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長安好 > 288 輸給她,不丟人
  常妹妹雖未科舉,卻勝過科舉,卻是此番科舉的受益人之一。

  宋顯今日是頭名會元,改日過了殿試,說不定便是狀元公,可無論他站得多高,都曾是她常妹妹手下敗將,這個身份,無論如何是撕不掉了。

  他的名望愈大,常妹妹的名望便也跟著他水漲船高。

  照此說來,這宋顯辛辛苦苦科舉,卻也算是在替常妹妹打拼名望呢。

  雖說常妹妹而今聲望更蓋過他,但聲望二字,誰會嫌多呢?

  未曾想,昔日那一局棋下得不當緊,“后勁兒”竟如此之大。

  吳春白打趣地想著,待她帶著女使穿過大堂,正往往常與姚夏她們聚會見面的“竹院”去時,只聽得前方腳步人聲喧鬧,一群著長衫之人正擁簇著一名青年文人走來。

  “……恭喜譚賢弟,總算是不必再熬三年酷暑寒冬了!”

  “同喜同喜!不過咱們最該恭喜的還是明晰!”

  “正是正是……宋兄今日大喜!”

  明晰?

  明晰是為分明之意,分明,顯也。

  吳春白聽在耳中,便知此為宋顯之表字,下意識地往前方看去。

  那一行十余人,有的著文人衫,有的是國子監監生打扮,被擁簇著的青年眉目周正,雖眉間也有喜色,但并不見得意放形之感。

  比他激動的大有人在,他們邊走邊說話,未有如何看路,險些撞上吳春白。

  宋顯倒是瞧見了前方來人,抬手及時攔下了身后的好友同窗。

  前面幾人便向吳春白笑著抬手行禮致歉,人逢喜事精神爽,致歉也是帶著笑意的。

  宋顯是外地舉子,在京中并無宅院,在此之前一直住在國子監監生學舍中,今日放榜,他特與尋梅社中同窗,來聆音館中等候消息。

  他心性內斂,不喜外露,未有親自去看榜,是譚離等人早早守在張貼杏榜之處,一得了結果,便飛也似的跑來尋宋顯。

  路上跑的太急,同樣榜上有名的譚離心緒高漲,身上的荷包跑丟了都不曾意識到,快跑到聆音館外,譚離才發覺腰間空空,再三猶豫后,得好友勸說,才忍痛道——也罷,今日大喜,只當散財與京師百姓同喜了。

  只是這同喜的力度注定有限,畢竟他那荷包中僅兩枚銅板。

  譚離的這名好友,已然年過四十,今朝終得高中,此人在此時一群文人中,雖最為年長,歡喜若狂之色卻也最為外露,正因親身體會過了此前再三被士族傾軋之苦,才更明白今時這進士之身,得來是何等不易。

  與他們一同守在放榜處,卻不幸落榜的考生則各自郁郁散去,未再跟隨前來,一是無顏,二是心有落差,自知不能以平常心去很好地分享他人喜悅,也不愿掃了他人慶賀的興致,不如先自行收拾心緒。

  是以,那些落榜的舉人只讓譚離二人代為向宋顯道賀。

  此刻,除了高中的宋顯三人之外,其余大多皆是國子監監生,或是尚無舉人功名,或是并不打算走科舉入仕,因此,此時中舉者也不必為顧慮落榜者,而掩飾喜悅之情。

  面對那撲面而來的春風得意之感,吳春白微微含笑向他們福身,道了句:“恭賀諸位此番高中。”

  譚離等人未料到那險些被他們沖撞到的女郎會開口道賀,此刻便都看過去。

  對方上著天青色春衫,下著月白色襦裙,雙髻梳得干凈利落,其上一對蘭花簪,儀態筆挺而落落大方,姣好的面容之上掛著得體舒展的淺笑。

  其衣著打扮簡約卻不簡單,身后女使也儀態端方,一見便知出身富貴且有書香底蘊之家,而觀其周身舒展之氣,絕非終日束于高閣的尋常閨秀。

  宋顯未有直視對方,直到那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單獨提到了他。

  “早聽聞宋會元大名,今日既為杏榜頭名,實有皇榜狀元之資。”那聲音含笑說道:“殿試在即,愿來日可見宋會元高乘狀元馬,看盡長安花。”

  宋顯這才抬眸看去,正對上那雙極真誠的眸子。

  那份真誠令他不禁微怔,他與這位女郎素不相識。

  他很快收回視線,下意識地抬手道謝:“借吉言。”

  吳春白頷首施禮后,笑著帶女使離去。

  “……那可是太常寺吳寺卿之女,其祖父乃是吳老先生!鼎鼎有名的才女,吳家女郎!”一名尋梅社的社員壓低聲音道。

  “我也記起來了,我曾見她與常娘子共同出入過此地!”

  這后一句,更引起了宋顯的注意。

  常娘子的好友?

  他回首,看向那道已經遠去的女郎背影。

  那位年長的進士捋著胡須,意味深長地道:“這小女郎方才特意恭祝明晰高中狀元,該不是……”

  立時有監生眼睛晶亮地舉手起哄:“我知道,榜下捉婿!”

  “是啊是啊,宋兄可是榜上頭名,出了這樂館大門,不知多少家中有待嫁女郎的達官顯貴等著呢!”

  “這吳家女郎可是一等一的才女,說來,倒與宋兄……”

  宋顯微皺眉,制止了同窗們再說下去:“休要胡言,平白污人女兒家清譽。”

  他未高中之前,于同窗間便有幾分威望在,其組建的尋梅社更有國子監第一詩社之稱,因此他的話向來是有分量的,更遑論是此時。

  那些學子文人們便都笑著住了嘴。

  “不對……”思索了片刻的譚離卻道:“依我看倒不似什么榜下捉婿,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

  眾人都看向他。

  “看得出,她是真心盼著宋兄高中狀元的……”譚離小聲道:“大約是因宋兄愈光耀,便也會給常娘子添光,畢竟宋兄此前在這聆音館中,敗在常娘子手下之事人盡皆知啊……”

  宋顯面色一凝:“……”

  初聽離譜,但細思之下,竟又覺得很合理。

  這合理中,又透出兩分似是而非的缺德之感。

  同樣的感受也出現在其他人心頭。

  經此一說,怎覺得宋兄賣力科舉,卻在同時光耀常娘子門楣?

  須知,這本該是做人高堂才能享受的光耀……換而言之,常娘子享受了為人高堂的待遇!

  這個結論,讓眾人沉默了片刻。

  心中怎么想不重要,有人想借機表陣營,便趕忙問罪道:“……好啊這吳家女郎,虧我以為她是真心恭賀宋兄,沒想到卻包藏此等心思!往后她的詩,我等再也不讀了!”

  譚離笑著道:“也不能這么說,此等事,也算是雙贏嘛。”

  眾人:“……”

  此等雙贏法,實乃聞所未聞。

  有文人輕咳提醒譚離:“大喜的日子,便不要多提舊事了……”

  誰會想在自己光彩無限的日子里,聽人提及昔日那場重挫顏面的敗績呢?

  譚離卻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據他所知,今日宋顯來此,既是為等候杏榜結果,也是為了探聽常娘子,不,寧遠將軍的消息。

  “無妨,這樁舊事,當于今日被反復提及。”宋顯的語氣沒有半分不悅,看得出來不是在說反話,或是自我諷刺。

  眾人好奇地交換起了眼神,唯有譚離笑意了然。

  又行數步,宋顯轉頭,看向不遠處靜靜擺放在一棵銀杏樹下的石桌。

  他似乎又看到去年于此處,他與常歲寧對弈時的場景。

  此時,他以旁觀者的角度望去,所看到的,是彼時自身的自大,狹隘,偏見,和內心深處不愿承認的自卑自負。

  如此種種,令他整個人都處在矛盾與緊繃之中,也因此一葉障目,故步自封。

  回首望,那日他輸得必然,輸得很好。

  這個結論,并非是一兩日間得出的,他曾一次又一次自我復盤過那局棋,尤其是每每當他聽到有關她的消息傳回京師時。

  他于一次又一次的復盤中,愈發清晰地察覺到了當初贏他之人所懷著的是怎樣的胸襟與善意。

  他逐漸意識到,當日那一場棋局,甚至稱不上對弈,只因雙方之懸殊,本不該坐在同一處,下這樣一局棋。

  而隨著她的那些消息傳回,恰印證了他在棋局間所感,她本就是該在天上翱翔的大鵬,她有著扶搖直上九萬里的翎羽,在此之前,她缺的只是可乘之風。

  相較之下,當初自認高她一等,以偏見俯視著她的他,實在不自量力到可笑。

  而回過頭想,她卻從未真正針對過他,未曾因他的淺薄無禮而動怒,那場棋局,她本可以更輕易地贏了他,讓他顏面無存,但她沒有。

  她很迂回,此中竟有懷柔氣。

  她甚至提議,要與他再下兩局,三局兩勝,很久之后,他相信若再有兩局,她必會讓他贏上一局,以保全他的體面。

  但他當時已被她在棋局間展露之氣嚇退,他仍存幾分小心之人,懷疑她要一挫再挫他的顏面,因此不敢再與她對弈。

  會試前夕,他曾再次復原了那盤棋。

  那一次,他走神想了許多,包括她于孔廟之舉,于是,他莫名于那黑白交錯的棋子間,感受到了另一人的氣息。

  那個在他年幼時救下了他的人,也救過許多天下人的人。

  二者雖是一男一女,一逝一生,但二人都給了他一種同樣的感受——自身強大懷仁者,不與也不必與草木百花爭春,立身于高處,卻不為凌駕他人,而是在憐守這天地萬物。

  那一刻,他于月下靜望那棋盤,忽覺開悟,于靜默中感受到天地氣息涌動,心生同鳴,并終于得見古往今來間,那些可真正長存于世的浩然之氣。

  先知自身之渺小,方可見天下之浩大。

  他命里需要有此一輸。

  當日輸給對方后,他該履諾喊一句老師的,輸給她,半點都不丟人,也絕非是被她愚弄。

  那日他自覺下不來臺,她卻道:【與人解惑者,方可為師。若宋舉人認為我此言有解惑之用,來日若有心拜師,再拜不遲。】

  他當拜。

  她是很好的老師。

  此次會試的最后一場考題,考的是策論,是由一向嚴苛的褚太傅親自出題。

  策論之風,除卻才學,更可觀人心性,心性稍有動搖偏離,筆下便是南轅北轍。

  如若換作從前那個自視甚大到擰巴的他,今次或有落榜之危,縱有幸得中,必也無緣頭名。

  正如他先前所作之詩作文章,也曾有心借喬祭酒之手,讓褚太傅代為指教評看,但一直未有回音,想也可知,太傅瞧他不上。

  可此次,他卻是太傅親定的頭名。

  此中差別之大,非他頓悟不可達也。

  這頓悟之契機源于何處,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是他要多謝她,而不是她沾他的光。

  加之此次汴水大捷,是為所有人都未曾預料到的奇勝,奇勝奇功奇才,她的名字必要傳遍江河四海,自此后,天下誰人敢不識君?

  此等人物,又何須需借他區區宋顯之名?

  她打贏了這樣一場漂亮的勝仗,而他接下來也還有一場仗要打。

  他們各有戰場,他雖微渺,卻也當全力以赴。

  有朝一日,再相見時,他會先道歉,再道謝。

  ……

  晚間,榜上有名的新科進士們,共聚于登泰樓中,飲佳釀美酒,作得志之詩,風光無限,意氣風發。

  酒過三巡,孟列難得親自出面,邀頭名會元留詩一首,懸掛于樓內,若會元肯賞光,今日便由他孟列做東。

  眾人便圍著宋顯,請他作詩——此為光彩之事,且又能免好大一筆酒水銀子呢!

  宋顯推辭不得,唯有當場賦詩一首,引來無數稱贊聲。

  這些稱贊聲不單單只是出于恭維討好,或是飲了酒的緣故,在他們眼中向來沉定內斂的宋舉人,筆下此詩中竟有外放之浩蕩壯志,如千軍已發,江河奔騰。

  孟列也驚艷稱嘆,他雖不懂作詩,但他有眼色啊,否則當初他家殿下怎會獨獨選中了他,讓他來做酒樓掌柜呢?

  孟列從眾人的反應中看得出來這是首上佳的好詩,必能替他招來許多生意,遂立時讓人懸掛于樓內。

  “且慢——”

  兩名伙計登高懸掛時,忽聽圍欄邊的宋顯開口。

  孟列含笑在旁問:“宋會元,可是有何不妥之處?”

  宋顯看著那幅與伙計手中比量的位置同樣高的山林虎行圖,誠懇道:“煩請將宋某之拙作,再掛得低一些吧,有勞了。”

  ……

  登泰樓中燈火通亮,早在今晨,城中已下令暫解宵禁,上下大賀七日。

  為會試揭榜而解宵禁慶賀,這是往年未曾有過的,而杏榜之上舉子占數,其中十中之七皆是出自寒門,也是從未曾有過的。

  這是帝王重用寒門的決心,且這決心終得實施并見收效,此番大賀,是皇權在與士族的爭奪中暫時勝出的揚威之舉。

  再加之徐正業已死,其首級很快便要呈上御前,于帝王而言,近日實是雙喜臨門,理當大賀,一是以勝者姿態示威,二是予子民江山漸穩之象,以安近來動搖的民心。

  至于一切是否果真如表面看來這般穩固繁盛,大多數人是無法判斷的,正如此刻這些歡呼慶賀的京師百姓,他們歷來不擁有跳出這燈火通亮的繁華地,去看更遠處的能力。

  ……

  次日,宋顯及其他曾于國子監內受教的進士們,回了國子監中,叩謝恩師,及喬祭酒。

  宋顯等人至喬祭酒住處,于外堂喝茶說話,許多監生們也跟來湊熱鬧沾喜氣,一時很是熱鬧。

  午時,喬祭酒略備薄酒與肥魚,再加上宋顯他們提來的臘肉和果子,湊作一桌菜,師生同坐共飲。

  喬玉綿單獨在自己院中用飯罷,趁著春光正好,帶著女使出去散步,走到了荷塘邊,便干脆在塘邊的石頭上坐下來曬太陽。

  午后春陽暖,春水里似有荷葉舒展的氣息,眼睛上覆著軟紗的喬玉綿感受著日漸明亮的世界,只覺自己也與這天地在一同復蘇。

  她想到今昨兩日聽到的有關寧寧的消息,一時心情甚好,便交待女使:“小秋,你去取些果酒來吧,再拿些果子,咱們也慶賀一二。”

  為寧寧慶賀。

  小秋見她心情日漸明朗,也十分歡喜,此刻便笑著應下,叮囑了兩句,便回去取果酒了。

  片刻,喬玉綿即聽得身后有腳步聲傳來。

  她下意識地微轉頭,四下很安靜,聽覺被放大,她能聽得出,這不是小秋的腳步聲,反倒有些像是……

  “崔六郎?”喬玉綿試探地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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