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道與碳基猴子飼養守則 > 536 宇宙魔瞳普倫西(中)
    關于死亡,雅萊麗伽早已有過考量。

    她見過各式各樣的死亡,有籌備妥當、有條不紊的慢性死亡,或是在激情與絕望中的突然自殺。但更多的死是意外的,事先并無征兆的。像在長途旅行中感染未知的疾病,或是飛行器因突發事故而爆炸。對于她這樣長期處在漂泊狀態的種族而言,所能目睹和了解的死法遠遠超出過著定居生活的人的想象。

    橫死,固然是悲慘的,叫人痛苦的,而在某些旁觀者視角上也是滑稽的,甚至是帶著些殘酷的好玩的。那在一方面淡化了她對這一必然結局的概念性恐怖;但另一方面,在見識過某些缺乏經歷者絕難想象的悲慘遺骸后,細節上的威脅變得生動而可怕,她不得不考量自己如何避免落到那樣的下場。可是,不管怎樣,死亡乃是一種必然。她一直有所準備。當她身陷囹圄時也想過底波維拉爾或許會殺了自己,如果他們僵持的時間足夠長。一個福音族被她狂熱的愛慕者殺死,那對旁觀者而言也會是件好玩的事。她很清楚這種癖好,有些人甚至愿意為整個過程的錄像花費重金。

    現在她想到這個問題。因為在底波維拉爾成為歷史以后,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認為自己還能有更好玩的死法。而在此刻,當她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旅途行將結束時,甚至連她自己——某一部分更冷酷的自我——都感到十分的可笑和好玩。她是被一只也許不到十歲的貓人殺死的,理由則是些賣糖走私犯的傭金。

    這要她在過去如何能夠預見呢?僅僅是因為她和翹翹天翼的一次誤判,她們未能及時脫離戰場。一次誤判也足以置人于死地,她過去見得多了。她并不因此而對翹翹天翼,或者當時沒殺死浣渥人的荊璜感到惱怒,因為這世界上永遠充滿了不可預判的事。她自己也是有錯的——沒能在最后的機會里制止翹翹天翼,并且也未帶足夠的武器。或許荊璜的事擾亂了她的思緒,使得她忘了像過去獨行時那樣準備充分。可那貓人的眼睛究竟是……

    她想到這里時仍然保持著清醒的神智,因她從一開始就控制自己不去看那殺手的眼睛。她只盯著貓人的爪套,但心里卻明白自己已經輸了。她甚至開始推測對手的威脅是否是真的——它會拿著她的頭去找荊璜,以此來擾亂目標的心智。永遠從目標身邊開始下手,那是專業殺手們的常用伎倆。

    正像她所料想的那樣,貓人的爪套開始一點點往上移,挪向殺手的臉部。看或者不看,它故意留給她兩難選擇如果她不隨時盯著爪套,絕不可能在子彈擊發后躲開;可如果她連帶著看到它的眼睛,或許醒來時便已被切斷四肢。

    雅萊麗伽沒費多少時間便做好了決定。她別無選擇,只能試著憑運氣躲開殺手的槍彈,然后用自己的彎刀擊中它。而如果在這過程中有任何子彈命中了她——那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她只能賭自己的防護服與改造足夠可靠。在蜘蛛彈觸發后不會有那么多的變形金屬絲扎進她體內。也許她會損失大部分身體,或者像被掛在鐵絲網上的口袋那樣動彈不得,但她未必會馬上喪命,依然有望反擊。而且當她渾身是傷、奄奄垂死時,她的對手想必大意,更能讓她有一個投擲彎刀的時機。只需要讓對手沾上一點點……后面的事用不著她琢磨,她可以交給翹翹天翼……

    “嘿,母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殺手說,“但是你逃不掉,今天你非死不可。你的肥腿想和我較量身手,那可還差得遠吶!只要你動彈一下,我就讓你變成一碟串花肉。然后我會一點點把你切下來吃。這是你的光榮,因為我——殺手小咪從不失敗!”

    這是雅萊麗伽第二次聽見這個名字,并且聲音還是那么天真無邪。可現在這件事,從她所處的立場而言,顯得不那么好笑了。她知道貓人都是天生的狩獵者,靈巧而且殘酷,只是不怎么善于專注和經營。杜蘭德人很好地利用了它們這種特性,使之成為了糖城廣受歡迎的風景——但那并不意味著所有的貓人都為杜蘭德人效力。在信奉獅群之道的族群以外,她聽說過其他的流浪者。多數是混血兒,并且比群居生活的更為難纏。她對格斗是有心得的,但在靈巧與敏銳上恐怕未必趕得上貓人,況且還是一個經過精心改造的對手。

    她還是決定放手一搏。沒什么可準備的,一切都會在瞬息間決定,全憑雙方的經驗、本能和運氣。就在她預感到對方將朝著自己射擊的瞬間,她的肩膀和膝蓋微微向右偏移,像要準備朝那個方向撲倒。但它不過是個假動作。她實際上卻往左邊猛然一躍。

    那并不能說發揮了她全部的水平。傷腿拖累她的動作,同時她要控制自己的視線不去碰對手的眼睛,在他們的身高差距之下,那意味著她幾乎只能把視線鎖在對手的小腿和腳邊,靠暗淡的影子來判斷它的上半身動作。

    她感到子彈從她右側偏上的位置掠過。假動作起效了。緊接著又是一發,掠過她的頭皮。離觸發爆彈只差一線。她滾倒在地,離她的對手只差七步半。在狀態完好時她只需要一秒就能沖過去。

    第三顆子彈射出了。雅萊麗伽感到它落在自己腿邊的泥地上,并不算很近,可是卻毫無疑問觸發了爆彈。她仿佛捕捉到金屬絲變形膨脹時的嗖嗖輕響——但那不過是她的心理作用。那個瞬間過于短暫,她不可能在子彈射出的爆響中分辨出金屬絲變形的聲音。

    她同樣沒有感覺到疼痛。在知覺傳遞上來以前,她靠著余光瞥見了自己的右腳。它自膝蓋以下似乎全部消失了,與斷口銜接的是一片猙獰奇異的銀白金屬絲叢。那叢密集而病態的變形金屬絲自地面高高隆起,似乎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半圓,直徑接近她的身高。當這些鋒利的記憶材料在膨脹中碰到她的小腿時,它們不只是穿過,而是整個地切碎。

    這不是她所聽聞的那種蜘蛛彈,雅萊麗伽立刻意識到,顯然得經歷過一次材料革命才能達到這樣理想的效果。但知曉這件事對如今的她并無幫助。下一顆子彈她沒法躲開。

    她準備拋擲彎刀。這個距離她不會失準。貓人會迅速躲閃,錯過一次朝她射擊的機會。而那之后她將丟失彎刀。她的死期延遲兩到三秒。

    別無選擇。她打算在那兩三秒里另想對策,同時視線瞄準對手的腳——可能性不會很高,但如果她預判出對手的行動方向,彎刀有希望命中目標。

    她看到了無數雙黃玉般潤滑的眼睛。

    在那石火般短暫的一刻,盡管以雅萊麗伽生平全部的智慧,未能意想到狀況是如何發生的在殺手的腳腕部位同樣綁有鱗質的護甲。當殺手初次現身時,那些黝黑而樸素的鱗猶如久受煙熏過的瓦片,可在那瞬間它們全像鏡子般嶄然雪亮。在那無數破碎的魔鏡片里,每一塊都映出了殺手的臉孔,無數雙致命的魔瞳。那是雅萊麗伽墜入星云前目睹的最后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