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不宋 > 224.滄浪亭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淪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姑蘇城私家園林眾多,位于城南的滄浪亭應該算是最為著名,除了景色絕佳外,還得益于創園主人蘇舜欽,以及他所作《滄浪亭記》。

  慶歷年間,一代才子蘇舜欽受范仲淹舉薦,做了進奏院的主官,有次祭祀完造字的‘倉王’后,下屬提議辦個酒會,把同僚們邀請過來,一起嗨皮嗨皮。

  本來嘛,宋人浪漫,文官間的聚會雅集也是常有,蘇舜欽本人好詩好酒,也好熱鬧,于是便答應了,還自掏腰包拿出了十貫錢,意在大家湊個份子。

  可是酒會不止進奏院的人,還邀請了不少其他部門的官員,咱華夏人講究個人情世故,總不好讓客人也掏錢吧。

  于是呢,也不知道是蘇舜欽的意思還是下屬自作主張,將進奏院積存多年的公文廢紙給賣了,得了不少錢,加上其他份子錢,把酒會搞得像模像樣,還請了歌伎助興。

  在酒會報名時,任太子中允的李定也想參加,而且表明愿意自掏腰包,但被蘇舜欽斷然拒絕,這下就把人給得罪了。

  李定這人氣量狹窄,人品也不咋滴,后來就用‘烏臺詩案’搞過蘇東坡,這參會不成,轉身就去告發,說蘇舜欽貪污腐敗、召伎陪酒,并有詩諷刺朝廷等。

  當時范仲淹正在搞慶歷革新,動了不少人的奶酪,他的政敵王拱辰借著此事一心搞大,三番四次上奏彈劾,最后用酒會上的一首詩刺激到仁宗,隨即仁宗下令嚴查。

  很快,參與酒會的一干人通通被拘捕,關進牢里,就連參會的歌伎也被抓來受審,蘇舜欽被削職為民,其他涉案十多位官員一律降職逐出京師,流放各地,蘇舜欽的岳父宰相杜衍被迫引咎辭職,范仲淹舉薦蘇舜欽,自然也逃不了受累。

  因為賣了一堆廢紙,因為一次雅集,徹底丟掉了大好前途,蘇舜欽罷職后來到姑蘇閑居,發覺此處高爽靜僻,野水縈洄,便花了四十貫錢買下這塊土地,修筑園林。

  后來幾度易主,增建修葺不斷,南渡時成了韓世忠的私宅,改名為‘韓園’,現在又落到了呂家手上。

  謝堂以蔭官出仕,并非進士,但還是以文人自居,也能詩善畫,喜收藏,好風雅,自號‘金石友’。

  他到平江城后,呂文才投其所好,便把滄浪亭送上為其居所。

  提舉常平司在平江城也是有衙署的,但空置多年,顯得很破舊,謝堂便不樂意去,干脆就把滄浪亭當作臨時衙署,起居辦公兩不誤。

  這日,謝堂也在園中宴請城內的官吏士紳,一眾雅士飲酒論道,詩詞唱酬,好生瀟灑快活,與園外哀聲四起迥然兩個世界。

  宋人這種游園會性質的雅集顯得很隨意,席位并不固定,散布于園中各處,后世西方的自助酒會和這差不多,大家一邊游園賞景,一邊流動應酬。

  此時的滄浪石亭依然建在水邊,亭中設了席案,謝堂作為主人居于中首,左側是呂文才,右邊是一個精瘦老者,另外還有幾名士紳陪坐。

  老者的穿著有些格格不入,戴著高高的帽子,身上的衣服很是破舊,布滿了夸張的補丁,就連鞋子都破著幾個洞。

  千萬別以為他是窮人,其實他是華亭徐家的家主徐學謙,也就是徐天一的祖父。

  之所以這么穿,是因為此時許多‘道學君子,名達清要’就是這個做派,在人前穿破衣,吃粗食,出門乘坐破舊的竹轎,開口閉口‘存天理,滅人欲’。

  別人見多了也不以為意,徐學謙自己也絲毫沒有不自在,環視著周圍的美景,贊嘆著。

  “不出城廓而獲山水之怡,身居鬧市而得林泉之趣,此園當為姑蘇之冠,呂兄竟然舍得送于倉使,這份慷慨大氣,也是世所少有,令老朽感佩。”

  “徐老過獎了,所謂寶劍贈英豪,佳人配名士,這滄浪亭乃才子蘇子美所立,清幽古樸、雅致高趣,在呂某這俗人手中那可就是糟蹋了,倉使文采卓立,才華橫溢,正該是此園最佳之主,呂某不過是物歸其主罷了。”

  “呂員外抬愛了,謝某不過附庸風雅,哪有什么才華,不過這滄浪亭雖由人作,卻宛若天開,如清水芙蓉一般,適意自然,讓謝某見獵心喜,實在有些無法割舍,只好厚顏借居。”

  謝堂淡淡笑著,看向徐學謙,“徐老若是喜歡,便在這多住些日子,也好緩和一下心中傷痛。”

  “老朽已是半截入土之人,早已看透世情,何來傷痛,只是不愿我煌煌大宋落入暴君昏君之手,走上窮途末路,因此才寢食難安,總想著得為天下萬民做點什么才能安心。”

  徐學謙剛辦完孫子徐天一的喪事,就跑到平江來,自然不是為了游玩。

  華亭屬于嘉興府,地處吳松江下游,許多地方同樣被洪水淹沒了,也屬于實施經界的首批目標,得知謝堂扛起了對抗燕王的大旗,許多嘉興府的豪強紛紛前來,抱團取暖。

  徐家不僅是華亭屈指可數的大地主,而且嫡長孫命喪于燕王之手,對燕王恨意滔天,自然也是不甘人后。

  呂文才臉上露出凄然之情,“哎……這燕王實在太過恣意妄為了,胡亂干涉司法,不顧朝廷規矩草芥人命,而且貪財好色,為了一女子,竟然逼反劉家,抄沒的劉家財產也并未充公,顯然是想要占為己有,可他并不滿足于此,現在又要對我等良善人家剝皮刮骨,官家受其蒙蔽,也是毫無制止之意,我等也是被逼到走投無路,這才設法自保,但愿燕王能夠知難而退,改邪歸正。”

  “放心吧,即便官家再寵信他,若是真有幾萬幾十萬百姓餓死,到時天下公議洶洶,也絕對不會讓他有繼位的可能的。”謝堂老神在在,半瞇著眼,“只要燕王不犯傻,他只能乖乖屈服。”

  “聽聞燕王奸詐,頗有一些心機謀略,想來應該會有反擊之策吧。”徐學謙思索著。

  呂文才回道,“拿不出糧食,心機有何用,如今不止平江和嘉興兩地的糧食在我等掌控之中,便是周邊州縣,也不想經界順利實施,畢竟我等若是挺不住,下一步就輪到他們了。”

  “以燕王的性子來說,定然是會掙扎的,不過那又如何,只要我等士紳同心協力,他就休想翻出五指山!”

  謝堂倒是沒有小瞧燕王,只是歷史證明,得罪巨室基本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徐學謙渾濁的雙眼中,浮現著恨意,“老朽倒是期望燕王性格硬一點,別那么容易妥協,這樣才能徹底讓他倒下,否則只要他還能繼位,遲早會卷土重來的。”

  如果謝皇后有兒子,謝堂那自然是巴不得弄死燕王,但現在對他來說,只要不損害謝家的利益,不管誰上位都無所謂。

  其實對很多士紳來說,也是如此,根本不在意誰當皇帝,觸犯了他們的利益,才會引得他們同仇敵愾。

  不過謝堂沒打算在徐學謙面前把這話說出來,“看著吧,假若他真要犯倔,換個人當皇儲也不難。”

  這時,一陣越來越響的喧鬧歡呼聲從園外傳進來。

  謝堂大皺其眉,正想讓下人去查看,就見自家門子領著一個書吏打扮的人匆匆而來。

  “官人,這是吳縣的鐘押司,說有重大事情稟報,也和外面的喧嘩有關。”

  謝堂顯然是不認識這種小蝦米的,不過呂文才是地頭蛇,對鐘押司有些印象,“鐘押司,到底發生什么大事,速速報來。”

  鐘押司唯唯諾諾,“稟報倉使,各位賢達,是安撫使運了十萬石糧食入城,以二十文一升的價格出賣,隔街的文廟正是賣糧地點之一。”

  “吳潛?”

  “二十文?”

  呂文才和徐學謙都是大驚失色。

  謝堂只是眉梢一挑,神情并沒有太大的變化,顯得很是鎮定,“慌什么!他們想賣就賣唄,又不是不知道他們有多少糧,看他們能賣幾日。”

  呂文才一想也是,安然了一些,隨即又猶疑起來,“倉使,雖然他們是沒有多少糧,但是放任他們這么賣的話,那幫草民怕是能攢下不少糧食,省著點吃一兩個月是沒問題的,那咱們不但前功盡棄,而且時間拖著也容易夜長夢多,若是燕王加快經界,造成了既定事實,到時候要挽回損失也是麻煩啊!”

  “嗯!?”謝堂搓著手指,陷入思考,“這倒也是,如今百姓都知道缺糧了,定然會精打細算起來,燕王手里的糧食雖然不能讓他們吃飽,倒也一時半會餓不死,看來,這燕王還是有些決斷的,八成就是打著盡快施行經界的主意,到最后就算他妥協了,但被他咬著的田地恐怕也要不回來了。”

  徐學謙老臉泛出鐵青,恨恨道,“豈能如他所愿,他既然敢賣,大不了咱們先把這糧買下來就是,等糧食都到了咱們手上,看他還怎么跳,只怕會死的更慘,別忘了還有那數萬禁軍和十幾萬廂軍也是要吃飯的,這幫赤佬可不會坐等餓死!”

  呂文才小眼錚亮,“徐老刺計甚妙!他們賣,咱們買!”

  鐘押司趁空插嘴道,“恐怕不好買,聽說是要憑借戶籍,每戶只能買一石……”

  謝堂拍拍手,輕笑道,“無妨,此事容易爾,說來城中百姓大多是在士紳們的產業中做工,咱們和所有士紳打個招呼,安排那些百姓替咱們代買就是了。”

  “這能行么?那幫草民會這么聽話,這么短視?”呂文才疑慮道。

  謝堂陰陰笑道,“呵呵,那可由不得他們了,別忘了他們是靠誰才有工錢拿的,另外,大多數百姓家里的錢可買不了多少,只要讓人說,咱們是趁著有低價糧的時候,先出錢買下來替他們保管之類的話,隨便哄哄他們就行了。”

  “還是倉使大才,略一思忖便有良策!高!實在是高!”呂文才諂笑著。

  徐學謙滿意地點著頭,“倉使英明!可惜今日怕是來不及了。”

  “問題不大,就一天,賣不了多少的,無關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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