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這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
蔣公公一把年紀，所能回憶起來的，也只有幾十年前的事情是生動的。
他絮絮叨叨的說了幾件和先皇有關的事情，隨后又道：“是奴才話多了，這地方，太久沒有生人了，奴才這是一時沒忍住……”
商行川自然不會在意這個。
他們在外面只待了一小會，里頭便出來了一小部分人，想來這一小部分就是活做完了的，她們出來之后，向商行川等人行禮之后，便回到了大通鋪里。
姜慈發現，她們完全是不說話的。
這并不是出于規矩，也不是別的什么，完全就是一句話也沒說過，蔣公公說：“我們這里頭的人，幾乎就沒見過生人，所以有些失了規矩，還望殿下諒解了，殿下若是有什么想問的，直接問奴才就行，她們膽子小，別沖撞了您。”
她們這廂正說著話，小屋后面突然就傳來一聲尖叫，姜慈嚇了一跳，隨后便是一個身上穿著破舊衣裳的老嫗從屋子后面跳了出來，她手里還拿著一塊像饅頭的東西，邊吃邊笑，然后嘴里的殘渣就往外噴，商行川帶來的那一隊隨從在不遠處，驚弓之鳥一般警惕起來。
蔣公公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幾步跑到那人面前，怒斥道：“瘋婆子滾回去！”
姜慈眉心微蹙。
蔣公公還想再說些什么，沒想到那老嫗一錯眼，看見了坐在后面的商行川，緊接著就是神色一變，“噗通——”一聲往地上一跪，“承先皇之圣德，奴婢拜見先皇！”
她頭磕的非常重，“砰”地一下嗑在地上，那聲音就連隔得遠遠的姜慈都臉色微變，蔣公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拉她也沒能成功，想不到她看起來瘦巴巴的一個人，怎么就有了這么大的力氣，商行川快步走過去，那老嫗見到商行川近了，臉上又是興奮又是畏懼，她的雙手拍著地，語調尖利的令人牙酸，承先皇之圣德，奴婢拜見先皇！”
姜慈輕聲道：“殿下，會不會是因為你與先皇有幾分相似……所以她才認錯了。”
這人顯然是瘋了，才會看見他就直呼先皇。
商行川看向蔣公公，“這是誰？”
蔣公公有一個非常輕微的停頓，但實在太快，幾乎讓人完全注意不到，他道：“她……不記得名字叫什么了，是當初跟我們幾個一批來這里的，以前似乎也是在先皇身邊伺候的，她膽子很小，以前沒瘋的時候也不經常和我們說話的。”
“所以她叫什么？”商行川冷了臉色。
蔣公公愣了一瞬，但還是很快重新堆起笑意，道：“奴才一時半會想不起來了，我們進來都是有冊子的，奴才先去翻翻冊子。”
說罷，他便轉到后頭去翻冊子了。
那老嫗居然還在磕頭，這么一個一大把年紀的人做出這樣的舉動實在叫人于心不忍，姜慈拽住她的胳膊，想讓她別再彎下去，她因為經常要驗尸的緣故，力氣比大部分普通姑娘都要大，老嫗干瘦干瘦的，果然便沒能彎下去，姜慈拽著她，能感受到她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裳傳到自己的手上。
可是，緊接著，她就發現老嫗輕顫了一下。
——這絕不是普通的害怕。
“她身上是不是有傷？”商行川嗓音微沉，姜慈也正有此感，她松了手臂，正要掀開她的衣袖檢查時，千鈞一發之際，“蹬蹬蹬”的腳步聲傳來，蔣公公大聲道：“找到了！找到了！”
他手里舉著一本黃的發黑的冊子，幾乎已經看不清原貌，只讓人覺得是不是在哪個地方被蹂躪過似的。
電光火石之間，姜慈心中一定，她側過身去，擋在那老嫗前面，商行川朝蔣公公那邊伸出手，“給本王。”
蔣公公恭敬地將冊子呈上，翻開第一頁，指著一個名字道：“她叫悠然。”
老嫗聽到了悠然二字，忽的直立起身子，如老鼠警覺的發現貓在不遠處那般，兩只眼睛警惕的動了動。
姜慈瞥見她這反應，便知蔣公公所言非虛。
姜慈說：“她沒有姓？”
蔣公公搖搖頭，“她十歲出頭就進了宮，先帝殯天那年大約是二十幾歲，到現在應該也五十多了。”
姜慈發現他不太會算數。
不過在這種地方待久了，便會很容易模糊時間的概念，更何況日復一日過著相同的日子，吃著相同的東西，不知今夕是何年。
蔣公公解釋道：“她瘋了很多年了，具體什么時間奴才記得不太清楚，反正這里的日子……就那樣，大家伺候著先皇，累是不累。”
姜慈看了眼天色，冬天一向天黑的早，她就跟突發奇想似的，問道：“公公，我有一事挺好奇的。”
蔣公公連忙拱手道：“王妃娘娘問便是，奴才一定知無不言。”
姜慈說：“你們平常吃什么呢？”
蔣公公說：“外面有人每一個月送一次米糧，菜是固定的，早飯是饅頭和粥、咸菜；午飯是豬肉、青菜，和雞蛋；晚飯是餅子、就餅子吃的是送來的醬，晚飯也有豬肉和青菜。”
她的小眉毛輕輕皺了起來，“每天都這么吃嗎？每天都吃一樣的？”
蔣公公說：“不一樣的，就拿青菜來說，雖然每個月送來的青菜都是同一種，但每個季節所種的青菜不一樣，一年都換四種呢。”
姜慈說：“可都是豬肉……你們連吃了二十幾年豬肉，不膩嗎？”
她就像一個天真又不諳世事的大小姐，什么都不懂，連這話說的太殘忍也不懂。
蔣公公臉上便呈現出一種隱隱的自豪，他道：“有肉吃已經很不錯了，外面那些人，累死累活一輩子，說不定還吃不上一口肉呢，我們這里每天都能吃到。”
姜慈惦記著悠然老嫗身上是否有傷，有意岔開話題，便又小聲道：“那也還是可憐了……”
她抬起頭來，可憐巴巴的看著商行川，道：“我……妾身覺得悠然嬤嬤實在可憐，我們來的馬車上不是有些羊肉餅子嗎，妾想拿些給她們分了，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不過是圖個新鮮”
她眨巴著眼睛，一派天真的模樣。
蔣公公在心里默默給把姜慈劃到了過分天真，過分仁慈那一類人里，雖然他幾十年沒出去過，但他還記得以前先皇在位的時候，有些個宴會，那些世家小姐都是這樣的。
看來這個所謂的昱王妃也一樣。
商行川顯然在這方面和姜慈的默契度相當高，哪怕姜慈什么都沒有明說，但他也就是明白的，只見他微微頷首，道：“去吧。”
姜慈眼睛便又亮了幾分，小跑著往不遠處的馬車旁去了。
老嫗就那么看著她的背影，倒是很乖，也沒說話。
姜慈倒也不完全是假話，馬車上的確是有些餅子的，雖然只是餅子，不是什么滿漢全席，但好歹也是宮里帶出來的東西，御廚做的，不管怎么看都比他們這里日復一日的饅頭、粥、青菜、以及干煸肉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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