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長安好 > 072 收獲了新的膽子
  這“差池”從明洛看到了第一張不同的字跡開始——

  不同字跡代表著有不同的人抄寫了經文,這本是常見之事,到底鄭國公府來的也不止鄭國公夫人一人,祈福抄經之事凡有心者皆可為之。

  下一瞬,明洛的視線落在了紙張下方的署名之上。

  姚家二娘子姚夏?

  明洛待此人并無印象在。

  而對方所抄經文出現在鄭國公夫人處也無甚稀奇,此次前來的女卷彼此間交好的,聚在一處抄經亦是常事。

  明洛未曾在意,翻過,繼續閱看。

  又是一張不同的筆跡。

  明洛下意識地看向署名——驃騎將軍府常氏歲寧。

  腦海中閃過那張少女面龐,明洛面色依舊平靜,再次翻過。

  下一張,竟又是截然不同的筆跡。

  明洛倏地皺了一下眉。

  她將那紙經文拿起細看,越看便越是篤定——

  這竟是在彷照崇月長公主生前的字跡。

  她的視線飛快地移到署名處,見到“常氏歲寧”四字,眉心皺得愈深了幾分。

  這常歲寧為何要用兩種不同的筆跡抄經,又為何彷照崇月長公主的字跡?

  崇月長公主的字并不好學,而對方足足寫出了七分相似……可見非一日之功,必是暗下臨摹已久。

  此舉所圖為何?

  想到一種可能,明洛無聲冷笑。

  用兩種筆跡抄經或只是膚淺的炫耀之舉,但獨獨彷照了崇月長公主的字,那便必然是另有居心了。

  想借此入圣人的眼嗎?

  “女史,是有何不妥之處嗎?”一旁侍奉著的貼身婢女流珠,見明洛拿著那張經文看了許久,神情似不悅,便謹慎地詢問了一句。

  明洛面色漠然地將那紙經文攥揉成一團,隨手丟進了一旁的炭盆中。

  “錯字連篇,也敢送到圣人面前——”

  流珠:“不知何人竟這般粗心大意?”

  明洛未多言,只道了聲:“罷了。”

  流珠便不再多問。

  正擺著茶水點心的兩名宮娥聽著這番對話,心中了然。

  她們都知曉,女史向來最不喜做事馬虎之人。

  但對方抄得錯字連篇竟也敢送來,這若是被圣人瞧見,縱然不說受罰,必定也會在圣人面前留下極不好的印象,女史如此也算是幫了對方呢。

  女史向來如此,雖嚴厲了些,但心腸良善。

  這是宮中之人多年來有目共睹的。

  明洛已在書桉后坐下。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已在炭盆中被燃為灰盡的經文。

  她的眉眼間早已恢復了平靜,只眼眸深處還余下一絲極澹的諷刺。

  區區一個武將養女,身份低下的外人,竟也敢動此等心思。

  真是不自量力。

  且拙劣至極。

  但如此認不清身份,而心存妄想之人,實在叫人厭惡。

  明洛將視線收回,一張張翻看著手邊經文。

  待她全部閱看罷,聽聞崔璟已經離開,復才讓婢女將那些經文帶上,去見了圣冊帝。

  “這是各府娘子這兩日所抄經文,請陛下得閑時過目。”

  “嗯,放下吧。”

  圣冊帝擱下手中朱筆,靠在椅中閉目養神。

  明洛見狀遂繞去圣冊帝身后,和往常那般替圣冊帝揉肩:“姑母日理萬機,又要兼顧祈福事宜,本就疲累……今日阿慎卻又做出這般荒唐之事,實在是不懂事,洛兒方才已訓斥提醒過他,待回府后,想必父親亦會責罰訓戒,這段時日便讓他在家中好生反省——”

  她輕聲道:“還望姑母能消一消氣,保重龍體為上。”

  圣冊帝不置可否:“他若能學會反省思過,自然是再好不過。”

  明洛:“他今日也算是長了些教訓了……”

  圣冊帝想到明謹方才的狼狽模樣,閉著眼緩聲道:“昨日大典之上,已可見那位常家娘子,的確不同于尋常閨秀……阿慎今日遇到她,也是他運氣不佳。”

  這話不好說是貶是褒。

  “這位常家娘子,言行舉止確實少見。”明洛手下按肩的動作未停,輕聲說著:“從昨日至今日這兩樁事來看,其性情亦是個有仇必報不懂退讓的,這倒無可厚非,只是行事……終究少了些顧忌。”

  圣冊帝依舊閉著眼睛:“看似少了顧忌,然而并不曾給人留下一絲錯處把柄可以指摘。”

  明洛按肩的手微頓了一下。

  這是欣賞夸贊嗎?

  “李錄如何了?今日可又使醫官看過了?”圣冊帝已經換了話題。

  明洛立即回過神來:“姑母放心,榮王世子昨日只是受驚之下牽動了喘疾,如今已無大礙了。”

  圣冊帝微點頭:“他身子一向不好,朕本不欲他跟來此處,可他想盡一份誠心,朕亦不好阻止……寺中不比榮王府妥帖,要讓侍隨與醫官多加照料著才好。”

  明洛應下:“是,請姑母放心。”

  此時,有宮娥入內通傳:“陛下,喻常侍在外求見。”

  “讓他進來。”

  喻增行入禪殿中行禮。

  在明洛的示意下,殿內無關的內監宮娥皆退了出去守著。

  喻增為司宮臺之首,尋常小事只需差下面的人傳個話即可,能讓其親自前來的,多是緊要或不宜宣揚之事。

  “昨日那罪人裴氏所言真假,已經查探清楚了。”喻增道:“常將軍府上的那位小娘子,并非姚廷尉之女。”

  “竟不是嗎……”圣冊帝這才睜開眼睛:“可姚翼私下尋人,想來總不會是假的。”

  “的確有尋人之舉,稱是替一位故友尋女,雖不知此言真假,是否有不便明言之嫌……”喻增斟酌著垂眸道:“但的確是尋錯了。”

  也就是說,找人是真,但要找的人并不是那常家女郎。

  圣冊帝會意,微一頷首。

  她并無意插手臣子家事,但正如朝堂與后宮向來緊密相連,臣子的家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亦在她需要掌控的范圍之內。

  她的眼睛總需要看得更多。

  因為有無數雙眼睛也在時刻看著她。

  ……

  午時用素齋時,常闊頻頻往女兒碗中夾菜:“多吃些!”

  喬玉綿點著頭,柔聲道:“是啊寧寧,你要多吃些,傷才能好得快。”

  喬玉柏則道:“而且挑水很累的。”

  常歲安:“打人也很累的!”

  喬玉柏難得沒有反駁他的話,沉默了一下,點頭:“是。”

  畢竟將人都打成那樣了,想必的確是費了很多力氣的。

  又聽到此事,喬玉綿欲言又止。

  她想說打人終究不好。

  可轉念一想,寧寧打的也不算是人吧?

  那應國公世子,是出了名兒的不干人事來著。

  打人不對,但寧寧打的不是人——

  想通了這一點,喬玉綿突然覺得那就沒問題了。

  她也試著給常歲寧夾菜:“來,寧寧吃塊筍。”

  她眼睛看不到,只能夾起面前的菜遞向常歲寧的方向,常歲寧忙端起碗去接住。

  很快,她面前的碗碟便堆成了小山一般。

  常歲寧有些發愁。

  喜兒在旁看著,總覺得下一瞬自家女郎就要說出有損功德的話來——沒肉,吃飯不香。

  飯雖然不香,但常歲寧還是把面前的飯菜全吃掉了。

  午后,她的禪院突然熱鬧了起來。

  “本是想著常姐姐有傷在身,需要靜養,便沒敢過來打攪……”

  可誰知一轉眼就聽說常家姐姐不但去了后山挑水,竟還將應國公世子揍了一頓!

  姚夏想到此處,又不禁目露欽佩之色:“我還是頭一回聽說那應國公世子被打呢!”

  “是啊是啊……”

  “常家娘子真是勇勐!”

  跟著姚夏過來的五六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地附和著。

  “那應國公世子可不是什么好人呢……”有一個樣貌姣好的少女壓低了聲音,忿忿說道:“行事囂張荒唐,是個色膽包天之輩。”

  “沒錯,此人沉溺酒色,行事輕浮……乃眾所周知之事,論起色膽包天來,放眼京師,唯一能與之一較高下的,也就只有姚二娘子一個了!”有女孩子煞有其事地道。

  姚夏:“呸呸呸,我和他可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女孩子們笑鬧起來。

  能與姚夏玩到一處的,多是性情活潑開朗,愛說愛鬧不在話下,膽子也比尋常閨秀大些。

  有人出于關心小聲問道:“常娘子為何會與那應國公世子起沖突?該不是他覬覦常娘子美貌,欲行輕薄之舉吧?”

  常歲寧搖了搖頭:“那倒沒有。”

  至少沒來得及有。

  想來日后也不敢有。

  “如此便好……”

  “往后常娘子還要小心提防此人才行。”

  “那常姐姐是為何事教訓的他?”姚夏好奇地問。

  常歲寧掩口打了個呵欠:“他欺負我一個朋友,他執意要打架,我便只能還手了。”

  一群女孩子們聞言驚訝難當。

  常娘子竟是為了朋友打了應國公世子!

  且打贏了!

  有人又不禁想到那日花會上常家娘子踩蟲子的英姿。

  ——常娘子還缺朋友嗎?

  常歲寧這個呵欠打罷一抬眼,就對上了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

  所以……她今日揍了個人,竟還揍得眾望所歸了?

  且竟有一揍成名之勢。

  想來,這應是和在戰場上殺敵時,專挑對方軍中有身份的去殺,是一個道理。

  嗯……思路突然打開了。

  常歲寧試圖在腦海中擬出一個小冊子來,將京中可打之人列于其上,以備不時之需。

  待姚夏等人離去后,常歲寧即從椅中起了身,往外走去。

  喜兒連忙跟上:“女郎還要去挑水嗎?”

  “今日不挑了。”

  喜兒松了口氣。

  她已經悄悄給女郎算過了,尋常娘子抄經做早課若能加十個功德,那女郎挑水便可加百個,而女郎又打了那明世子一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謂是大凈特凈了佛祖耳目,佛祖但凡講究點,至少得給她家女郎加上千把個功德吧?

  這么一算,女郎的功德如今已是一騎絕塵,這水斷是不能再挑了,否則當真是不給其他娘子們留活路了。

  “那女郎是要去何處?”

  “去尋喻公。”

  啊?

  女郎從前是最怕喻公的。

  喜兒的視線落在自家女郎圓冬冬的腦袋上,不由地想,難道這就是有失必有得嗎,女郎雖然失去了舊的腦子,卻得到了新的膽子。

  見到常歲寧獨自前來,喻增也有著同樣的感受,且做出了新的補充——這廝不單收獲了新的膽子,更有極厚的臉皮。

  “昨日我受傷受驚,怎不見喻公使人去關心一句?”那女孩子上來便是這么一句,好似在問——你就是這么當爹的?

  喻增冷笑一聲:“我可沒看出你哪里受驚,反倒是我要受驚了。”

  他可是聽說了,今日她在后山打了應國公世子,且不是尋常閨秀丟只珠花扔顆石子兒,或是伸手撓幾下那種打法兒,她是拿扁擔打的。

  他涼涼地抬起眼睛:“你可知應國公世子斷不是什么善茬——”

  常歲寧坐在那里:“所以我來尋喻公。”

  “怎么,你想讓我幫你收拾殘局不成?”

  常歲寧不解反問:“哪里有什么殘局需要收拾?”

  人該罰也罰了,該趕也趕了。

  至于之后的,那不是還沒發生嗎?

  喻增:“……那你來此作何?”

  “我想跟喻公討一份名單。”常歲寧道:“此次隨行的宗室子弟官員及眾家卷名單。”

  喻增擰眉:“你要這個作甚?”

  “喻公也知曉,我腦子壞了,許多人都認不得了。”

  常歲寧認真道:“今日打那應國公世子之前,他先報了家門——可若哪日撞見了個犟頭,不肯告知身份,我總要知曉自己打的是誰吧?”

  喻增:“??”

  表情很多年已沒有如此失控了!

  他皺眉看向了喜兒:“宮中的醫官沒有辦法……那回春館呢?可去看過沒有?”

  總要想想法子的吧?

  喜兒神情復雜,常歲寧自行答道:“喻公放心,回京第一日,便請了回春館的郎中上門瞧過了。”

  “怎么說的?”

  “聽天由命。”

  喻增:“……。”

  “喻公莫怕,我要這名單,也并非就是要拿來打人的。”常歲寧安撫了一句:“許多人身邊的女使也認不全,為免沖撞了不該沖撞之人,還是要做到心中有數才好。”

  喻增“呵”了一聲:“……在你眼里,竟還有不該沖撞之人嗎?”

  說著,懶得再與之多費口,吩咐身邊心腹:“行了,給她取來。”

  來的都有哪些人,總歸也不是什么機密之事。

  常歲寧得了名單,便起身走人,臨走之際拿出了常家道謝最高禮儀——

  “多謝喻公。”

  樸實而敷衍。

  ……

  當晚,常歲寧抱著那長長的名單,看至深夜。

  阿鯉之事已了,她便也該好好了解了解如今的局勢,及有能力影響著局勢的那些人了。

  ……

  次日清早,常歲寧按時起身,仍去了后山打水。

  這水一打便是一連四日。

  這一日清晨,常歲寧提桶往河邊走去時,遠遠聽到有蕭聲傳來。

  待她來到河邊時,只見有一道月白色的男子身影立于河邊,手中持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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