無人驚訝。

    “孽障,敢在佛爺當前放恣!”

    胖大和尚早有心理準備,只是冷笑著取下掛在脖子上的一串佛珠,掄圓了劈頭就打過去。

    顆顆森白的珠子,都有小娃子拳頭大小,輪轉間夾雜著厲風。若是細聽,便能從破空聲中聽得尖細的哭嚎。

    這可不是普通的木頭珠子,而是秘法煉制的白骨舍利,打人血消骨爛,打鬼則魂飛魄散,是這惡僧手頭血債累累的兇器。

    “啪。”

    一聲悶響。佛珠結結實實砸在了店家的腦門上。

    然而。

    “唉。”

    店家輕飄飄叫了聲,模樣好似被蚊子叮了一口。

    佛珠卻高高彈起,而后“嘩啦啦”散了一地。

    和尚瞪圓了眼睛,瘦道人扯斷了胡須,白蓮教眾更是一片噤聲,唯有周遭喧鬧依舊。

    “唉,客人莫要亂扔東西么。”

    那店家抱怨了一句,勾下腰拾起散落的佛珠。

    “還請顧念小人灑掃不已。”

    說完,撿完了佛珠,便要遞還給和尚。

    和尚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把一張胖臉漲得通紅。

    “噗。”

    一聲嗤笑,分外刺耳。

    和尚怒目看去,發笑的書生卻沖他搖了搖酒杯,轉頭去和李長安搭話,只是開口便放開了嗓門,顯然是說與旁人聽的。

    “道長,你可知此地是何地?”

    “卻是不知。”

    “此地似真似幻,半在幽冥半在人間。所以尋常凡間法術,到了此地,都是無根之萍沒了半點效用……說來奇妙詭秘,實則世上常有。”

    李長安搖頭笑道:“莫打機鋒。”

    “鬼市。”

    這答案顯然不能讓白蓮教眾人信服,大和尚更是叫罵開來。

    “放屁。”

    也莫怪他們嗤之以鼻。所為“鬼市”,便是群鬼依著生前習慣,在某地留戀不去,形成的一片鬼蜮。在這亂世實在常見得很,場中的各位也都是老江湖,妖魔鬼怪是時常打交道,區區鬼市哪有這般兇險?!

    大和尚只當書生是胡說八道,譏笑于他。

    方才失利壓下的那點兒怒火,轉眼又被點燃。

    他猛然向一踏,身形驟然暴漲,身上衣衫片片開裂,露出青銅色澤的皮膚,已是動用了金剛法相。

    法術不頂用,那就用蠻力!

    他目眥盡裂。

    “佛爺先拆了你這老鬼!”

    說罷,他屈指作爪,眨眼已扣在了店家的腦門上,手上青筋暴起,仿若鋼筋鐵鑄,只待輕輕一捏,保管像個爛西瓜,汁水橫飛。

    然而。

    “原來和尚不是客人。”

    那店家幽幽一嘆,便見得他只隨手一撥,“胖金剛”就同陀螺打起了轉,而后伸手一抓,就拽住了和尚的后頸,最后輕輕一拋便扔出了門外。

    轉變發生得太快,瘦道士來不及救下和尚,只匆忙間打出一道“符咒”,便聽得耳邊又一聲輕嘆。

    “原是道士也不是客人。”

    便是一陣天旋地轉,再回過神,人已在樓外的長街上,渾身上下無一不疼。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卻發現手腳動彈不得,慌張看去,原是街上行人圍攏了上來,死死摁住了他的手腳。

    “啪嘰。”

    幾滴腥臭的液體落在了他的鼻頭上。

    他抬眼看去。

    一個枯瘦而慘白的老人抓著他的發髻,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嘴角間流出絲絲涎水。

    他腦中一片空白,茫然而無助的扭過臉,只在人縫里,窺得店家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

    頓時。

    行人……不!群鬼仿若搶食的野狗,你要一支手臂,我要一份心肝,轉眼就將兩人分食一空,而后一哄而散,躲進了陰暗角落,傳來些嘻嘻梭梭的啃食聲。

    而大門外的長街上,很快又被新的行人填滿。

    天光正好,行人如織,一切依舊。

    只有門前一大攤子血,慢慢往石板縫里滲。

    店家又復轉過頭來,露出滑稽而諂媚的笑。

    “客人,打尖還是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