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不宋 > 285.讀書人
  錦繡樓中,燈紅酒綠,輕歌曼舞。

  三樓雅室中,鶯鶯燕燕一大群,客人卻只有兩個,呂師夔和范文虎。

  郎舅倆一起逛青樓,在后世也許會顯得有些怪異,這時代卻平常得很,何況現在大白天,只正經娛樂……

  呂師夔雙腳擱在女伎大腿上,由其揉按,身子則斜靠在另一個柔軟的懷抱里,半瞇著眼,懶散而愜意。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是不是做了什么惹怒琪娘的事,想讓我幫你求情?”

  范文虎身邊也坐著兩個美艷的小姐,卻顯得規矩了許多,坐得板正。

  “兄長說笑了,我對琪娘視如珍寶,捧在手心怕摔著,含在口中怕化了,怎會惹她不開心呢?”

  “那就好,她自幼被父親寵著,性子難免有些驕矜,你要多讓著點,你們和和美美,我這做兄長的也省心些……”

  范文虎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兄長教訓得是,文虎定當牢記于心。”

  “嗯……”

  女伎捏腳的手藝不錯,呂師夔聲音中很是舒坦,“那你今日特意請我出來,又是何事?這里花銷可不低,你私房錢夠么?”

  呂師夔言者無意,范文虎卻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道,“孝敬兄長的這點小錢,文虎還是拿得出來的……不過,今日確實想求兄長幫個忙。”

  “都是一家人,什么事直管說就是,我還能不幫么,哪用這么外道破費。”呂師夔很是隨意。

  范文虎等的就是這句話,臉上一喜,“兄長,我想借點錢……”

  “哦,我當是什么大事呢,要多少,說吧,我給你寫個條,自己去賬房支取。”呂師夔還是不以為意。

  范文虎笑逐顏開,“三十萬。”

  呂師夔眉頭微皺,“琪娘連三百貫都不給你?這倒有些不像話了,男人哪里少得了應酬交際,身上沒點錢怎么成,我給你寫一千貫,也別說什么借不借了……”

  “兄長誤會了,我說的不是三十萬錢,是三十萬貫。”范文虎略有犯窘。

  “什么!?三十萬貫!?”呂師夔驚得坐了起來。

  宋人日常用錢是論文,說錢數若不帶單位,大多是文,要論貫的,都算大買賣了。

  張口就要借三億,怕是王公子都得大吃一驚。

  范文虎見呂師夔反應這么大,不由期期艾艾,“不成的話,十萬貫也行……”

  “十萬貫也沒有!別以為我如今管家,就是一個人說了算。”呂師夔翻著白眼,“你也真敢開這個口。”

  娘希匹,蒙誰呢,你捧個婊.子都隨手丟十萬貫,借給我就沒有了?

  在你眼中,我這個妹夫難道連個婊.子的腳趾頭都不如!?

  范文虎忍不住臉就黑了下來,像吃了屎一樣難受。

  他并不知道,花魁大會那一千朵金花,呂師夔其實并沒有花什么錢,不過是個幌子而已。

  這事,僅僅張樞和錦繡樓東家等幾個人知悉內情,卻不會往外透露,就連嚴冉兒都被蒙在鼓里,畢竟她該得那份小錢倒是沒省。

  呂師夔也不打算和自己妹夫說,況且眼下人多嘴雜的。

  不過見范文虎一臉咽不下去的難看表情,他也不為己甚,緩了口氣道,“你要這么多錢干嘛?說說,然后我考慮一下。”

  范文虎稍稍松了口氣,“我借錢也不是拿去糟蹋,這最近不是股票很火么,我就想著買上一些,補貼一下家用嘛,琪娘雖然不缺日用,可我作為男人,也想平日給她送點禮物什么的,逗她開心嘛,奈何,囊中羞澀。”

  呂師夔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有幾分真心,卻沒過于深究,“想賺錢,倒也算正事,不過這股票……你應該知道,家里是沒買的,至于原因,想來琪娘也告訴過你,當然,你要是買著玩,倒也沒什么關系,只是你能有門路?恐怕,現在只有找燕王本人,才能買到一些吧。”

  “不瞞兄長,前些日子,我和琪娘確實去求見燕王來著,一來是為珠寶店的事道歉,二來也是想請他給點路子,可是,燕王瞧不上咱這個小蝦米,大門都沒讓進……后來打聽到,有一群江西的老鄉,靠著賣糧給燕王,大賺了一筆,還買了不少股票,我就去問了問,人家也給面子,愿意兩百一股轉手給我一些,所以……”

  范文虎是江南西路隆興府豐城人,靠著呂家,那幫老鄉給他面子也很正常,畢竟他們在呂文德管轄地域也有不少買賣,不過這背后還藏著的原因,范文虎是不會知道的。

  呂師夔摩挲著酒杯,想了想,只要范文虎別和燕王沾上關系,倒也沒怎么打緊。

  “這幫商賈倒也算識趣,竟然愿意兩百貫轉給你,聽說如今市面上開價三五百貫的都有。”

  范文虎見呂師夔有松口的跡象,立刻賠笑著,“還不都是咱家聲威顯赫嘛。”

  喝下一杯酒,呂師夔咂咂嘴,“你也知道,因為呂文才那蠢貨,家里前段時間虧空了百多萬貫,很是傷筋動骨,現在要拿出十萬貫還是有點困難的,而且這股票還是太虛,所以我只能給你三萬貫。”

  呵,狗屁困難,果然沒把我當真的自家人。

  范文虎心里十分不爽,借著喝酒沒顯露出來,“那真是太感謝兄長了,以后兄長指哪,文虎便打哪,絕無二話。”

  三萬就三萬吧,蚊子肉再小也是肉……

  這時候,樓外飄來一陣歌聲,“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豪邁的嘶吼唱腔,很快將房中的靡靡之音壓住。

  “哪來的兔崽子在聒噪,…”范文虎罵罵咧咧,走到窗口,往街上一看,立刻就閉了嘴。

  見他有些忌憚的樣子,呂師夔奇道,“怎么回事?”

  “好像是東衛的兵。”范文虎收著聲音回道。

  呂師夔嗤笑,“也就燕王的這些娃娃兵敢放進城中……”

  在他的認識中,真正能打仗的兵,都是虎狼之士,滿身匪氣那種,若是離開軍營束縛放到民間,擾民是輕,惹是生非欺壓良善也很尋常。

  而游蕩在城池中,老百姓卻都不怕的,只能是慫兵,窩囊兵。

  也不能說他錯,畢竟如岳家軍那般,不擾民不害民還有很強戰斗力的軍隊,真的不多。

  就像呂文德,確實有勇有謀,經常打勝仗,但他出身草莽,帶兵是以威望鎮壓,親恩私誼維系,重賞厚利激勵,軍紀肯定也有,卻沒有講究軍民關系的意識。

  大致來說,他手下的軍隊,也就是所謂的驕兵悍將,就像一頭平時被韁繩束縛起來的猛虎,松開之后既能傷敵,也可能傷己。

  呂師夔懶洋洋的倚在窗邊,與范文虎一起,看唱大戲一般,看著東衛軍士宣講招兵之事。

  看了一會后,范文虎不禁感嘆,“還別說,這些兵士是年輕了些,看起來倒是很壯實,還很規矩,燕王倒也算是會練兵。”

  “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樣子貨罷了,這幫娃娃,怕是雞都沒殺過,我看啊,燕王與其花那么多錢養這些玩伴,還不如撥給父親軍中,說不得,轉眼就給他送個大勝回來。”呂師夔不以為然道。

  范文虎嘿嘿一笑,附和道,“兄長說得也是有理,若真把這些娃娃兵送到戰場,怕不是一個個都得嚇得尿褲子……”

  呂師夔搖晃著頭,“士兵嘛,就是要越愚笨越無知才好,這樣才聽話不怕死,心思多了就容易偷奸耍滑,朝三暮四的,這燕王倒好,招這么多讀書人,不認字的還教認字,這是打算到了戰場后,靠著背論語打敗敵人么?”

  “嘿嘿,他這樣的天潢貴胄,也不可能真的上戰場,估計也就是想過過大將軍的癮,花點錢而已,反正他有錢,嘖嘖,說起來也不得不佩服他撈錢的手段。”范文虎嘴角垂涎。

  “這倒是,多撈點也好,以后他只管好好在深宮里待著,打仗這種活,交給咱們家就好了,他只需要負責給錢……”

  郎舅倆說的話多少有些犯忌,因此聲音較低,但二樓一幫仕紳商賈的談論就沒那么忌憚了。

  “哎喲,燕王倒是真舍得啊,招個兵,就真金白銀大把往外撒,按這工錢,我都能招四五個長工了。”

  “瞧你說的,殿下要是不招兵,怎么把那流求打下來,咱握著一千多股開發公司股票等著發大財呢……”

  “呃,還是劉兄看得通透啊,這兵該招,這錢該花。”

  “哎……招兵就招兵,要那么文弱書生有什么用?”

  “殿下乃絕世才子,肯定不喜歡目不識丁之人……”

  “殿下手段,豈是一般人能看懂的,咱們這些人,只要明白,跟著殿下有肉吃就足矣。”

  “呵呵,別把話說得這么滿,到時候虧個血本無歸,可就哭都沒地方……”

  “喲…這位老兄,莫不是沒買到股票,在這里拈酸嫉妒,自欺欺人!?”

  錦繡樓門前的街道上,聚著一群學生士子,也議論紛紛。

  “這曲子是不是粗俗了些?平仄不分,韻調不起的,打油詩一般……”

  “仁兄此言差矣,能作出十香詞的殿下,難道會不懂這些?只不過有意為之罷了,本就是給武人小民聽唱的,講究了他們也不懂,那不是畫眉給瞎子看么。”

  世道就是這樣,普通人穿拖鞋布鞋,別人說你寒酸,有錢人同樣穿的時候,那些人就認為是灑脫,有格調,不同凡俗。

  有名氣有成績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有人吹捧,隨便一句話便有人奉若圭臬,做了不合理的事,也有人自動腦補為其辯護。

  “大才便是大才,即便不講究格韻,卻也氣勢龐然,意味深遠,聽得我心中激蕩難平,欲提三尺青鋒,血灑疆場,覓個馬革裹尸而還。”

  “這便是大音稀聲、大巧若拙吧,此刻在下滿身熱血翻騰,心中縈繞的只有一句話,功名只向馬上取!”

  “母之!咱這塊料,今生也無中舉之望,干脆豁出這百十斤,搏個封妻蔭子,總好過一事無成!”

  “言之有理!在下蒙師今年五十有六,考了三十多年了,即便朝廷開恩,給予免解參加省試,依然考不中,一生落拓,媳婦都沒,在下若是將來也這樣子,寧愿為國捐軀,還能給家里賺個撫恤錢!”

  就在這時候,東衛那些少年兵們,又開始齊聲吶喊。

  “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于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

  “金甌已缺總須補,為國犧牲敢惜身。”

  “縞素酬家國,戈船決死生!胡笳千古恨,一片月臨城。”

  一句句詩句,隨著少年熱血激昂的嘶吼,捶入士子們的心湖之中,掀起滾滾波濤。

  世人之中,最理智的當屬讀書人,最易受鼓動的,同樣也是讀書人,尤其是年青讀書人。

  或許有些讀書人滿口仁義,實則自私自利,也或許有些讀書人貪生怕死,叛國求榮,還或許有些讀書人偏私狹隘,無德無恥。

  但是,

  致君堯舜上的是讀書人,

  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是讀書人,

  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是讀書人,

  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是讀書人,

  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是讀書人,

  負帝壯烈投海的還是讀書人,

  十萬跟隨赴死者中,許許多多都是讀書人!

  誰敢說,這時的大宋讀書人就全都不愿意舍身報國了呢!?

  他們缺的,只是一扇門,一扇報國之門。

  今日,燕王趙孟啟,將這扇門向他們敞開了!

  現場的讀書人,聽著詩句,如聞晨鐘暮鼓,被當頭棒喝。

  其中一名,稚嫩的臉龐漲得通紅,抬手扯下頭上方巾,狠狠摔在地上。

  “我要從軍!我要殺敵報國!”

  這個舉動立即掀起大片波瀾,人人爭相效仿,摘下儒冠方巾,投擲于地。

  “我等七尺男兒,豈無膽無志乎!”

  “人固有一死,何不為國而死!”

  “我生國死我死國存,何惜一死!”

  “同去!同去!”

  滾滾青衫洶涌向南,朝盤門而去。

  呂師夔和范文虎看著這一幕,驚駭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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