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長安好 > 331 若無明主,我為明主
  圣旨言明,要留下八萬大軍隨常歲寧抗倭。

  底下的兵士們,自然沒有選擇去留的權力,只需奉行軍令安排即可。

  這些分歧,便出現在稍有些話語權的將領與大教頭們之間。

  這分歧的源頭,來自于大家普遍懷揣著同一種念頭——既然總要有人留下,為什么不能是我呢?

  想要追隨寧遠將軍建功立業,的確是一方面,炙手可熱而又愛惜部下的將星人物,誰不想追隨?

  當然,崇敬之心只是前提,而非全部,是,他們此番是要歸京去,但歸京之后呢,難道就能躺下享福了嗎?不,還是要打仗的,只是換個戰場而已。

  既然橫豎都要打仗,與其去面對過于未知的陌生前路,他們為什么不選擇留在江都,跟隨尚無敗績的寧遠將軍呢?

  這分歧的出現,是乃崇敬之心與利弊權衡的雙重作用使然。

  起初,大家顧惜顏面,手段尚且停留在“眾所皆知,抗倭之戰尤為兇險,還是讓我留下罷”諸如此類的自告奮勇、身先士卒的彰顯美好品質的層面之上——

  但很快大家便發現,沒人吃這一套,你敢自告奮勇,我便視死如歸,你情真意切“謙讓”回京的機會,我直接掏出寫好的遺書,含淚托你務必轉交給我那身在京師的老母親——

  如此久久“謙讓”不下,大家逐漸演不下去了。

  暗斗開始轉化為明爭,眼看此事便要被敲定下來,眾人心急如焚之下,只能找到了肖旻面前。

  肖旻的大帳中,此刻聚集著一堆武將和教頭,有人說自己無父無母無牽掛,最適合留下打倭寇;

  有人說自己擅長泅水,連十年前從河中救下了鄰居家的二蛋這種光輝履歷都擺了出來;

  還有人分外有底氣地說,自己曾跟隨寧遠將軍參與了汴水之戰,此乃實打實的水戰協作經驗。

  “……”

  看著吵翻了天的武將們,肖旻坐在那里,露出了一絲苦笑。

  就沒人覺得,這對他而言是一種傷害嗎?

  見得肖旻神情,有武將反應過來,連忙解釋道:“肖主帥,您別誤會,我們沒有別的意思!”

  肖旻:……還要怎么有別的意思?

  有別的意思也很正常,畢竟他本人也有那個意思。

  他此刻只恨自己身為主帥之身,這身份禁錮了他,令他無法隨心所欲。

  但凡他有一絲選擇的余地,他又豈會有不加入大家的可能?

  一片激烈的競爭中,此刻在場的人里面,白校尉平靜的很突出,他面色淡然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朵遺世獨立的蓮。

  他身為只管著百人的小小校尉,原本是不擁有說話的資格的。但當初常歲寧擊殺徐正業時,白校尉全程在側,立下了大功,現如今只待肖旻回京,待全軍將士論功行賞之際,一個八品將軍職是跑不掉的。

  功勞在此,又是寧遠將軍身邊的紅人兒,因而,此刻說兩句話自薦一下,還是可以的。

  但白校尉不說,不投身于競爭之列。

  沒別的,蓋因太得寧遠將軍青睞,一不小心,已被私下內定了。

  如白校尉一般被內定的人還有不少,大多是跟在常歲寧身邊,出生入死之下已經有過磨合的,此也是為了戰事而慮,雖說明面上不合規矩,但有肖旻在,便也不難安排。

  在場之人,凡是看起來如蓮般清凈出塵的臉龐,有一個算一個,皆是被內定的。

  看著爭破了頭的眾人,宛若白蓮的白校尉,和氣地同肖主帥出謀劃策:“手心手背都是肉,主帥若想要一碗水端平,不落下埋怨之辭……屬下倒是有個公正的法子。”

  聽著這“屬下”二字,肖主帥心中一陣鈍痛,對方跟著寧遠將軍撿功勞,再見面時,倒不知誰高誰低了。

  肖主帥壓下紅眼病發作的惡念,側耳傾聽了白校尉的提議,并且將其采納。

  于是,當日的大營之中,出現了這樣的一幕——

  “中了,我中了!”

  有人抓著手中寫有“常”字的字條,哈哈大笑,欣喜若狂,頗有范進中舉之風儀。

  是了,白校尉那個公正的提議,即是抓鬮,去留全憑運氣。

  抓了空白字條的,縱然心中頹然不甘,牙都咬碎了,但也很快做好表情管理,來到肖旻身側,其中有武將不以為意地哈哈一笑:“去留都好!都好!”

  同樣也在強顏歡笑的肖旻看在眼中,只覺對方圓滑的叫人心疼。

  無論如何,分歧總算被壓下了,一切落定后,便到了肖旻率軍歸京之時。

  大軍動身的前夕,近日忙得脫不開身的常歲寧,依舊親自來了軍中相送,為一眾一同出生入死過的將士們踐行。

  常歲寧剛與江都官員們議完事,便帶著何武虎等人騎馬趕了過來,身上穿的還是官袍,只是摘下了官帽,濃密的發髻只以一支白玉簪挽在頭頂。

  聽聞寧遠將軍前來,營中將士們大多激動驚喜。

  相較于民間百姓對常歲寧那些神乎其神的事跡追捧,他們對常歲寧的推崇,要來得更加扎實牢固。

  寧遠將軍的事跡,距尋常百姓很遠,但離他們很近。

  此前他們跟隨李逸之時,戰事進展不利,軍心消沉,被迫內斗,是這位橫空出現在常大將軍身側的少年女郎,扭轉整合了局面。

  而后便是整肅軍紀,改換練兵之法,又帶著他們打了一場又一場勝仗,乃至在極短的時間內布局截殺徐正業,取得大捷。

  這些不是傳說,是真實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

  他們能得以平安歸京領賞,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寧遠將軍。

  此刻,無數目光堆砌之下,讓那個緋袍女郎在這本該以男子為尊的沙場之上,立于了有別于常人的崇高之處。

  常歲寧帶來了那幾壇御賜的風知釀。

  江南能夠平定也好,她的顯赫功業也罷,皆非她一人所建,而是眾將士們共同交付血肉性命博來的結果。

  她拎起一壇酒,拔下酒塞,先敬了戰死的同袍亡魂。

  潑天的酒香在灼灼晚霞中翻涌著,卷著晚風,于這天地之間,沖開了一條慰藉亡靈的遠途。

  常歲寧拎著空了的酒壇,與肖旻一同望向遠處天際。

  余下的五壇酒,常歲寧令人倒入了井中,軍中將士,無分高低上下,皆共飲此井水。

  井水冰涼甘甜,入口酒香仍存,前路迢迢,再見之期未定,而他們將永遠銘記這碗踐行酒。

  放下酒碗之時,有許多將士忍不住紅了眼眶。

  此情此景下,常歲寧也破例飲下了這碗酒。

  喜兒心中忐忑,雖說此酒是混進了井水中,廚娘燉魚時放的都比這多,但女郎的酒量淺到駭人聽聞,由不得她不怕。

  為穩妥起先,喜兒又去舀了碗熱湯來,試圖再為自家女郎沖淡一下。

  然而熱湯舀了回來,一轉眼便不見了自家女郎,喜兒一路打聽著,尋過去,一眼便瞧見了自家女郎拎著長刀,已和肖主帥打了起來!

  喜兒手中一抖,湯碗“啪”地一下砸落,趕忙奔上前去,急忙問圍在一旁的阿澈和何武虎:“……你們怎都不攔著女郎!”

  “攔啥呀!”何武虎的視線緊緊盯著那正過招的二人,目不暇接地道:“將軍這是和肖將軍切磋刀法呢!”

  喜兒聞言這才稍放松一二,又不禁思索,所以……女郎但凡喝了酒,甭管真假,必須得與人打一架嗎?

  此前,就徐正業是否會前往洛陽之事,常歲寧曾與肖旻打賭,肖旻彼時道,若他賭贏,便請常歲寧為他指點刀法。

  結果自然是肖旻輸了。

  幸而這刀法,到底是指點上了。

  收刀之際,肖旻已是大汗淋漓,然而目色通透,已有了悟之色。

  常歲寧面上也掛著汗珠,將刀丟給阿策,接過喜兒遞來的帕子擦汗,倒覺得那暈乎之感散去了不少。

  肖旻抬手與常歲寧抱拳,面上笑容痛快舒暢。

  常歲寧含笑還他一禮,不遠處已燃起了一堆堆篝火。

  熱風過耳,二人立在喧囂之外,于這臨別之際長談許久。

  肖旻再三與常歲寧道了謝,并拿掏心窩的語氣說道:“……現如今外面風言風語無數,那些疑心將軍有異心之言,簡直是無稽之談!”

  昔日練兵也好,指點他及部將也罷,寧遠將軍都從不藏私,如此不吝于為朝廷培養將才良兵之人,何來異心?

  面對如此信任,常歲寧默然了一下,而后心安理得地點頭,拿手中的水壺,碰了碰肖旻手里的酒袋。

  篝火燃得正盛之時,隨著一聲轟鳴,揚州城中各處,忽然有絢爛的煙花相繼在夜空中綻放。

  無數將士們皆抬首望去,一時皆陷于那盛大的燦爛之中,這個離開江都的前夕,注定是難忘的。

  煙火綻放中,常歲寧上了馬,同肖旻等人告別而去。

  一行人馬于夜色中疾馳,奔向那煙花璀璨之處。

  很快,揚州城門守衛看清了那駛來的一行人馬的為首之人,急忙行禮讓行:“見過刺史大人!”

  常歲寧穿過城門即下馬,而后快步登上了城樓。

  城樓之上,薺菜等在那里,見得常歲寧,抱拳行禮:“將軍!”

  常歲寧笑著與她點頭,徑直走向立在城樓上方的那道人影,在他身側站定,與他一同看向城中仍在燃放著的焰火,笑著問道:“先生覺得悅目否?”

  被薺菜帶來此處的駱觀臨,看也未看她一眼,負手冷笑道:“鋪張奢靡,何談悅目。”

  常歲寧并不生氣,微微笑著道:“可是先生,揚州原本就該是這幅模樣啊。”

  駱觀臨聞言,負在身后的手,手指微微攥起,漸漸繃緊了嘴角。

  是,昔日的揚州城是這般模樣的,是徐正業毀了那樣的揚州,而他也并不無辜。

  “揚州本就不該慘淡淡,苦兮兮。”常歲寧身形微轉,回頭環視城外:“這樣熱鬧的揚州城才是揚州百姓記憶中的模樣。煙花奢靡,卻有昭蘇之氣,那些遲遲仍不敢回遷的流民,見得今夜煙花,便知可以回家了。”

  駱觀臨一時沉默著,卻也下意識地與她一同看向城外方向。

  這些時日在刺史府中,常歲寧并不過分禁錮他的行動,故而他也得以知曉外界的諸多消息。

  甚至常歲寧會將每日定下的新舉措,交由他“過目”,不管他看是不看,她每日都會讓人送來。

  而事實上,他都看了。

  見微可知著,更何況她所行并非“微末”。

  良久的沉默后,他開了口:“我可否問常刺史一個問題?”

  “先生只管問來。”

  “常刺史,想做誰?”

  常歲寧贊許地點頭:“先生這個問題問得甚好。”

  駱觀臨:“……”

  哪里就甚好了?

  這種答話前,先肯定對方一番的口吻,怎好似在哄三歲孩童開心?

  “先生肯問我話,便是甚好。”常歲寧看著城外夜色,笑著道:“先生問我想做誰,我誰也不想做,只想做常歲寧。”

  駱觀臨微皺眉:“……如此,常歲寧欲何為?”

  “還未想好。”

  駱觀臨:“?”

  “所以請先生教我。”常歲寧轉頭看向他,眼神真誠地道:“先生教我如何做常歲寧,我便如何做常歲寧。”

  這種“我很需要先生來教,才不至于誤入歧途”的眼神,叫駱觀臨“呵”地笑了一聲——滿嘴謊話!

  偏生對方又厚顏道:“先生這張嘴威震四海,還教不好我一個區區常歲寧嗎?”

  駱觀臨又涼笑一聲:“在下可沒這潑天本領。”

  “先生不試試看怎么知道?”

  駱觀臨:“我看常刺史心中分明早有所向,又何須旁人來教?”

  “是,我本有道要守。”常歲寧轉過身,面向城內漫天焰火,臉龐在忽明忽暗中隱現,聲音也隨焰火聲起伏著,較之方才多了認真:“可單憑我一人之力,遠不足以辦到。這天下之大,如先生這般有才之士如群星璀璨,我欲聚群星之力,融會貫通,重列天地星棋之盤,為天下所用,使將崩之山河早日恢復秩序——”

  “先生,這即是我所求之道。”

  駱觀臨默然半晌,才又問:“那常刺史,是欲自立,還是另擇明主?”

  很快,少女平靜坦率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若現明主,定當追隨。”她道:“若無明主,我為明主。”

  一道焰火在頭頂夜幕之上轟然炸開,也使得駱觀臨心頭大震,他一時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那毫無隱瞞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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